紀念一下風騷律師:不敢相信沒有地獄

在我變得博學、深沉、睿智之前,我有過一些淺薄、庸俗的愛好。

讀金庸小說就是其中一例。在二十多年前,我的青年時代,研讀金庸小說是我最快活的享受。

其中,尤以天龍八部爲最。看到蕭峯單挑遊家莊、馳騁少室山這些章節,那叫一個心馳神往。身心得以放鬆,整個人處在一種極端的愉悅狀態。

後來,我聽文學大師們說,武俠小說不上臺面,是很 Low 的玩意,我被讒言蠱惑了,就一直嘗試去學會厭惡武俠。這種努力還真有點用,一到中年時,我就不喜歡金庸小說了,算是成功擺脫掉一個低俗愛好。

但熱愛淺薄和庸俗的人性卻沒那麼容易擺脫。時至中年,另一位低俗使者悄然襲來,再次征服了我這個一心向往高雅的中年人。慚愧,我迷上了美劇。

這種愛好既淺薄,又庸俗,還媚外,吾日三省吾身時就悚然愧悔,無地自容,恨不得扇自己。然而,深陷泥潭,難以擺脫,我也就認命了。 

我默然承認,美劇是我這中年人乏味、無聊生活的一點點亮光。

當我在瀏覽器打開一個類似 ttvbbbvv.com 的複雜域名,這個盜版網站的播放器開始緩緩下載視頻,進度條總是爬得很慢很慢,各種彩票賭博廣告如煙花般此起彼伏,當中意的美劇在屏幕上徐徐展開時,我目不轉睛、心馳神往,我沉醉其中,無可救藥的自甘墮落!

爲什麼? 爲什麼我就不能沉醉在巴赫的音樂、福克納的小說、羅斯克的抽象畫裏面呢?一想到人家聽 Beethoven - No.23 f-minor op.57 'Appassionata' 而淚流滿面,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嫉妒極了。

罷了,罷了。Follow Your Heart,就放飛你這熱愛淺薄、庸俗的 Low Heart 吧,My Low Heart Will Go On。 

我追過不少劇,能想起來的,隨手列一下:老友記、好漢兩個半、生活大爆炸、南方公園、國土安全、權力的遊戲、西部世界......

看老友記時,我還年輕,今天讓我看這劇,我是看不下去的。中年人看小年輕恣肆胡鬧,總要心生怒氣:憑什麼你們就這麼自由自在?憑什麼你們就沒有危機感?這也是爲啥老年人總要摧殘年輕人,也是嫉妒心使然。其實,權力的遊戲、西部世界也基本看不下去了,太冗長。倒是生活大爆炸之類的喜劇,沒什麼情節,逗逗悶子,還能接受。 

於是,就看劇這件事上,我發現自己是越來越挑剔。不用你努力,柴米油鹽的日子自然就消磨掉你的低俗興趣,並非審美高雅了,而是身心放鬆的閾值提高了,就跟30歲過後春晚的小品再也不能咯吱出你的笑聲來。

然而,更邪惡的低俗使者,再次拽着我墜入泥潭。 這就是 “Gilliverse”,翻譯過來是 “毒師的宇宙”。英文裏,用編劇的名字命名這個世界,中文的世界用“絕命毒師”命名這個世界。

對,一般來說,可以把“絕命毒師”和“風騷律師”歸爲美劇。但,我倒是傾向於,這是一種獨特的、自成一派的低俗文化,和一般美劇大不同。這其中,又以“風騷律師”爲最,雖然是絕命毒師的弟弟,但遠遠超越絕命毒師。

我的建議是,以後美劇是美劇,而 “Gilliverse” 或者叫 “毒師宇宙” 這一類風格的劇集,就叫 “Gilliverse”,是 Vince Gilligan 開創的嘛,就這樣命名吧。

貼幾張 Vince Gilligan 的照片:

 文森吉里根(Vince Gilligan)出生於 1867 年2月10日,老家是弗吉尼亞州的里士滿。在紐約大學畢業,學的電影專業,畢業後,就做了編劇。 吉里根的媽媽是中學老師,爸爸是保險理賠師,家族倒是沒有文藝傳承。文森有個哥哥叫帕特里克 (Patrick),倒是也搞文藝,也搞電視劇,兄弟同心。

