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鄉人大何

鄭重聲明:文章爲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村子的西南面原來是果蔬批發市場,又髒又臭。批發市場拆了之後,蓋起了商品房小區,這片地突然變成了人來人往的交通要道。西南角這三棟房子位置最佳,正對着小區的大門,我們就住在其中一棟。

剛搬進來的時候,小區也剛剛交房。業主少有入住,周圍的道路也還沒有修好。一下雨泥濘不堪,天一放晴,又塵土飛揚。直到一年後,這條市政道路才徹底完工。一樓妻子開了一家茶葉店,自然是生意寥寥,門可羅雀。茶店佈置得古樸優雅,就當成自家的客廳和茶室了。

隔壁棟嘗試過賣紅酒,搞美容養生,都沒做起來,但不妨礙鄰居老王不停地折騰。

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見老王帶着一個高高壯壯的男生,正在樓下張望觀察,不時還指指點點,商量着什麼。我知道老王又要折騰了,這回不知道要開什麼店。

“王哥,下班啦?”我慢慢踱着步湊前去。

“啊,對啊。”老王跟我很熟絡了。

“準備要弄新項目?”我好奇地問。

“對,這回準備做個花園小酒館。”老王興奮地說,“小酒館開起來,我們這片就熱鬧了。”

“那是那是。”我跟着高興。

老王做事雷厲風行,很快我就發現開始進場施工了。那個大高個經常在現場,每次總帶着圖紙,指揮着工人施工。

我猜他是設計師,而且不是本地人。他的打扮非常時尚,衣着都是非常有設計感的款式,而且搭配得很有品位。頭上留着半長的頭髮,時常扎着小辮子,或者戴着鴨舌帽。設計師纔能有這品位不是。他的個頭很高,我猜有一米九。看起來有點胖,但這種胖不是純肥肉的胖,而是骨架寬大肌肉結實的胖,這身材是打籃球的好材料。他的皮膚尤其白皙,這在我們這座南方小城極其少見。我猜他一定是北方人。

我與他一直沒有交流,我並不是一個善於搭訕的人,看來他也是。我只是很好奇,在我們這座郊區小城裏,怎麼會出現這樣一個時尚的外地人呢?

工程的進度很慢,做餐飲,需要改造的地方很多。幾個月過去,慢慢地看出了雛形。室內被改造成廚房,室外圍成一個大花園,我倒是很期待它將呈現的樣子。

這天早晨,我正在店門口灑掃,隔壁工地裏有人朝這邊張望。我突然社交牛逼症上頭,主動與對方攀談起來,原來是做景觀設計的,過來查看現場。設計師還沒到,我便邀他到店內喝茶。一會設計師來了,聽說在隔壁,也跟了進來,果然是那個大高個。

大高個進來便坦然坐下,張望了一圈茶店,問道,“這是你家?”

我點點頭,“是的。”

他若有所思地點起了煙,他抽的煙我沒見過。

“你是設計師?”我問。

“嗯……確切地說,我是策劃,不是設計。”他糾正我。

“這店不是你設計的?”我問。

“是我設計的。”他撣了撣菸灰,“但是我不只是設計,我主要是做餐飲項目策劃。”

“哦,我懂了。”我肯定地點了點頭,“那隔壁是要做什麼樣的店?”我比較好奇這個。

“嗯……”他深吸了一口,似乎在思考如何描述。“這是一個定位在社區的小酒館。”他掐了煙,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講述他對這個小酒館的策劃,定位於什麼年齡段的人羣,做什麼風格的門店設計,搭配什麼菜系的菜品,提供哪些品類的酒,如何做差異化的營銷活動……

我也做了十幾年的企劃,沒想到在這個郊區小城,能遇到如此專業人士。我倆越聊越起勁,完全忘了做景觀設計的哥們還在一旁。他一看勢頭不對,趕緊插話說,“要不咋們先把正事辦了,再回來聊?”

