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 || 升旗手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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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公社極力推薦,洪娃媽專門帶兒子跑縣城找到接兵首長,一把鼻涕、一把淚,央求部隊帶兒子走。洪娃才如願穿上軍裝,告別大山,去南疆當上一名光榮的邊防戰士。

洪娃姓劉,父親是軍烈,在他三歲多時犧牲,母親沒再嫁。

農村貧瘠落後,山區比較封閉的年代,孤兒寡母過日子挺不易。洪娃媽含辛茹苦,仍送兒子讀了村小。

洪娃話語不多,老實憨厚,看上去有些木訥,啞巴喫湯圓卻心中有數,懂事也早。無論颳風下雪,每天起早摸黑,早出晚歸,翻山越嶺往返四五十里山路去上學,從沒遲到早退,逃學曠過課。

洪娃成績一般般。讀村小最讓他得意的是八歲系紅領巾,不久在村小舉隊旗,還敲鑼打鼓數次去公社,陪襯能歌善舞的同學上臺彙報或慰問表演,包括歡送應徵青年入伍等大型活動。笨手笨腳,自個不會跳舞,嗓音也不行,但村小宣傳隊上臺表演,每次洪娃都不拉,站在唱歌跳舞同學後面或一旁,舞動五星紅旗。

村小僅有這面五星紅旗。洪娃爲此在臺子上咧嘴笑得合不攏嘴,舞旗勁總使不完,特別有自豪感。

站公社土臺上舞旗,也是洪娃給老師提出來的。村小讀五年書,這是他主動向老師提出的唯一一次建議,還自薦“舉旗杆杆”。老師當即讚揚這條建議及時,還在大會上表揚他,說多這面五星紅旗襯托,咱村小表演節目簡直上了一個檔次,不僅提色,還增加了氣勢。還說一般娃娃想不到這個點子。問洪娃咋冒出這個想法,爲啥還自薦當旗手?洪娃充滿底氣地回答說:“我媽叫我這輩子記住,我爸是解放軍英雄旗手,長大要學他當解放軍,也當旗手!”

“好,繼承父親光榮遺志,有理想!有志氣!”老師知道他家情況,當即拍扳宣佈,“同學們,從今以後,我們村小宣傳隊旗手就是劉洪娃了!”

“好嘞——”

同學們鼓掌,洪娃高興地蹦跳。那時,洪娃讀村小三年級,沒那麼成熟。

提這條建議,他完全沒想、壓根兒也想不出老師“檔次”、“襯托”、“提色”、“增加氣勢”等詞及意思,只是想學爸爸,早點開始當旗手。至於上臺舉前面好,舉一側好,還是舉後面好;靜態舉好,還是動態舉好,沒想那麼複雜。至此以後的表演位置,完全由老師策劃,服服貼貼地聽老師指定安排,包括動作設計。

不過,洪娃個頭比同齡孩子高,壯實些,公社幹部說形象還可以。

讀完村小,洪娃留在母親身邊務農。中學在區上,區管七八個公社,地盤更寬、更遠。兒子本身讀書成績偏下,不是讀書那塊料,洪娃媽也難湊夠每學期住宿費等費用。 

洪娃倒是想讀,特別想去中學當旗手,包括上臺舞旗幟。

轉眼,洪娃十八歲,個子高大,母親支持他去驗兵,對兒子說,你不是打小一天吵着要當旗手,學你爸啊?那今年就當解放軍去。她提幾個雞蛋找到公社武裝部長,把洪娃推他面前,說:“我兒當兵交給你了!” 武裝部長和洪娃媽沾親,洪娃又是烈屬子弟,自然滿口應允,鼎力相幫。

洪娃體檢合格。

接兵幹部來公社面試合格小青年。一幫小青年圍戲臺壩子轉。洪娃走一圈半,被叫出列,接兵幹部問過名字,用筆在隨帶的小本本上對號,本本上面寫着全公社體檢合格、政審合格,在院子目測人員的名字。接兵幹部在洪娃名字上打個叉,然後叫洪娃可以回家了。

洪娃感覺不大對勁。人家都沒走,自己爲啥提前走呢?收不收咱,至少有個準信兒嘛!他呆在一邊,想待會兒問接兵幹部,弄個明白。其他小青年繼續走圈圈,不久加又蹦又跳和跑步。接兵幹部陸續又拉出幾人,問名字,在小本本上對號打叉,最後剩十一二個人。

接兵幹部喊剩下人站一排,照小本本一個一個點名字,再沒劃叉,末了大聲宣佈:“你們通過目測了,回家準備準備,聽通知到區裏換軍裝。記住,務必按通知時間準時報到,誤了時間,後果自負!”