令人好奇的是,吉里根在毒師劇之前,雖然有些作品和名氣,但真算不上傑出,何以在毒師一劇,突然就頭角崢嶸、一鳴驚人?之前,他最知名的作品不過是 《X 檔案》。還有一部電影《烈焰狂飆》,1993年,科幻作品,但豆瓣沒有評分,我也沒聽說過。

列一下吉里根所有作品:烈焰狂飆,愛情向前衝,全民超人漢考克,續命之徒,X檔案,Harsh Realm,The Lone Gunmen,Robbery Homicide Division,暗夜追蹤者,A.M.P.E.D,巴特克里克。

有幾部是你知道的?寥寥無幾吧?

2008 年毒師試播獲好評,那時,他 41 歲。也算是大器晚成型的。

《絕命毒師》好,但依然是一部好的“美劇”。觀衆被情節帶着走,也被鮮明的人物感動,細節上當然是無與倫比的,但說到底,觀衆還是在看故事,是故事吸引着人心東奔西走。吉利根說了,他想拍一個好人一步步走向邪惡的故事。 

《風騷律師》好,這種好,是一種新的“好”,不再是美劇,是一種新的藝術形式,開宗立派了。 風騷律師裏,每個人的結局都是註定的,觀衆在絕命毒師裏已經知道老麥會死,炸雞叔變骷髏,索爾的牢獄結局雖然沒講,但亡命天涯的悲慘是確定的,但爲什麼我們依然看的精精有味? 沒有故事的懸念這跟胡蘿蔔吊在眼前,爲何那麼那麼慢,慢得跟紀錄片、風景片一樣的劇集,咱們卻看得精精有味?

觀衆是什麼?無非就是衝動的男人,而劇集是姑娘,辦完事之後進入賢者時間,這男人還有興趣欣賞姑娘那櫻桃小口柳葉眉、豐乳肥臀大長腿?一般不會,男人這時候更想抽根菸,發愁明天還得上班打工寫代碼。 如果這時候還興致勃勃,那說明什麼?說明姑娘真的太漂亮了,沒有荷爾蒙驅動也想看。還說明什麼?說明男人的藝術細胞被激活了,開始欣賞美。還說明什麼? 說明可能有愛情要產生了。獸慾之後,纔是愛情。

好的美劇,包括《絕命毒師》,都如同代碼寫的程序一樣,功能是爲了計算出一個結果來。其中設置了種種函數,不過是爲了從起點的輸入數據,算出終點的結果數據。過程是這樣的:

y = f(x),已知 x 和 f,去求 y

而《風騷律師》就不一樣,風騷律師是可以訓練的神經網絡,拿來的數據有輸入,有輸出,結果已經知道,而我們要做的,是用輸入和輸出來訓練出一個模型。 在這裏,結果並不是目的,模型纔是目的,“結果” 是爲了我們能夠慢慢的求導、梯度下降、正向傳播、反向傳播、非線形激活、損失計算,最終搞出幾百萬幾千萬個參數來。過程是這樣的:

y = f(x),已知 x, y,去求 f

幾千萬個參數模擬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規律,人物在裏面是活的,人有性格,也有命運。這纔是最高明、最過癮的創世。

吉里根是個善惡分明的人,他的世界裏,惡行似乎必得報應。這麼說來,吉里根既善良,又幼稚。

但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各人觀點不一。對風騷律師裏的那些人,我並不以爲索爾和金是壞人,網絡上不少罵他倆,什麼雌雄大盜的。 我看一切掙扎着的小人物,還是心懷同情。另外,這倆乾點壞事,自己心裏也都清楚,人家對自己都善惡分明,壞事幹了真的就認。 我討厭的,是查克、霍華德之流的精英們,雖然他們也沒做啥壞事,但那勁兒勁兒的熊樣,讓人厭惡。 霍華德死確實冤枉,確實悲慘,但他死後,他老婆繼續接茬兒的熊逼樣,葬禮上逼問金,我認爲她壓根就不是爲老公之死追兇,而就是簡簡單單牛逼一把。霍華德老婆就是個老虔婆,一輩子以牛Bi哄哄爲樂的臭婆娘。

