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物事43,外公

外公去世那年59歲。自殺,一根麻繩,自縊身亡。

那天是母親的生日,一九七二年冬月二十二。那天中午外公來到我家,母親給外公打了一碗荷包蛋,外公喫完回家。傍晚時分,他就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年我八歲,正是懵懂的年齡。有關外公的一些事,是母親後來零零碎碎講給我聽的。外公就是外祖父,有的地方稱姥爺,我們隨州把外公叫“gā爺”。

那時候,我們全家下放在隨縣三裏崗尚店火石衝,當時的名稱叫紅巖大隊。外公一家是先我家幾個月下放的,下放在一個叫慄樹灣的村子,當時的名稱叫紅軍大隊。紅軍大隊和紅巖大隊只隔一條碾子河,我們兩家相距也就三四里地。碾子河其實就是均水的上游。河上沒有橋,過河得脫鞋淌水。

下放是在兩年前的一九七0年,下放的原因是因爲外公。外公本來在鍾祥中學教書。教書教的好好的,學校讓教師給領導提意見,教師們不提,學校就做工作。後來,外公磨不開面子提了意見,然後就被劃成了右派。

成了右派的外公捱了批鬥,而後還丟了工作。外公捲鋪蓋回到故鄉隨縣,這還不能算完,家裏也要跟着受牽連,全家“上山下鄉”,從隨縣城關鎮下放到尚店紅軍大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從七0年春到七二年外公自縊的那個冬天,外公在農村接受了二年多的再教育,箇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早已無從得知。

歲月無聲。如今,我也到了外公當年的那般年紀,我能感受到外公當年心中的悽惶。自己喫虧也就算了,惶恐的是自己連累了全家。下放的時候,外婆年過花甲,大舅27歲剛結婚不久,小姨23歲,小舅16歲。只看家庭成員的年齡結構,外公的壓力可想而知。

不知道壓垮駱駝的到底是哪一根稻草。是母親的那碗荷包蛋嗎?我想肯定不是。

光陰荏苒,歲月流逝,半個世紀過去了,許多親人早已不在,包括外婆,包括母親、父親,包括小舅和大舅媽;姨媽在武漢,年屆耄耋,小姨在遙遠的烏魯木齊,年逾古稀,年近80的大舅雖在隨州,但耳聾已難以交流。況且,家族對外公的自縊諱莫如深,如今想去探究,也無人可問了。有時親戚小聚,和表妹楊紅嘮起往事,說到外公時,總唏噓不已。

記憶裏,我對外公並沒有太深的印象,包括爺爺奶奶這些祖輩人。父親10歲左右,爺爺奶奶就相繼過世了,父親跟着他的姨父姨母長到18歲,其養父母又相繼過世了。而外公一直在外地教書,一年也難見到幾回。所以,祖輩的親人只有姥姥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全家下放的時候我6歲。下放之前,父母都要上班,我基本就被撫養在姥姥家,下放後纔回到父母身邊。我的小學也是在紅軍小學讀的,是小姨給我報的名。那時候每天只上半天學,中午放學了,我時常又跑到姥姥家去。

記憶中,外公下放後就不和姥姥舅舅們在一起住了,他們分家了。姥姥說是外公自己吵着鬧着要分家的,說要劃清革命界線。外公是右派,經常在生產隊的大會小會上挨批鬥,爲了不再給舅舅小姨們帶來麻煩,外公就鬧着分家。他以爲分家了就不會影響家人了。

於是外公就一個人單獨住在慄樹灣的牛棚裏。牛棚是一排幾間茅草屋,是農村圈養豬牛羊這類牲畜的地方。雖然出門仍能相互望見,但總算是另立門戶了。八十年代初那段時間,文藝作品裏有個“傷痕文學”,披露那個時候的右派爲牛鬼蛇神被關牛棚,許多現代的年輕人還以爲那是文藝作品的特指杜撰,其實這是真實的存在。那個時候的“地富反壞右”,真的是和動物們住在一起的。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人性的悲哀。

