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物事41,縫紉機

父親過世了,老屋留給了小弟。小弟打電話問我想不想在老屋裏尋些父母遺留的舊物?我想了想,我說我什麼都不想要。

老屋的陽臺上,有臺蒙塵的縫紉機,那是母親遺留的舊物。父親在世的時候,我說過想把它搬回我家留作紀念的。還是算了吧,睹物思人,會更難受。

許多家庭,家裏都會有一些老物件。在悠遠漫長的歲月裏,它曾經陪伴主人經歷過某些特殊的階段,承載着生活的重託,留下了非同尋常的故事。隨着時代的變遷,漸漸地,它失去了它原來的作用,本該被掃地出門,但因爲有感情,捨不得扔掉,就被靜置一隅,任憑歲月覆上風塵。

父母老屋裏有不少古舊的物件。記得有幾口老皮箱,泛着滄桑的暗色,那是爺爺奶奶傳給父母的遺存,還有各個歷史時期攢下的傢什,再有就是父親遺存的悠遠的照片和泛黃的文稿和書籍。於我記得且有特殊感情的,恐怕就是那臺縫紉機了。

這臺縫紉機有60多個年頭了,比我的年歲還大。不會忘記,在我童年的時光裏,它是我們全家的生計,多少個寒冷的冬夜,在三裏崗尚店火石沖天子崗下的那個農家火塘邊,母親在縫紉機上爲鄉親們縫衣服,父親站在縫紉機旁的案子邊裁剪,我坐在縫紉機旁拙笨地縫着鈕釦,小弟則在火塘邊的搖籃裏酣睡,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就是美妙動聽的搖籃曲......

時光荏苒,歷經了一個花甲的風塵,早已看不清縫紉機上油漆的顏色,它兀自閒置在老屋的陽臺上鏽蝕斑駁,可能是因爲父親生前搬不動的緣故,不然早就扔掉了。

但記憶銘刻着悠遠,歷久彌新。

很久很久以前,姥姥還沒有過世,姥姥說,那年,是她花120塊錢買了這臺縫紉機,送我母親到隨縣城關鎮縫紉社上了班。姥姥說的那年,是母親剛從新疆回到隨縣,確切時間應該是一九六三年,我還沒有出生。

這是一款上世紀50年代末上海生產的“無敵”牌腳踏式家用縫紉機,檯面正中是黑黝黝的馬頭形狀的秀美機頭,右邊粗粗的銀白色手輪。最搶眼的是黑色機頭與機身連接處金光閃閃的“無敵牌”三個藝術字圖案,透着十足的富貴喜慶。在那個年代,它是十足的名牌,與永久牌自行車、紅燈牌收音機一樣,等同於奢侈品,更是喫飯的家當。

有了這臺縫紉機,母親就算有了職業,她進入了隨縣城關縫紉社當了一名機工。那時的縫紉社,只有十來臺縫紉機。在當時,這是體面的工作,而且工資不低。

母親在街道縫紉社工作,父親在城關搬運站上班,是街坊鄰居人人羨慕的雙職工。有了固定的收入,接着有了我和妹妹,接着又在龍門街鸛坑邊的帶溳閣砌了新房。

我由姥姥帶着,我把姥姥叫奶奶。奶奶帶着我,常去縫紉社幫着縫鈕釦鎖釦眼,這樣也能賺點收入。我是奶奶的寶貝孫子,我在奶奶家一直長到六歲,小姨和舅舅也呵護着我,我幸福的童年無以復加。

一九七0年七月,我幸福的童年時光戛然而止,我家下放了。因爲父親出身於舊官宦家庭,成份不好,屬“地富反壞右”序列,雙職工也得上山下鄉。於是我家從隨縣城關鎮下放到隨縣三裏崗尚店公社紅巖大隊,一個名叫火石衝的地方,這裏是隨南的大山深處。

剛屆而立之年的父親母親從工人變成了農民,不會做農活,拿不到工分糧,生存下去儼然成了嚴峻的考驗。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我家還有這臺縫紉機。

當時的尚店火石衝很閉塞,十里八鄉也就我家有這臺縫紉機。但母親只會縫紉,不會裁剪。沒下放前在街道縫紉社時,裁剪和縫紉是分開的兩道工序,工人們是各司其職的。

於是父親到隨縣去買裁剪書籍,又到縫紉社偷偷向裁剪師傅求教,用硬紙板剪下樣式,依樣畫葫蘆,摸索着開始量體裁衣。

七十年代,城裏和鄉下都窮,商店裏並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成品外衣,人們穿衣只能到供銷社商店買布,再去縫紉店定做。買布也是有定量的,得用布票。一年到頭每人分配也就幾尺布票,勉強能買布做成一身衣服。

布票金貴,平民人家捨不得用,大都是留到過年時添制一身新衣服,因此十冬臘月就成了做衣服的旺季。這時候,生產隊也年終決分了,貧寒的農家有了點現錢,拿布票去尚店街上扯幾尺布,合計着做身什麼式樣的衣裳。