見此情景,洪娃再笨心裏也明白了七八分:幾個後拉出來的人和自己看樣子被接兵幹部刷掉了。

洪娃急忙去找武裝部長。武裝部長忙去問接兵幹部。一會兒,武裝部長愁眉苦臉回來,望着洪娃嘆口長氣,告訴他:“真沒戲了!”

“爲嘛?”洪娃眼睛凸出來。

“個子他倒滿意,說是太笨,在隊列裏順手順腳,當兵走路這關就過不了?”武裝部長邊說邊搖頭。

順手順腳通常稱爲“同邊手”,即指出左腳同時甩左手,出右腳同時甩右手的人。人上百,形形色色,年年新兵中總有幾名這種人。有些部隊嫌訓他們費事,專門要求接兵幹部目測時見着這種人即使身體合格也統統淘汰。反正當兵人多,體檢合格歷來都是好中選優、差額錄取。

當然,“同邊手”新兵一般通過訓練糾正過來難度其實並不大,只是麻煩些,通常會直接影響新兵整體訓練進度。

“順手……順……腳,”洪娃不服氣,“我自己都沒察覺啊?!能不能讓我再走給他看看?”

再單獨走,洪娃依然出左腳擺左手,出右腳擺右手。看得站一旁的武裝部長滿臉尷尬,不停擦汗。

武裝部長厚着臉皮陪着笑臉,仍幫洪娃說情。

接兵幹部態度堅決:“這號人,帶回去不好交差,除非首長點名特招……”

洪娃媽本來鐵了心,盼兒子當兵,公社武裝部長給她出點子,叫她火速進城去求求接兵大首長,看解決的到問題不。洪娃母子也急。第二天大早,兩人帶上幾層油紙布裹着、輕易不向外人展示的“光榮”,三天干糧,步行百多裏山路趕到縣城。當晚八點多鐘抵達,問明縣招待所,敲開了接兵首長的客房。

那次,劉洪娃大姑娘上花轎,還是頭一次上縣城。

裹着的“光榮”是洪娃家最珍貴的東西:幾張略爲褪色發黃的摺疊獎狀及報紙、幾枚獎章。

“哦,烈士家屬?!”首長逐一看完“光榮”,眼晴溼潤了,“嫂子,你兒子體檢合格,當兵不成問題。這兵我收了!”

“首長,到,公社接兵的同志說,”洪娃媽仍不放心,“我兒走路影響隊……隊伍……劃麼子……一……我兒讀書時膽子大着呢,公社大院臺子上舞紅旗從……從沒閃失過……”

“嫂子,這是兩碼事。”首長點頭笑笑,“接兵幹部是講走隊列,怕影響整齊化一,這是軍隊術語。”

首長叫洪娃走兩步看看。洪娃有些緊張,右腳右手,左腳左手,走得更彆扭。

“啷門這樣子走路喲?”洪娃媽也看得心發慌,忍不住說,“娃兒,慌啥子嘛,大首長說好帶你走,放膽子走……”

“算了,算了,小毛病。”接兵首長擺擺手,叫洪娃不走了,“到部隊訓練幾天就糾正過來了!”