好,在此之前,我非常喜歡索爾和金這一對兒,能力出衆,又不循規蹈矩,對那些道貌岸然、吆五喝六的精英們頻施辣手,真乃俠侶也。但是,在金暢快的懟完霍華德老婆後,一切都變了。

金突然就披上了聖衣,帶上了光環,鑲了金邊,發了佛光,骨頭裏的舍利子都露出來了。

我越看越膩歪,到公共汽車上金突然嚎那麼一嗓子,這種膩歪達到了頂峯。三體里程心聖母婊,婊在兩個星系上,那是宏大敘事,你個律師金,你婊什麼呢? 憐惜霍華德?還是憐惜霍老婆?


再說,我看美劇,是爲了看浪子回頭麼?是爲了看罪犯愧悔麼?爲了看主旋律麼?爲了看正能量麼?吉里根你摸摸自己的大胸,我一箇中國人,我缺這個?

在金突然成爲朝陽大媽之後,索爾還沒褪變成西城保安,他在自己的刑期談判中繼續保持一貫的水準,帶着鐐銬跳舞,優雅從容無恥厚顏。 直到最後,突然聽到前妻金大媽的模範事蹟,索爾虎軀一震,如量子糾纏中的另一顆,搖身一變成爲人民的好索爾,在人民法庭上主動認罪伏法,接受人民的懲罰,加了刑期。

我目瞪口呆。

我們小人物,爲什麼是小人物?爲什麼不是英雄? 不就是因爲,我們沒有選擇,我們一直在掙扎麼。我們如案板上的魚,只能掙扎,什麼時候輪得到我們選擇紅燒還是清蒸了? 什麼時候,命運的餐桌上,竟給我們擺了一道滿漢全席,想喫雞肉喫雞肉,想喫豬肉喫豬肉? 我們小人物什麼時候,竟然可以在魚和熊掌之間選擇了?而且竟然魚和熊掌都不要,扭頭到旱廁裏吃了一斤屎?

無聊!

回憶一下,納喬是怎麼死的?那真是自己把路走到這一步的,死路,想活,但實在沒活路,只能一死。納喬之死,老麥端着槍唏噓不已,我們在屏幕前,也唏噓不已,同爲小人物,情有慼慼啊。再回憶一下,拉羅和炸雞叔怎麼死的? 那也是激烈鬥爭之下,輸了,才死的,每一步人家都走得紮紮實實,對得起自己的人生,並沒有突然間就對着鏡子抽自己大嘴巴:你看你,你這個惡棍,你他媽背叛了無產階級。

這最後幾集,就看得我莫名其妙。當然我也得到了教育,認識到,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從此發誓要做一個好人。

在我的分析中,之所以這最後幾集裏對俠侶的安排有失水準,是因爲本劇的編劇和拍攝都太出衆,但人類的人性庫中玩具太少,實在不夠吉里根玩的,最後就只能誇大了一下。

國產劇呢,從來不玩人性庫中的玩具,不屑一顧,自顧自瞎編。人性如果是一桌酒席,即便並不豐盛,那也是一桌酒席,而國產劇人家就是不着一筷,還是排着隊到茅廁去甩開腮幫子喫屎。

《絕命毒師》在人性玩具的使用上就比較簡單,毒師的編輯和拍攝技巧、精彩程度上當然不如風騷律師,但人物行爲和動機上就更合理。 

《絕命毒師》里老白是個老好人,憋屈一輩子,死到臨頭突然找到了個自己能當國王的好遊戲,那必然沉迷其中。口口聲聲用爲了家人做藉口,最後劇終時才承認,我不是爲了家人,我就是爲了過癮。毒師全劇,每個人都被環境壓迫,爲慾望驅使,又有人性的自我約束,天人交戰一番,積攢些業因,終於領了果報,走向命運終點。 如果做個公式,算一下每個人的造業,是這樣的:

k=\prod_{i=1}^n (ReLu(d)*ReLu(p) - c)*Random(o)*a

k - karma 造業, d - desire 慾望,p - oppress 壓迫,h - humanity 人性,o - opportunity 機遇,a - ability 能力

