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及江南文化特質

江南,泛指長江以南,不同時期內涵有所不同,有大江南、中江南、小江南之分。所謂“大江南”,泛指長江中下游地區,有時也包括長江上游部分地區;所謂“中江南”,主要指長江下游地區,包括江西一帶;所謂“小江南”,主要指長江三角洲及周邊地區。先秦時期所說江南多指大江南,唐代以後所說江南多指中江南,明清以來(包括今人)所說江南多指小江南。小江南亦有基本範圍與核心範圍之分,基本範圍以太湖流域爲中心向東、西兩側延伸,包括今江蘇南京、鎮江地區,浙江紹興、寧波等地區,也包括安徽蕪湖、徽州等地區,江西的婺源及長江以北的江蘇揚州、泰州、南通等地區;核心範圍僅指太湖流域,包括南京、鎮江、常州、無錫、蘇州、杭州、嘉興、湖州與上海。

關於江南的四個文化特質:

其一,開放包容,擇善守正。

江南地區經濟文化的發展,得益於持續的開放與交流。

秦漢時期,江南地區地廣人稀,經濟文化落後於中原地區,東晉以後才快速發展,很重要一個原因,便是由於中原戰亂。西晉永嘉之亂、唐代安史之亂與宋代靖康之亂,使得中原大量人口向江南遷移。北人南遷不是難民零星遷移,而是包括統治階層、名門望族、士子工匠在內的集羣性遷移,是包括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文化知識、價值觀念、審美情趣等在內的整體性文化流動,即所謂“衣冠南渡”,這對江南影響極大。這種遷移,從全國宏大範圍而言,是中國內部不同區域之間的遷移,但對於江南而言,則是一種全面的文化開放與交流交融。

江南地區的開放,也包括面向世界的開放。古代中國與東亞以外的世界聯繫,主要通過兩個方向,即今人所說的兩條絲綢之路。一條是西漢張騫出使西域打通的橫貫亞洲、聯結亞歐非三洲的陸路絲綢之路;另一條是海上絲綢之路,形成於秦漢時期,發展於三國隋朝時期,繁榮於唐宋以後。前者以長安爲起點向西,與東南沿海地區沒有太大關聯;後者或以泉州、廣州爲起點,或自杭州、揚州等港口直接出航,所載貨物,或爲絲綢,或爲瓷器等,這就與江南地區有了直接關係。中國歷史上,凡是偏向於東南地方的政權,都比較重視海洋。宋朝注意發展市場經濟,拓展海上貿易。朝廷帶頭經營,民間積極參與,江南地區處於對外貿易前沿,江陰、青龍鎮、劉河、溫州、明州(今寧波)、乍浦、上海,都曾是重要港口。

江南文化長期引領中國對外開放潮流。明末清初,徐光啓等知識分子與來華的西方傳教士利瑪竇等人,共同掀起第一波西學東漸熱潮,將《幾何原本》等大批西學介紹到中國來,其中代表性人物徐光啓、楊廷筠、李之藻、王錫闡等,都是江南人。鴉片戰爭以後,上海成爲第二波西學東漸中心,其代表性人物,李善蘭、徐壽、華蘅芳、徐建寅、王韜、馬相伯、李問漁等,也都是江南人。五四前後介紹馬克思主義熱潮中,亦以江南人爲多,陳獨秀、陳望道、沈玄廬、瞿秋白、張太雷、惲代英等,均爲江南人。

江南地區在吸收大量來自外地、外國優秀文化的同時,一直有自己的選擇與堅持。誠如近代思想家蘇州人馮桂芬所說,“法苟不善,雖古先吾斥之;法苟善,雖蠻貊吾師之”,吸收的過程,就是比較、鑑別與選擇的過程,吸收精華,排斥糟粕,唯善是從,堅守優秀。海納百川與壁立千仞,開放與堅守,是高度統一的,其標準便是唯善是從。明清時期江南學術、文學、藝術的全面興盛,便是典型。近代以來的海派文化,則是以江南文化爲基礎,吸收了西方文化的優秀部分發展起來的。

其二,務實創新,精益求精。

無論是經濟領域,還是文化領域,江南人都相當務實,勇於創新,秉持實踐理性。江南多數地方自然稟賦優越,氣候溫潤,土壤肥沃,物產豐盛,人們容易解決溫飽問題,故讀書人多,識字率高,所以,江南進士、舉人比例特高。但科舉仕途太窄,絕大多數讀書人在由學而仕的道路上行走不通。於是,他們除了務農,還有很多人當了塾師、幕僚、賬房、訟師及各種專業性學者或藝術人才。他們有文化,競爭力強。無論何種領域,從業人員愈多,則分工愈細,分工愈細則創新能力愈強。康熙雍正年間,蘇州加工布匹、絲綢的踹坊,就有450多家,蘇州工藝種類多達五十餘種,且加工精細,水平高超。蘇繡、蘇玉、蘇雕、竹刻、“四王”的繪畫,顧炎武、錢大昕、閻若璩的考據,方以智的哲學,桐城派的文學,各種頂尖的學術、藝術,都是沿着精益求精路子,獲得成功的。

務實創新,精益求精,使得江南文化成爲中華文化精緻絢爛的時尚中心與審美高地。誠如明代人評論以蘇州爲核心的吳地文化時代所言:“夫吳者,四方之所觀赴也。吳有服而華,四方慕而服之,非是則以爲弗文也;吳有器而美,四方慕而御之,非是則以爲弗珍也。服之用彌博,而吳益工於服;器之用彌廣,而吳益精於器。是天下之俗,皆以吳侈,而天下之財,皆以吳嗇也。”