“對,對。”大高個掐了煙說,“先忙,一會兒再聊。”便帶着景觀設計師去了工地。我開始忙自己的事,我以爲他說的“一會兒再聊”是客套話。沒想到,半個多小時以後,他如約回到了店裏。這回沒人打擾,我們直聊到中午喫飯時間。

他姓何,是江蘇南通人,就叫他大何吧。我很好奇爲什麼來到這個郊區小城市?他對我打開了話匣子。

大何是一個餐飲人,原來在上海開店。高峯期的時候,開了20幾家連鎖火鍋店,管理着兩三百名員工。那時候可以說是風頭無兩,風光無限。2020年疫情來了,他以爲會像當年非典一樣,三兩個月就熬過去了。沒想到疫情如此嚴重,一封半年,過後又反反覆覆。爲了支付工資及店租,花光了積蓄,賣掉了房子車子,最後把多年奮鬥的老本全都賠了進去。關店以後,一個之前的食材供應商,就在我們本地,聘請他來做運營,於是他便帶着女朋友來到這裏。

“我女朋友跟着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他撣着菸灰說。我有些驚訝,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似乎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我想任何人經歷這樣的打擊,都會有些頹喪。但在他的臉上,我看不出來。

“你還沒結婚嗎?”我看他年齡應該不小了。

“離婚了,一個女兒上初中,跟她媽媽。”大何來自江蘇南通,從小是練體育的,難怪這麼壯實。體育很好,但是文化課成績也不錯,所以大學並沒有選體育專業。他腦子好使,上學那會就開始創業,做過裝修設計,後來開始做餐飲。前妻是同學,也是南通當地做紅木傢俱的大戶人家,女兒由前妻撫養,能獲得很好的教育,他也很放心。

“我女兒成績挺好,現在學畫畫,跟着我們當地的一個名師。”他笑眯眯地說。我看着他白白嫩嫩的臉,實在看不出他有一個上初中的女兒。看他的打扮,說二十幾歲也是有人信的。

我們逐漸熟絡起來。他對餐飲行業的觀察是很專業的,對花園小酒館有宏觀遠大的連鎖運營規劃。我看着他侃侃而談,有時會爲他擔心,“你確實很專業,想法很好,但在我們這個郊區小城市,消費能力和消費觀念都比較落後,你的這些設想能實現嗎?”

“這裏的消費力確實比不上市區,但是也有它不可替代的優勢。”大何又點起一根菸,“這家店我們定位爲社區小酒館,未來我們品牌旗下會有商場業態、社區業態、綜合業態、迷你業態等,各種不同業態的小酒館,他們的裝修風格、酒品、餐食都是不同的。這家店只要服務好周邊的兩個小區,就能活得很好,甚至能比別的店活得更長久,更穩定。”我喜歡他談起業務時,自信滿滿的樣子。

大何來了幾次後,就想買我們店裏的茶。我知道他平時不喝茶,他喝咖啡。但他還是執意要買,“你們也是做生意的,每天來蹭茶,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我們便聊起茶來,推薦了一款性價比高的給他。他很爽快地買下,也不知道拿回去喝了沒。

半年以後,小酒館開業了。大何與女朋友作爲小酒館的運營,每天都在店裏,我們更經常見面了。

小酒館每天要經營到很晚,他們也都呆到很晚。一般上午在睡覺,下午三四點纔來。我們家兩個小孩上學,生活規律而忙亂,大何過着與我們完全不同的自由生活。有時候,我還真有點羨慕他的生活。

運營小酒館是挺雜的活兒,有各種層出不窮的問題。但在大何眼裏似乎都不在話下,他總能想出各種奇招。夏天室外很熱,花園裏放置不了空調。大何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他研製了一款空調桌,冷風可以從桌子下吹出來。冬天室外又很冷,大何又不知從哪裏買來幾盞造型各異的燃氣爐,既能加溫還有裝飾效果。

大何在這裏認識了不少朋友,大夥常常一起喝酒聊天。一天酒局正酣,他突然興高采烈地對我們說,“今年過年回家我女兒要給我包個大紅包了!”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她給你包紅包?”

“對啊,她現在幫老師畫扇面,畫一把扇面三百塊,一天能畫兩三張。你算算一個月賺多少,比我還多。”大何得意洋洋地說。

“喔噢……”我鼓起掌來,“今天這桌你買單。”

從我家的窗戶看下去,可以看到小酒館的花園。我時常見到大何坐在花園裏,喝着咖啡寫寫畫畫。或者在幫忙佈置桌椅設備,小辮子在風中微微擺動。我問大何將來要不要回上海,他沉吟說,“看機會嘛,也許我們的小酒館就能做成全國連鎖品牌。”他說得很認真,眼裏閃着光。

如今小酒館已經開到第四家店了,大何越來越忙,要找他喝茶忒不容易。我發信息問他,“你在這裏有漂泊的感覺嗎?”

他回,“一開始有,後來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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