外公住牛棚是不是自虐我不知道,但外公的“家”收拾得很整潔,儘管隔壁牛羊的異味不時地飄散過來。門被洗刷乾淨了,土坯牆糊上了報紙,屋頂用竹蓆搭了頂棚也糊了報紙,兩條板凳支上一副門板作牀,掛着蚊帳,被褥雖舊但洗得很潔淨。牀頭有幾本書,簡陋的木板搭成了一個小桌,放有紙筆文具。

不管世道如何艱辛,從擺設看,外公骨子裏知識分子的氣節是難以改變的。

放學了,有時候我可以去外公“家”,這是姥姥默許的。姥姥會讓我端一碗菜或一碗稀飯給外公。然後外公會給我講故事。外公講的故事很新奇,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外公講的是“一千零一夜”,我就想,我要是有“芝麻開門”的神力該多好,我就可以把外公的牛棚變成宮殿。

過年的時候,外公會從牀底下罐子裏摸出幾顆乾果,桃仁杏仁或是紅棗,這東西在那個時候可是稀罕物事,這是姨媽從遙遠的新疆寄到隨縣的,外公總是捨不得喫。寄回來的乾果喫完了,外公也會抓幾顆炒蠶豆給我。

外公屋角的箱籠上,有張長長的琴,但從沒聽到外公彈過。琴很乾淨,外公肯定常常擦試它。我喜歡聽琴,我家裏有二胡和小提琴,那是父親從隨縣城裏帶到尚店鄉下的琴,父親時不時地拉琴,我想拉琴和彈琴肯定不一樣,就老想聽外公彈琴,又不敢說。

有個冬夜,我放學後又賴在姥姥家,和小舅舅一同在木閣樓上早早地睡了。姥姥在慄樹灣的家不夠住,小舅舅就一直睡在木閣樓上。寂靜中,忽地就聽到了時有時無的嗡嗡聲。冬夜的黑暗是容易讓人想到許多神怪物事的,而在一個小孩子的心裏卻更容易遐想。問小舅舅,小舅舅說這是外公在彈琴。

這嗡嗡的琴聲化作了我遐想的序曲。我的思緒從慄樹灣飛到碾子河,那河水是綠色的,水中滿是翠藻銀鱗;再飛到刺子巖,緣着琴絃,爬上青山寨,那山是青的,山裏有奇花異草,有珍禽怪獸;我很輕很輕,就像那根琴絃一樣飛行。我彷彿看見那條琴絃在月光中發着銀光,我可以看到它的兩端,卻又覺得那琴絃長到無限。我漸漸有些模糊,在模糊中我用小小的鐵錘敲打那琴絃,於是那琴絃就發出嗡嗡的聲響。這嗡嗡的琴聲就直接傳到我的耳朵裏,飛行了很遠很遠,爾後才發覺自己仍是躺在小舅舅溫暖的被窩裏。

我思緒零亂,我看見外公變成一個雪白鬚眉的老人,連衣服也是白的,爲月光所洗,渾身上下顫動着銀色的波紋。這好像不是外公,乃是一個神仙,“一千零一夜”裏的神仙,神仙在拔動琴絃。我竭力想把那神仙同外公分開,然而他們老是糾纏在一起。我感到恐怖。我的恐怖卻又誘惑我到月夜中去,跑到月夜的碾子河上去。恐怖是美麗的,然而到底還是恐怖,我的靈魂在月光下的碾子河上佇立,感到寒戰,而我的身子卻越發地向被子裏畏縮,直到矇頭裹腦沉沉睡去。

這個夢境一直深藏在我的腦海裏,藏了50年,藏了半個世紀,做了這個夢不久,外公就自縊了。我總懷疑這個夢和外公自縊有關。

外公的字寫得好。有時到外公屋裏,外公會問我的作業,那時我還在用鉛筆寫字,外公就用橡皮擦把我作業本封面上的名字擦了,用鋼筆寫上紅軍小學,寫上班級,再寫上我的名字付強。我覺得外公的字寫得好看。

