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青春的往事

陝北的春天,微寒乍暖。那一年,正月十五剛過,鎮上教育專幹託人捎話給我,讓我第二天去他那裏報到。

清楚的記得,天空中飄着點點雪花,我騎着自行車來到鎮裏完小的院子,在一排窯洞中找到了教委的辦公室,怯生生推開門說我是來報到的,一個穿着西服的中年人遞給我一張紙,這是教委發給轄區各學校的紅頭文件,內容都是某人到某學校任教。

我被分配到鄰村一所離家不遠我曾上過學的學校裏。我是農家子弟,農人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那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分四季繁重的體力勞動,在我年幼的心裏留下深刻的烙印。

年少的我曾無比崇拜羨慕老師,每當聽到《長大後我就成了你》這首歌的時候就種下一個夢想,長大了自己也能做一名老師該有多好。上學時總是盼望早點畢業能參加工作,可以自食其力並撐起家庭重擔。但現在真正到了這一刻,我心裏卻忽然有了那麼一絲失落,隨即轉念一想,又默默自我慰藉鼓勵,畢竟這也算是跳出農門有個飯碗了。就這樣我懷揣着這份通知帶着初爲人師的興奮,到學校報到,走進人生中的第一個工作單位。

從踏進校園的第一刻起,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認真踏實,做一名好老師。學校還是我上學那時那般模樣,大門墩子上寫的是“爲國育才,振興中華”八個大字。校舍的門窗都被刷成藍色的,教室的窯洞灰面斑駁,坑坑窪窪,大片的露出了石頭茬子和青磚面,裏面擺放的幾張課桌千瘡百孔,幾乎看不到原來油漆的顏色,上面滿是密密麻麻的各色字跡,有小刀刻上去的,也有鋼筆和鉛筆寫的。

教室裏的泥土地面高低不平,桌腿下墊着石頭片和紙箱板,凳子放在低窪坑裏。水泥黑板上的粉筆字永遠擦不乾淨,黑板上面有廣告刷子寫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幾個大字,牆面還有小學生守則、“五講四美三熱愛”等內容,角落裏整齊的放些笤帚、掃把、一個小土盤和一個鑄鐵火爐子。 

校長和同事大都是我們前後裏莊的熟人,有我曾經的老師,對我特別的好,像長輩或者兄弟姐妹一樣的給予我特殊的關心照顧,讓我感激萬分。所有老師共用兩個辦公室,窯洞和教室一樣的破舊,裏面放着幾張老式辦公桌,配有幾把椅子。

桌子上放着教師教學用書,一疊疊作業本,木頭盒子裏放着紅藍墨水,紅水瓶子裏插着木頭杆的蘸筆,還擺着一個雞啄米圖案的鬧鐘。

我擔任三、四兩個年級複式班的包班老師,我曾經的班主任老師變成了我的同事,他的小女兒現在是我的學生,我不禁自問這一切算是輪迴嗎?教室的一邊安排的是三年級的六個孩子,另一邊則是五年級的九個孩子。

我努力回憶過去的時光,用我上學時老師的授課方式加上我實習時學到的方法用心教孩子們學習,親身體會到什麼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我利用前半節課教一個班級,佈置好任務再教另外一個班,一般是上午是教語文數學,下午再教其他科目。老師們改作業一般是放在教室門口窗臺上,一邊照看自習課一邊改作業,發現錯誤或不認真的當場撕下來,叫到旁邊訓斥一番再讓其重做……

初爲人師,憑着年輕時特有的那份激情和幹勁,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教學工作中,每天除了上課、備課,就是批改作業、試卷、輔導學生,雖然整天忙忙碌碌,居然一點都不覺得累。我竭盡所能努力把課上的生動有趣。一種莫名的成就感和幸福感油然而生,讓我對這份神聖的職業充滿了快樂及期待。用行動踐行傳道受業解惑。

過完暑假,開學接教委通知,我被調到鎮上另外一所小學任教。我家去學校有兩種走法,騎自行車走大路約莫半小時的路程,還可以先從我家對面的山坳翻過去,再順着溝裏走出去,不到一小時也能到學校。

山溝裏有炭窯,路上總能遇到掏炭回家的工人,頭戴礦燈,渾身黢黑,迎面只能看清他的兩隻黑白相間眼睛,滿嘴的一口黃牙,就像陰曹地府上來的黑無常。霧濛濛的清晨,在靜寂無聲的山坳裏猛然看到冒出來這麼一個裝束怪異的黑人,怪嚇人的,但是時間久了就習慣了。