軍人有別於普通老百姓,一舉一動有特殊要求。普通老百姓轉變軍人,需要一個過程。成爲一名合格的解放軍戰士,需要教育開路,牢樹軍魂,不斷提高政治思想素質。行爲舉止,重在條令條例規範、約束、訓練及養成,進而熟練掌握手中武器或技能。那年月,新兵進軍營,一般得接受兩至三個月基礎訓練,外觀達到整齊劃一、內在達到令行禁止的要求。

新兵訓練也是邁進軍營、軍旅生涯最最基礎的訓練。

洪娃入伍的邊防團,佈防在界河沿岸我方境內一線及淺縱深地帶。一同入伍的新戰士一百五十多名,臨時編成一個連、四個排、十二個班。 洪娃分在一排三班。連隊借住地方農場一座敞放式倉庫搞訓練,大門三面圍着半人高鐵絲網,另一面下去是條小河。河水不急不緩流向界河,爲用水方便,無鐵絲網。

軍營對洪娃來說,既新奇又親切。抵新兵連當晚,各班開班務會,新兵挨個談自己入伍動機,談想法願望。人家不是說保衛祖國想當神槍手,就是說當兵光榮天高任鳥飛,也有人暴露思想,直言想開車學技術……

洪娃最後一個發言。臉紅一陣,憋出一句:“我……我一定好好當兵,爭取當……當……當旗手!”

有新兵捂嘴笑出聲。

三班長沒笑,上下打量洪娃,說:“旗手——部隊現在沒這編制……” 

笑聲又多了些。

“那——西沙之戰收復礁盤,怎麼我們還高舉旗幟呢?”一名腦瓜靈光的城市兵好奇地問。

西沙之戰發生在1974年。我軍擊敗南越海軍入侵艦船,乘勝奪回西沙西部永樂羣島中的珊瑚、甘泉、金銀三島,從而獲得了整個西沙羣島及其周邊海域的控制權。 戰事離洪娃他們入伍僅幾年。全國軍民家喻戶曉,揚眉吐氣。

“這不奇怪。根據執行任務需要,特別是國威軍威需要,臨時打出紅旗,指定某人舉起,在部隊屬於慣例——”

訓新兵的班長能文能武,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兵。那年月,部隊還沒興志願兵、軍士軍士長,但保留戰鬥骨幹,服役十多年的老兵也佔一定比例。 這也是確保戰鬥力的舉措。

接着,三班長鼓勵洪娃:“當旗手,有這個想法很好呀!我們這兒是邊防一線,說不一定那天就有戰事。只要努力當個好兵,說不準哪天需要,真能選你扛旗幟。”

頭一週,新兵訓練科目是立正稍息、整齊報數、軍姿敬禮、隊列各種轉法、幾種步法及互換等訓練。

開訓那天,上午動員、討論,下午正式上操場。連統一下達課目,各排帶到指定場地,再分班組織實施。 立正稍息整齊報數各種轉法等科目,洪娃掌握要領還可以。

不過,第三天加上齊步走,也許入伍時差點在此舉上沒當上兵,心存陰影;也許從小走路不習慣甩手,忽視手腳配合;也許……說不清的緣故,洪娃一聳一墜彷彿仍在家鄉上坡下坎。 嚴肅、認真,絕對到位,甩手邁步卻依然高一腳、低一腳,手腳並指同一方向,或同步慢兩三拍。糾正一天,沒糾正過來。

晚飯後,三班長專門給洪娃開小竈,略有好轉。

氣人的是,第二天操課,洪娃又回到了原點。三班長不得不安排腦瓜靈光點的那個城市兵代他訓練其他人,把洪娃叫到一邊單獨輔導。快收隊了,洪娃順手順腳改觀不大。

“劉洪娃!”氣得三班長忍不住罵,“咋這麼笨,還想當旗手?!”

洪娃也引起連、排注意。當然,其他班排也有同類角色,雖然屈指可數不算多,但也有六七人。確實影響着所在班排及連隊整體訓練進度。

這種現象,新訓初期各部隊司空見慣,糾正起來自有套路。 第四天,幾名“同邊手”新兵被連隊叫到一起,由副連長、副指導員、文書三人一人一天輪流負責糾正訓練。

頭兩天,幾名新手一視同“仁”,大小臂被揹包帶捆住,先單獨,再排面。大家步調基本一致後,再鬆綁,手腳配合,一步一動,練分解動作;後兩天加星期天(那時沒興雙休日),依前序錯開合練手腳配合……那場面,似乎是天生的“小品”表演,不僅在操場特別醒目,而且馬上轟動周邊羣衆,成羣接隊來看熱鬧。