大山裏天氣冷得早,火塘差不多從農曆十月一直燒到正月尾,反正出門就是山,山上就有柴。火塘邊,我家開始忙碌起來。父母忙着量尺寸、裁剪、縫紉、熨燙,我負責縫鈕釦鎖釦眼。那時候農村沒電,熨斗裏是放炭火的。一般,做一件褂子8角錢,做一條褲子5角錢。

通常,父母從早起一直忙到深夜,特別在臘月要趕工。我上午上學,下午上山砍柴,縫鈕釦鎖釦眼就在夜裏完成。一盞馬燈下,父親裁剪,母親縫紉,小弟在火塘邊的搖窩裏睡覺。嗶嗶叭叭的火塘邊,縫釦子的間隙,我會在火灰裏煨個紅薯,或者,母親用搪瓷碗煨一碗摻着南瓜或蘿蔔的米飯,夜深的時候,我們夥着喫上幾口。熬不住了,我會去睡覺。常常半夜醒來,仍看到母親在馬燈下弓着腰、探着頭,手裏拿捏着衣服,在臺面機針上來回穿梭。

因爲有這臺縫紉機,在當年普遍貧窮的尚店火石衝農村,儘管我家沒有勞力,依然算是相對比較殷實的家庭。

忙過了十冬臘,平時縫紉機就閒多了。農村裏,熱天的衣裳做的少,就是做也簡單。家家戶戶縫縫補補雖說少不了,但多數就用手工。需要縫補的多了,或有女兒做嫁妝的人家,就請母親帶着縫紉機上門去做幾天,中午的農家飯,主人家會傾其所有,我有時跟着母親,撈着了就是一頓大快朵頤。

父親善繪畫,閒着的時候把花鳥畫在布料上,母親在縫紉機上繡出來,做成枕巾,做成小孩的圍兜,母親還把各種碎布料拼接起來做成書包,別具一格,我揹着上學,別提多拉風了。

七十年代中後期,農村漸漸時興結婚時陪嫁縫紉機等大件了,無奈買了放在家卻不會做,許多新媳婦就上門求教母親,母親示範着,一上一下地踩着踏板,右腿旁的輪子轉着,嵌在輪上的皮帶把機頭上的小輪子也帶得飛轉着。母親輕輕推送着衣料,縫紉機“嗒嗒嗒” 地響着,壓腳下的衣料,歡快地有規律地前進,走出的針腳細密均勻,新媳婦們便“嘖嘖”地羨慕不已。

縫紉機閒着的時候,只要母親不在,有時我也會去踩幾腳踏板。母親愛惜縫紉機,不准我碰,怕踩壞了,把機頭用布搭着,我還是會掀開偷着弄,腿旁的輪子呼呼地轉着,覺得有趣。在母親支起縫紉機做衣服時,只要她離開機旁,我逮着空就拿小布頭跑直線,踩着踩着一倒輪,機針下面夾線了,或是斷了針,縫紉機就動不了了。母親罵我,我低着頭不做聲。後來我也能熟練地操作縫紉機了,只是沒有機會縫成一件完整的衣服。

七九年秋,我家落實政策返城了,父親回到了原單位,母親卻沒有回城關縫紉社,她先是去了街道一家中醫診所,後來去了輕工機械廠。

縫紉不再是母親的職業,那臺在艱難歲月裏爲我家立過大功的“無敵”牌縫紉機,就被放置在角落裏了。偶爾,母親會用它縫補一下衣物,漸漸地,縫縫補補也不再是生活中的必須了,商店裏開始賣起了成品衣物,布票也悄悄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我家從平房搬進了樓房,從樓房又搬進了商品房,“無敵”牌縫紉機也一直跟着父母搬遷,我知道,儘管無用,但母親捨不得丟掉它。它蕞終被放在老屋的陽臺上,靜靜地呆立在角落,任憑歲月給它覆上厚厚的塵埃。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探望父母時,偶爾走到老屋的陽臺,望着那臺縫紉機,就會憶起昔日的往事,雖然無法把曾經的光陰留住,但我與它互動時的樁樁件件,卻銘刻在我的心底。如今,隨着生活條件的改善,早已用不着它縫縫補補了,父親母親也都不在了,老屋裏的舊物件任憑小弟送人或處理,唯願這臺縫紉機,小弟不要扔掉。

我很糾結,我想把它搬回我家,讓它靜靜地陪着我慢慢變老,但我又怕見到它。見到它,我就會想起父親母親,就會想起那曾經艱辛的歲月。雖然困苦中也有美好,但我不想總是沉湎於往日的記憶裏。

風華散盡,紅塵已老。記憶已漸行漸遠,時間的沙漏流走了很多美好的,抑或是痛苦的物事,而總有那個人、那個影子,深深地根置於記憶深處,在心的一隅安靜地怒放,一如無聲的花朵,搖曳,搖曳……風吹不走濃濃的思念,雨洗不掉淡淡的憂傷。花開花謝,四季輪迴,卻不能將思念帶走。

家裏的舊物有的是平淡歲月裏的時時相守,有的是平凡生活中的日日相依。

每一個老物件都有它獨特的故事,每一個老物件都鐫刻着歲月的滄桑,輪迴易逝,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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