學校所在的村子,是一個兩千多人的大莊舍,校園邊上有一小橋,小橋旁是代銷店,平時這裏聚滿了莊裏的人。有下棋打牌的,喝酒吹牛的,閒談拉話的,納鞋底做針線的,是村裏的新聞中心和議事處,村裏婚喪嫁娶,家長裏短,風流韻事在這裏都可以知道詳情。校園不僅有一線幾十孔窯洞,還有一座二層的教學樓。

我被安排擔任六年級所有課程兼班主任,一孔單獨的窯洞作爲辦公室,一張老式桌子,一把椅子,一個大木櫃子。牆面的白灰基本掉完了,炕上掉滿了窯洞掉下來的沙灰牆皮,露出了大片的青磚,滿牆的毛扎扎和鞋底蟲爬來爬去,他們的學名叫蚰蜒和鼠婦。

難得有一個獨立的空間,孩子們七手八腳幫我打掃衛生,讓人心裏暖暖的。我去代銷店買了一疊麻紙,鐵釘,線繩子,滅害靈,我用繩子和舊掛曆又在炕上搭了一個仰塵,在席邊底下和腳地邊上都撒上滅害靈,又打了一鍋白麪漿糊便開始糊牆,折騰了大半天,終於搞定了,癱坐在椅子上,數了數一共竟然用了八十多張的麻紙,前後熬了三鍋的漿糊!這樣總算可以安居了。

學校大門外的路下邊是一條清澈的小河。有一次,一隻野兔喝完水誤闖入校園,被孩子們捉住,我聽見它嬰兒哭一般的叫聲,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原來兔子是這樣叫的。我辦公室有一臺收錄機,上課可以放朗讀課文磁帶。

平時,我可以一個人一遍又一遍地聽張雨生的《大海》,一曲《大海》總是能撫慰每顆疲憊的心靈。聽李宗盛厚重而富有磁性的老男人嗓音,他唱出的歌更有了氛圍感,就像聽故事一樣,把你融入歌中,再聽迪克牛仔《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我用紅紙做底,手工剪的老宋體大字“勤學奮進,求實創新”佈置教室。我所教班裏的孩子們,聰明伶俐,很多人學習很用功,初中畢業好幾名學生考入雙中和二中。當然也不乏有個別調皮搗蛋的,我一般不會因爲調皮體罰他們,總是選擇考試完了再懲戒,新帳舊帳一起算。這樣家長也不見怪,孩子也服服帖帖,不記仇。要不常說:考考考,老師的法寶,也許就是這個緣由罷。

學生遇到困難,我都會盡力給予幫助,資助一些學雜費和文具。哪怕是一個書包、一瓶墨水、一疊白紙、幾支鉛筆、幾本作業本、一塊橡皮,對那些家庭困難的孩子都很重要……

之所以這樣做,可能與我自己的經歷有關。我家庭出身窮苦,所以特別能理解和體會農村貧困家庭孩子的那種不易。我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學期因父親重病,在我即將輟學的時候,一個與我關係要好的蘇姓同學爲我交了學費,我終生銘記。

學校幼兒班老師兼任炊事員,其他老師有空也常去竈房幫忙,大家一起工作,一起做飯用餐,氣氛融洽,一團和氣,其樂融融。鄉下的夜晚總是很靜也很長,我們隔三差五騎車去十里路外的鎮上買點豬頭肉油餅子大家坐在一塊打平夥,談天說地,無憂無慮,這樣的日子,至今難忘。

匆匆參加工作已經過去二十幾年了,當年的種種細節仍然記憶猶新。青春光陰,曾經的努力、收穫、快樂、痛楚……

一切的一切,隨着歲月的流逝,都沉澱爲記憶裏的碎片。現在雖然我離開了教師的崗位,但在我心中,那濃濃的教師情結仍時時刻刻牽動着我的心。在那單純、遠離世俗的環境和空間裏,我收穫了很多人生最寶貴的經驗,學會了很多書本里面沒有的知識。懂得了什麼是愛與奉獻,什麼是良知和責任。

我在教學崗位上工作了八年,一個人生命裏的八年不算短暫,我把我青春裏最美好的日子留在了校園,所有的這些爲人師的經歷必將成爲我今後人生道路上的寶貴財富。

每逢開學的時候,我就不禁想起自己在校的時光。如今,雖然我離開了,再回首那段曾經的歲月,固然有一種茫然,但是我會永遠珍藏曾經的擁有。我時常會幻想,是否有一天,已經是白髮蒼蒼,步履蹣跚,我依然是一位傳道授業解惑、心無旁騖的老師,領着一羣天真爛漫、朝氣蓬勃的孩子們沐浴在陽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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