尤其前兩天,口令一響,順手順腳整體亮相,幾人成排,像機械的木頭人姿態各異,卻各有特點。只能翹腳,七上八下不統一不說,面部表情還相當豐富:木然、尬笑、咬牙、含羞、怒目,嚴肅過餘近似猙獰,還有站不穩跌倒慘叫……

訓練離倉庫一邊鐵絲網近,看熱鬧的周邊羣衆一呼百應,大人小孩呼啦啦密集網外,指指點點,忍俊不禁,笑得哈哈連天,前仰後倒。

你有長蘿篼,我有翹扁擔。

經過一週強化訓練,圍觀羣衆銳減。說明嚴格訓練、嚴格要求下,笑點終失。洪娃他們一個個“脫胎換骨”,完全糾正了自己的毛病。參與全連會操,當全體新老兵面單獨出列走齊步,走得有板有眼,與其他新兵再無差別。洪娃他們解散,各自回到所在班排,精神抖擻地與戰友一起按進程投入到下一步強化訓練中。

邊疆景色很美,尤其黃昏,霞紅時間長,夜色遲得晚。

洪娃是汗腳,穿軍用膠鞋,動得勤,氣味大。三班長特地準他每晚睡覺前,跑到河邊去洗腳,就寢號響前準時回寢室。

新兵連訓練兩個月,一天晚上洗腳回來,衣褲水溼。三班長見狀,問他咋回事。

“沒……沒站穩……”洪娃支支吾吾說,“還……滑……滑水裏……”

衆人鬨笑起來,有人打斷他話,開玩笑說他黴得起冬瓜灰。

三班長板着臉,沉吟片刻,說:“劉洪娃,你們一來,連裏就宣佈過紀律,不準私自下河洗澡,違者嚴處……”

腦瓜好用的城市兵接過話頭:“班長,不可能喲……未必他穿軍裝游泳嘜?”

“軍隊紀律是鐵律,穿軍裝私自游泳也不行!”班長白他一眼,粗聲粗氣說,“劉洪娃,此事明天你得給我個說法。”

與此同時,熄燈號吹響。

洪娃沒來及辯解。

第二天早操洗漱後,連隊在改成飯堂的一座大倉庫前面壩子集合,準備開飯。突然大門傳來敲鑼打鼓聲,由遠到近,擁進來幾十名地方羣衆。領頭的場領導簡潔地告訴連長、指導員,幾名十二三歲的孩子昨晚在附近河邊折騰,一個小孩去深水游泳,突然腳板抽筋喊“救命”,另一個去救,雙雙沉下河底。

好在附近有一名解放軍,聞聲立馬撲過來救起倆小孩。 倆小孩嗆喝不少水,已處於昏迷狀態。孩子家在附近,有孩子早一步去喊大人。家長隨即趕到,倒背孩子弄出些水,急抱送場衛生室搶救,孩子脫險才安然無恙。

那位解放軍潛水把第二個孩子摸上岸。見家人來了,沒打招呼就默默離開了。不過,在場有小孩記住瞭解放軍叔叔的樣子。連首長便叫羣衆去隊列裏挨個認人,看誰是救人的解放軍。

部隊開飯是縱隊集合,班長按規定站在隊列前面。場領導說話嗓門大,前面人聽得清清楚楚。 昨晚,劉洪娃一身水溼流,說“還滑水……”,“還”與“孩”字近音,當時沒留意。三班長頓時反應過來。連長剛下完“全體都有,立正”口令,三班長就高舉右臂大喊:

“報告!”

“三班長,出列!”連長站隊列前指揮位置,自然看得清楚,“什麼事,講?!”

“連長同志!”三班長挺胸收腹,跨出隊列幾步,兩眼平視前方,“救人戰士可能是我班新戰士劉洪娃!”