最爲典型的例證,是清朝宮廷對蘇州藝術的欣賞與垂青。學術界研究成果表明,明清兩代紫禁城,從自然景觀到人文環境,都浸潤着蘇州文化元素。紫禁城是蘇州工匠領導建造的;皇家建築使用蘇州金磚、玲瓏的太湖石、精美的玉雕山景;宮廷殿堂使用蘇造傢俱,牆壁貼着吳門畫派的山水畫,屋頂掛着蘇州花燈,桌上擺着蘇州鐘錶,衣飾、牀帳、鋪墊爲蘇州刺繡,吳羅、宋錦等織繡;皇室享用的繡品,幾乎全出於蘇繡名藝人之手,服飾、戲衣、被面、枕袋帳幔、靠墊、鞋面、香包、扇袋等,無不繡工精細、配色秀雅、寓意吉祥。康熙、乾隆皇帝十二次南巡,前後在蘇州駐留114天。乾隆皇帝對於蘇州文化,已經到了癡迷的地步。孔飛力說,江南是讓清朝皇帝既高度欣賞又滿懷妒忌的地方。如果有什麼人能讓一個滿族人感到自己像粗魯的外鄉人,那就是江南文人;如果有什麼地方讓清朝統治者既羨慕又惱怒,那就是江南文化,“凡在滿族人眼裏最具漢人特徵的東西均以江南文化爲中心:這裏的文化最奢侈,最學究氣,也最講究藝術品位。”如果滿人在中國文化面前失去自我的話,那麼,正是江南文化對他們造成了最大的損害。

這一特點到了近代,更爲突出。穆藕初以一個普通的海歸,能在不太長的時間裏成爲全國棉紡業大王,陳光甫能在金融業中脫穎而出,商務印書館能長期執中國出版業之牛耳,難計其數的以精緻著稱的“上海製造”,都是務實創新、精益求精的結果,都是務實創新、精益求精的典型。當代江南,萬噸水壓機、人造衛星,神威·太湖之光超級計算機、蛟龍號深海探測船、上海振華龍門吊等大國重器不斷湧現,無不體現江南人務實創新、精益求精的品格。

其三,崇文重教,堅強剛毅。

江南普遍重視文化,重視教育。歸有光說:“吳爲人材淵藪,文字之盛,甲於天下。”江南地區自宋代以來便書院林立,講學興盛,明代無錫東林書院、武進龍城書院、宜興明道書院、常熟虞山書院、嘉興仁文書院,清代蘇州紫陽書院、杭州詁經精舍、南京鐘山書院等,不勝枚舉。江南所出文人儒士之衆,詩詞文章之繁,爲天下之最,蘇州作爲“狀元之鄉”的名聲早已舉世聞名。科舉之外,凡與文相關的方面,文賦詩詞、書法繪畫、戲曲音樂、雕刻園林,江南均很發達。當代江南所出兩院院士,在全國人數最多,比例最高。

江南民性有小橋流水、溫文爾雅一面,也有金剛怒目、堅強剛毅一面。宋末元軍南下,在江南遭到頑強抵抗,常州以2萬義軍抵抗20萬元軍的圍攻,堅守半年,被譽爲“紙城鐵人”。明初寧海人方孝孺,面對朱棣的高壓,寧願被誅十族,也不願降志辱身,成爲剛正不阿的千秋典範。清兵南下,江陰、嘉定、松江、浙東都爆發了氣壯山河的抗清鬥爭,湧現出侯峒曾、黃淳耀、陳子龍、夏完淳、張煌言等一批剛強激越的英雄。紹興人劉宗周寧願絕食而死,也不願入清廷爲官。近代章太炎、徐錫麟、秋瑾,均以不畏強權、鐵骨錚錚著稱於世。江南人在這方面已經形成了延綿不絕的文化傳統。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的故事,每到改朝換代之際,就會轉化爲強大的精神力量。顧炎武的名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早已成爲婦孺皆知、淪肌浹髓的愛國主義營養。

其四,尚德重義,守望相助。

江南文化具有濃厚的宗教性內涵,信奉佛教、道教者(包括信奉媽祖)相當普遍,民衆普遍尚道德,講義氣,重然諾。徽商、浙商、蘇商均有儒商傳統,崇尚義利兼顧。這種傳統到了近代上海,就演變爲講誠信,守契約,遵法治,其中相當突出的現象是商業規範與信用系統的建立。誠如著名實業家穆藕初所說:數十年來,“思想變遷,政體改革,向之商業交際,以信用作保證者,今則由信用而逐漸變遷,側重在契約矣。蓋交際廣、範圍大,非契約不足以保障之”。貧富相濟,守望相助,是江南社會一大特色。近代以前,江南慈善事業就相當普遍而發達,設立義田、義莊、義塾以資助貧困子弟讀書,設立育嬰堂、孤兒院、清節堂等慈善機構,以救助鰥寡孤獨等弱勢羣體,是江南社會重要傳統。古代中國最早的義莊,便是宋代范仲淹在蘇州所設。近代以後,上海則是全國城市慈善事業最爲發達的地方,也是全國慈善救助中心。近代上海有二百多個同鄉組織,他們聯繫着全國各地,每個同鄉組織都有慈善功能。從晚清到民國,全國性慈善中心上海協賑公所就設在上海。從事慈善組織活動的中堅人物,經元善、盛宣懷、謝介福等,都是江南人。每遇內地發生水災、旱災、傳染病與戰亂,上海慈善組織總是發揮領頭與關鍵性救助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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