編劇也好,小說也好,都是要把 k 寫得越大越好,不然不精彩,當然最後還是要收斂到一個穩定值。 那右邊的各個變量,就考驗作者能力了。 a  和 o 幾乎都很大,沒有人敢把這兩個寫小。《毒師》和《律師》也一樣,個頂個都牛逼,老白老麥不用講,即便是索爾這個小人物,在街頭混混的時候,就有操縱人心的特異功能。但《毒師》裏,這幾個變量都很均衡,設置合理。 在《律師》裏,人性約束的這個 c,在後來出問題了,吉里根虛誇了這個c,也就草草給 k 收斂掉了。

如果換我來寫,我就寫這一對鴛鴦亡命天涯,繼續遊戲人間敗露後被捕,二人隔空玩心靈相通的遊戲,大殺檢察官,最後金無罪釋放過上小日子,索爾20年成爲監獄大哥大,一開始頭幾年時不時的,金過來探望抽根菸。過了幾年,金也就不來了,因爲金有孩子了,忙着雞娃.....

不過,無所謂啦,看本劇,並不是看的結果,看的是人物的一顰一笑,看的是鏡頭裏一物一景,看的是孤獨的人艱難跋涉去生去死,看的是慾望和性格驅使下的人胡亂摸着自己命運的彩票,終點和結果觀衆都知道,但人物還在掙扎,還在亂碰亂撞。

吉里根在採訪中說過一句話:“I want to believe there’s a heaven. But I can’t not believe there’s a hell.” 國內的翻譯全都錯了,都翻譯成:“我願意相信有天堂,但我不敢相信有地獄。” 連google翻譯都犯錯了。

正確的翻譯是:“我願意相信有天堂,但我不敢相信沒有地獄。” 意思是說,有沒有天堂,咱們可以商量,但必須有地獄,我真不敢相信,這世間沒有地獄。

吉里根的這個想法,與我相同,我也渴望有地獄,否則,太便宜了那些奸惡之徒,否則,那些悲慘可憐的受害者何以瞑目?

不過,縱觀一下毒師和風騷,全宇宙裏幾乎沒有真正的壞人。 薩拉曼卡一家是惡人,南海鱷神一般的惡人,但不是壞人。炸雞書是壞人嗎?他是職業犯罪,如同老麥說的:你只是罪犯,不是說你是壞人。Todd 家族則是更變態的嗜血殺人狂,冷血罪犯那種。全宇宙稱得上壞人的,就一個莉迪亞,這個娘們那是蛇蠍心腸。其他的要麼是職業犯罪,要麼是變態,算不上壞人。

看壞人、看悲慘,那還是得到亞洲來。

那到底什麼是壞人,可以用老麥的一句話來解釋,老麥曾經對納喬說過:你已經身在局中。 老麥是毒師宇宙的道德楷模,他有個衡量死人冤不冤的標準,就是這個人是不是主動參與到違法犯罪中來了,他常說一句話:he is not in the game。 對殺德國佬Ziegler的愧疚,對霍華德屍體說一句 easy,都是因爲這些人是潔白的羔羊,是稀裏糊塗裹進來的。 

好,根據老麥的標準,我們可以給前面的造業公式 k 再加一個參數:j - 你作惡,是否也準備好接受別人對你作惡?準備程度越高,j 越大。

人家李逵這樣天殺星,自己的腦袋也隨時可以割,講究的就一個公平。薩拉曼卡、炸雞叔、Todd 家族這些草菅人命,自己也準備好被別人殺。如老麥所說:i am in the game。 但莉迪亞這種,殺別人不眨眼,但臨到自己,卻賊震驚,賊TM不願意。j 特別小,纔是真正的壞人,這種造業更大。於是:

k=\prod_{i=1}^n \frac{(ReLu(d)*ReLu(p) - c)*Random(o)*a}{j}


不過,吉利根的宇宙中也不能免俗,a 普遍很大,主角都是能人,都有絕招,如金庸小說一樣,講的都是張三丰、郭靖、令狐沖的故事,不敢講柯鎮惡、魯有腳之流的故事。

希望吉里根之後講講真正的小人物,比如,這些小人物:

噢,對了,還有這位獸醫:


獸醫是宇宙中少有的一位,他主動退出了 karma,不玩了,從此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難得啊,這就是小人物的好處,居然還能退出。

爲小人物能夠全身而退,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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