“劉洪娃——”連長叫。

“到!”洪娃響亮回答。 “出列——”

“就是這個叔叔——”

洪娃跑步出來,還沒站穩。馬上被昨晚現場一名眼尖的小孩認出,指着他邊喊邊朝他跑來。頃刻間,羣衆圍住了洪娃。 “恩人啊——”一名婦女“噗通”一下雙腳跪下,又有幾名被救小孩親人跪洪娃面前。幾名男人把洪娃擡起高拋空中……全場掌聲經久不息。不少人感動地直抹眼淚。

下來,連長指導員專門把洪娃叫到辦公室,誇他好樣的,還關切地問他對下一步分配有什麼想法,想當什麼樣的兵。

“首長,”洪娃怯生生地說:“我想……當旗手?”

“當旗手?”

連長指導員異口同聲,對望一眼。

扛紅旗打衝鋒、舉紅旗守陣地的年代當時也正在成過去史。現代戰爭動不動萬炮齊發,還有定點清除,飄揚的軍旗是明顯的挨炸目標。

“現在沒有專門的旗手編制。”連長沒讓洪娃失望,“但我們邊防團守着祖國口岸,有專門的升旗班。”

“升旗班?”洪娃第一次聽說,“都舉旗幟嗎?”

“都不舉。但是,比舉旗幟更神聖,責任更重,升旗班天天與國旗打交道。”指導員接過話,“以後搞教育,我會給全體新戰友講清爲什麼……”

“首長,那我……”洪娃猴急地說,“我想去升旗班!”

“升旗班十幾個人,都是百裏挑一……”指導員看眼連長,打住話。

“全班戰士個個思想過硬,軍事素質全面,表現優秀。團長政委要親自目測、過問,”連長與指導員很默契,“視條件簽字親自批准……”

洪娃救人的事蹟上報團裏。爲表彰先進,激勵官兵,團裏決定給劉洪娃記三等功一次。團主官親自到新兵連開慶功會。政治處主任主持會議,團長給劉洪娃胸前掛軍功章,副政委宣讀團黨委關於向劉洪娃同志學習的決定,政委作指示。

佩章時,洪娃突然給團長又行個軍禮,顫抖着說:“團……團長,我有個……有個請求?”

團長看着他,低聲說:“下來再講。”

會後,團長果然把洪娃喊身邊詢問。黑娃見旁邊首長多,不好意思開口。團長鼓勵他說,都是團領導,大膽講,既使請求過頭了也沒關係。

政委也催他:“講吧!我們都想聽聽。”

“團長,我想當旗手,到……到……”洪娃鼓起勇氣,“到升旗班——”

洪娃牢記着連長指導員說過的話。

“好啊!竟然知道升旗手也是旗手,這小夥兒真還是當升旗手的料! 個子也合適——”團長轉頭對政委說,“我曾去升旗班挨個問這問題,好幾名老兵自以爲是,說升旗手就是升旗手,不是旗手。”團長笑笑,拍拍洪娃肩,“你這樣的兵,應該去升旗班!”

“能捨己救人,境界本身就高!”政委讚揚一句,表態說:“好好完成新兵訓練。團長同意,我也支持!”

就這樣,新兵訓練結束,劉洪娃被分到升旗班,而且是同批兵中唯一新兵。

升旗班所在口岸與鄰國一河相隔。河面寬兩百米左右,水流湍急。空寂時,對方咳嗽也能聽見。兩岸沒有橋,原有渡船。洪娃分來時,對岸反華正猖狂,大量驅逐華僑,挑起邊境事端。形勢惡化,雙方正常交往不得不暫時中斷。渡船也就停擺了。

按慣例,每隔三天,升旗班會在旗杆上換一面嶄新或經洗滌乾乾淨淨仍鮮豔的老國旗。形勢惡化後,爲安全着想,上級決定改爲一週一換。

升旗是宣示國威,彰顯主權的莊嚴儀式,時間固定,定格在清晨八點正。

洪娃到升旗班第二天早上輪到升旗。他激動得晚上翻來覆去一宵沒睡着。

升旗班單獨開伙,加洪娃十二名戰士,每天輪一人煮飯。另外有一名連排幹部代指導員,四個月一換,一般從機關參謀幹事中抽來負責。

升旗這天,早餐時間比正規連隊早半小時。七點半集合,全班戎裝列隊,氣宇軒昂,跑步帶到升旗臺。兵分兩側,兩名值日兵正步走進內池旗杆基座邊,先一把一把拽繩降下杆上旗,摺疊好交內池外一側基準兵,從基準兵旁邊兵手上接過新旗,套上拉繩。  鐘點一到,指導員立正下達升旗口令,舉手敬禮。國歌播響,池外戰士持槍注目國旗,隨緩緩上行的旗幟仰視。兩名值日兵,一名與天安門廣場升旗手一樣,瀟灑地甩展出新旗,另一名值日兵隨着國歌節奏開始拽繩,一把一個高度,國旗徐徐上升。