我的名字是外公取的。我弟弟付凱和表妹楊隨的名字也是外公取的。生楊隨和付凱的時候正值七0年下鄉後不久,外公說,取這名字的意思,是早晚你們都會凱旋迴到隨縣的。

只可惜凱旋隨縣的那一天外公永遠看不到了。

姥姥還在世的時候給我說過,外公自縊的那天晚上生產隊又要開大會,住在姥姥家隔壁的大隊民兵連馬連長上午就通知了,叫外公作好準備。那天是冬月二十二,是母親的生日。中午,外公過碾子河到我家來了,外公問了母親小姨去新疆投奔姨媽的事,母親給外公打了一碗荷包蛋,外公吃了,外公還囑咐母親,說今後,你們遇到再大的艱難也要過下去,生活一定會好的。這是母親後來說的。

可外公自己卻沒能堅持下去,他用一根麻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許,他徹底解脫了。

父親去竹林裏砍了幾根竹子,用幾張彩紙做了一個花圈,我在一旁拙笨地幫襯着扎紙花。這是外公葬禮上僅有的一隻花圈。壽器是買的鄰村一個老人的,壽器就是棺材。棺材有點長,只好在外公腳下墊了一塊土磚。去往天堂的路上,外公也腳踏實地。

外公的葬禮很悽清。紅軍五隊派幾個社員去挖了墓穴,記得第三天早上就出葬了,我和父親、和小舅舅一路下跪,墓穴就在慄樹灣出口對面陽坡的拐角上,站在村口就遙遙可見。

外公去世前的幾個月,小姨去新疆喀什投奔姨媽去了,姨父是進疆部隊幹部。外公去世的第二年春上,大舅通過在縣民政局的堂兄楊志武的幫忙,全家搬遷到了城郊勝利大隊。儘管依然還是在農村,畢竟搬到了縣城邊上。

而外公終是沒能堅持住,他倒在了黎明之前。

我家依然在尚店紅巖的大山裏熬着,父親母親聽外公的話,一直熬到一九七九年秋國家出臺政策返城。

都走了,都離開了尚店。只留下外公在慄樹灣邊的那一座孤墳。

八十年代中期,外公得到了平反,恢復了名譽,補發了當時數目不菲的工資還有補償金。但這一切,於外公而言,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又過了些年,姨媽和小姨出資,母親和大舅出力,去尚店慄樹灣挖回了外公的骸骨,遷葬在南郊瓜園公墓。是我公司的楊忠明開“萬山”麪包車幫忙去拖回隨州的,舅舅做了一個一米長半米寬的木頭箱子,放在引擎蓋上,一塊紅布搭着。母親說,她下到挖開的墳坑裏,一塊一塊撿起了姥爺的骸骨。

直到一九九二年姥姥去世,他們纔有了合葬的墓碑。墓碑上刻着:楊其華,生於一九一三年九月十日,卒於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那一年清明,我凝視着墓碑,突然想起九月十日不是教師節嗎?外公原來是生於教師節的,外公和教師真的是有不解之緣,我又一陣莫名感慨。其實我知道,他們那個時代的人,生辰用的都是陰曆。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每個人的頭上都是一座山。”有時就想,這粒灰可能太沉重了,人隨時就可能被壓成塵埃。

還記得傷痕文學的定義,就是“揭開結痂的傷疤,血淋淋的指給你看。”其實我暈血,我惟願傷疤裏的嫩肉已平復如初,幹嘛要去揭開已經結痂的傷疤呢?但我的記憶深處總是縈迴着兒時那個奇怪的夢,那夢裏有外公嗡嗡的琴聲,還有月夜裏水銀瀉地的碾子河......

其實,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外公彈琴。甚至已記不清外公是不是有琴。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那琴,隨着時光,早已遺落到天方夜譚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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