旗到杆頂,國歌結束。時針定八,分針定十二,不多一分鐘,不少幾秒。每一個動作精準緊湊,堂堂正正,乾淨利索,一氣呵成,沒絲毫拖泥帶水,體現出中國軍人氣質,國威軍威。儀式結束,全班帶回寢室,休息一刻鐘,接着搞訓練。

同一時間,對岸也升旗奏國歌,旗到杆頂,曲終兵離,同樣不早不遲。

洪娃參加升旗儀式下來,私下在一名老兵面前咕嚕:“原來是一個人拽繩繩呀,算啥子旗手喲?”

“這是什麼話。”老兵瞪他一眼,“馬上指導員會找你談話,你就知道重要性了!”

新分來的升旗兵,幹部找其談話,言傳身教,重點提提要求,是升旗班的傳統。

老兵集中去下面場地訓練,指導員果然把洪娃喊到辦公室,開門見山給他講相關知識。

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國旗法》1990年6月通過、國慶節正式實施的。除特殊情形外,升降國旗無論什麼時候都要求規範、莊嚴。洪娃入伍在法規出臺前十幾年,許多方面還待規範。 就拿旗杆來說吧,天安門廣場聳立的旗杆高達28.3米,原因是:我們黨成立時間在1921年7月,新中國成立的時間在1949年10月,兩個時間正好相差28年3個月。另外,這個高度經過計算,與周邊的宏偉建築又匹配。所以,高度爲28.3米。

洪娃所在口岸的旗杆當時爲20米,其他地方還有18米,甚至更短的旗扞。當時也沒電動化,機械化也少,全靠手動拽鋼絲繩、尼龍繩。但一般來說,也講究嚴肅、正規。

指導員給洪娃介紹國旗有關知識,是當時的素材。 講完,指導員話鋒一轉,說:“劉洪娃同志。你捨己救小孩,事蹟感人,立了三等功,值得我們大家學習。團首長特批你來咱升旗班。這是一種信任,一種榮譽,希望你倍加珍惜,以實際行動……”

“……” 洪娃盯着指導員,不斷點頭。

“升旗不是簡單的事。”指導員並不知道洪娃說過“拽繩繩呀”之類話,未卜先知,似乎洞察出他有“太簡單”的看法,接着說,“我們代表祖國,代表十幾億中國人民,千萬別小看拽幾把繩繩。你看,對岸就是國外的升旗點,這也是國與國在較量,不亞於一場戰鬥啊!拽繩爲什麼要伴着國歌,不早不遲讓旗幟上頂……”

指導員講這是肩負着祖國和人民的囑託,國旗神聖莊嚴賦於的使命,責任重於山,來不得半點馬虎。與對岸比拼、較量,一分一秒都在爲國爭光。而且,這一分一秒還非同尋常,是每名升旗手平時多流汗,心理素質練就過硬的結晶!

洪娃似懂非懂,想一想,說:“這麼複雜啊!看來,一時八時還輪不到我上陣拽繩繩……”

“肯定!”指導員呷幾口茶,笑道,“新手不練三五個月,掌握不了要領,我們不打無把握之戰,也決不容忍出醜丟臉!”

拽繩還有什麼要領,得練三五個月?洪娃眼晴瞪圓。

指導員似乎看透了洪娃心思,起身直接把洪娃帶到訓練場。訓練場地形狀似籃球場大小,水泥壩邊一字兒立着六根帶池的旗杆。每根旗杆筆直挺拔,實心不鏽鋼質,陽光下鋥亮耀眼。班裏戰士軍容嚴整,兩人一組,頂着烈日,各圍一根練習杆,輪換練習着拽繩,個個汗流夾背。

有一根杆子空着。

“班長,停一下。過來給劉洪娃同志講些升旗實用知識。”指導員又對洪娃說,“我還有其他事,好好聽班長介紹介紹,這裏每名戰士隨便拉一人出來,實用知識都能講得頭頭是道。好好向大家學習,一週後我要考你。”

班長比指導員講得更多更細,實用又實在。

旗杆20米,離地一米起算,升降旗時各上下拽38把。每把50釐米。升旗時伴奏國歌《義勇軍進行曲》,時長46秒。手和《義勇軍進行曲》伴奏必須無縫配合,曲終旗到頂。

“光把握這個就夠你練幾個月。”班長對洪娃說。

“確實沒想到……”洪娃真搖腦袋,感到壓力巨增。

“熟能生巧!”班長給他打氣,“只要勤學苦練,相信你會很快掌握要領。心態千萬要放鬆,不急不躁,平和平靜,才能保證標準。” 班長給他指了個竅門。升旗杆每隔尺多長就有一個紅漆小圈。他說:“紅點與紅點之間距離剛好五十釐米,練習時照此一把拉到位,就會事半功倍。這是戰友們多年總結摸索出的經驗。”

難度最大的是國歌節奏與拽繩間的配合。班長講,老兵都有心得,叮囑洪娃多請教大家。最後,班長鼓勵洪娃:“升旗手就是旗手!別人能做到,相信你也能做到,再強調一下,不要讓首長和大家失望!劉洪娃,加油!”

“放心,班長。”別人能做到,我劉洪娃也一定能做到,洪娃舉起拳頭,“我一定早日達到拽繩繩的要求。”

從此,洪娃開始勤學苦練,巴望自己早日值日。

三個月後,洪娃提前輪上值日。但沒升幾次旗,邊境局勢進一步惡化,不少地方爆發武裝衝突,升旗班駐地時常遭對岸冷槍冷彈騷擾。換旗再不太平。附近兄弟連隊和民兵傷兩人、亡一人後,爲保持克制,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減少不必要的犧牲,上級決定再次延長升旗週期,從一週一換,又推遲改爲十天一換。

當地屬亞熱帶地域。太陽烈,下雨多,日曬雨淋,風撕霧咬,獵獵飄揚的國旗幾天就褪色變髒。而對岸的旗依然鮮豔如初。留心觀察,升旗班很快發現那邊換旗週期並沒變,只是時間變更在夜間,悄聲沒氣,聽不見什麼音響,也不像過去張揚。

大家覺得恥辱。給上級打報告,人人刺破手指蓋上血印,交團裏請求恢復三天一次的換旗,而且仍在清晨八點朗朗之日,以揚我國威、軍威。

祖國的國土,我們爲什麼不能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升降國旗?!決心書鏗鏘有理。上級斟酌後,批准了升旗班請求。但要求儀式從簡,只允許一名值日兵升旗,其餘人保持戰鬥警戒,配音視情可放可不放。升旗時,周邊部隊及民兵進入陣地,對方只要挑釁,給予堅決還擊。

恢復三天換旗第一次,我方軍民進入戰爭狀態,洪娃和戰友趴在升旗臺下掩體,持槍密切監視對岸。本來輪到洪娃值日,事關重大,班長非要親自上陣,值好恢復老週期的第一次勤。

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洪娃無奈,只好禮讓班長,心裏還挺難受,不是滋味。趴戰壕內,心惦升旗臺,時不時回頭仰望,吞口水。

班長開始降旗,一把、兩把……旗快接底,噠噠噠噠——空中突然飛來一梭高射機槍勁爆子彈,射向升旗臺。接着,對岸瀉來一片彈雨。我方當即還擊。升旗兵們滿腔怒火,毫不留情瞄準對岸目標開火。槍戰半小時,對岸火力點一個個啞了。

四周平靜下來。

升旗兵們透了口氣。

這時,“譁”的一聲響,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突然順杆下滑幾尺。響聲驚動衆兵,條件反射回望,紛紛奔向升旗臺。這才發現洪娃不知什麼時候離開掩體,仰躺在旗杆下,全身血肉模糊,手緊拽着升旗繩。

班長撲倒在他身旁,背部一片血跡,前胸緊護着換下來的國旗,已停止呼吸。

對岸首梭高機彈平射後,密集的子彈掃中降旗的班長。洪娃一直惦記並注視着升旗臺,晃見班長身驅倒下,馬上躍出,貓腰奔上升旗臺,抱住血泊中的班長。

“去……去……升……升旗……旗……”班長指着欄杆上的新旗,斷斷續續說,“國……國……威……”

洪娃立即明白了班長的意思,自己現在肩負着升旗重任,立即拿上新旗,熟練地穿套進拽繩,不顧槍林彈雨站起。此時沒有伴曲,《義勇軍進行曲》就在洪娃心中。他默唸着國歌節奏,臨危不懼,一把一把往上拽繩。子彈在他周圍亂飛。 旗近杆頂突然下滑。洪娃身中數彈,不得已倒地,他咬緊牙關,掙扎着靠杆坐起,使盡全力,把下滑數米的國旗堅持升到杆頂。洪娃再也無力固定拽繩,只能緊緊拽繩穩住國旗。

槍聲一停。洪娃下意識鬆了口氣,手稍軟,旗又下滑……

鮮豔的五星紅旗在天空高高飄揚。

後來,戰友們才知道,洪娃父親曾是原駐守西藏老十八軍的排長。1962年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首戰擔任奪回被蠶食高地主攻任務。身先士卒,第一個衝上高地,消滅七八名敵人。身後的旗手犧牲在壕溝前,他又折返回拿旗幟插上最高處,被幾發炮彈吞噬……洪娃媽打小反覆對他說: “你爸爸是英雄旗手!”

洪娃家珍藏的“光榮”,內有幾份當年的報紙,刊載着同一篇文章——《英雄旗手 無畏排長》,詳細介紹了劉洪娃父親的英雄事蹟。

“旗手”二字,從小深耕在洪娃心田,紮根開花……

南疆戰事四十週年慶典。正值陽春三月,天剛矇矇亮,華燈明亮,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六點二十多分,在雄壯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樂隊伴奏聲中,國旗升旗儀仗隊英姿勃發,從城樓中門邁出,齊步越過金水橋,編隊前行,抵達國旗杆基座……身臨觀看升旗儀式的前排嘉賓中,有一位端坐輪椅上年近花甲、雙腿殘疾的老人。

老人頭戴老式解放帽,身穿綠軍裝,左胸佩滿各種勳章,伴隨莊嚴的《義勇軍進行曲》,擡臂舉起右單手,仰視徐徐上升的國旗莊嚴敬禮——他就是劉洪娃。 其中幾枚勳章是他父親的。

洪娃沒有犧牲。重傷後經全力搶救脫離生命危險,雙腿與一隻手臂不得不截肢。康復進榮軍療養院幾年後,堅決要求回到母親身邊,後來結婚生了兩個兒子。

五星紅旗冉冉升起,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爸爸,我帶你來看天安門升旗來了。我們都是旗手——英雄旗手。不不——”劉洪娃熱淚盈眶,手不斷顫抖,心默唸着,隨即又馬上更正,“我們是英雄……英雄升旗手!”

致敬!祖國的升旗手!!!


寫在最後:1979年,我參加南疆自衛反擊戰,榮立三等功。這方面的真實素材很多。尤其一幅“血染的風彩”照片,硝煙中一面佈滿彈痕的旗幟直立蒼天,下面支撐旗杆的竟是一位犧牲戰友彎曲不倒的血軀……令我震撼、淚湧。1980年底,我曾寫一篇千字《旗手》小小說發表軍刊上。但一直感覺難以表達初衷,回看漏洞也多,文字太過簡潔,想寫一篇長點的作品。這次,簡書剛好搞“重器”聯合徵文,專門謳歌軍旅,便着筆寫了這篇上萬字的《升旗手》,了我心願,以獻給那場戰事犧牲致殘、時過三遷離開人世的參戰戰友,謳歌偉大的軍隊、最可愛的子弟兵。長城巍峨,豐碑永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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