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是一個發光的水晶體,它自成一體,它,根本不管時代的葉,是落下還是掛起,秦如此,漢亦如此。
一個戰袍已破的將軍,站在那座偉大的牆前,無地自容,長城啊長城,蜿蜓了萬里,它的每一個起伏和縐紋裏,都有歷史的火與劍,在刀劍齊鳴,只是啊,圍住的那一方城或國,那裏的土地,並沒有安穩,每一寸土,都有君王的憤怒和兵士的淚水。
血還在流,我看見,在這裏,在那裏,都埋着一大堆未睡的死靈魂,和一個個斷頭的真理。
我還知道,有龍的城池,和沒龍的曠野,衆多的人們,即使是在白天,也不敢面對,那一匹匹磚下,啾啾的聲音,那是鬼在哭。將軍啊,你的刀,卷沒?將軍啊,你的劍,折沒?你要的功名,停下來沒有?
我,是那一匹突破困境的胡馬,出離憤怒的雲,自從那道牆一立起,我就立下了一個如天的誓:要攻破那條農耕和遊牧的分界線,只有它陷落了,天下,才天玄地黃,莫非王土!
我更是那持戈的人,我低下了頭,臉色雪白,啊,戰爭,你從來不相信明月,更不相信那明月的句子。
【詩供:出塞 [唐] 王昌齡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二)
千萬不能對着光明說黑夜的事,這是,春天最煞風景的事。
有一隻惹事非的鳥,明知故犯,一大清晨,就在春天的窗前,又說又唱,又唱又說,說得有板有眼,唱得行雲流水,說什麼,背光的世界,一樣有未睡的眼睛,在探索光的樣子,唱什麼,夜晚給了我不朽的理由,白天不懂夜的黑!
白中有黑,陰中有陽,楚河漢界,你中有我,哪裏分得清楚?
有人說,最後,那隻鳥瘋了。有人說,最後,那隻鳥被詩歌裁判所,判了重刑,被關押在煉獄中了。更有人說,都是黑夜惹的禍,真相,留在黑甜的夢中,混沌着不好嗎?何必以黑爲劍,刺醒人們的眼呢?
我披着一身黑衣,我是夜行人,我很驚恐,我是不是那隻受傷的鳥呢?
【詩供:春曉 [唐] 孟浩然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三)
我是梅,不管是身在城市或鄉村,還是在故鄉或異鄉,我都是打望春天的聽風者。我悲,我沒雪那麼白,我喜,我有一股香,不施脂粉,你看,我在尋常的時侯,不悲也不喜,只有,雪越下得緊,我就越開得豔,這,是我面對這個世界,還在堅持的本色。
陸游們又在唱“零落成泥輾作塵”了,好像,落向地面的過程,很疼,會煙飛灰滅,他們哪裏知道,土地是臨終時的眼,在那一刻,只有在那一刻,你才能真正的感到充實,盈滿和寧靜。我要睡了,與靜穆的星星一樣,安靜地睡下了。
只是,在我即將化成春泥的那一瞬間,我,才那麼突然地看到了你,你站在故鄉的窗前,在嗅那一把比雪還精神的花兒。
多麼痛的領悟。母親,你知道嗎? 在開始就是結束的冬天,你走了,我再也聽不到,你和梅花的一切。
【詩供:雜詩 [唐] 王維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 四)
一個詩人,我曾經的一個文學之師,曾經打了一個好比方,說,穿正門去提親的,那是小說,爬窗戶去約會的,那是散文。詩是什麼呢?詩,不走正門,不爬窗戶,天是一間大堂屋,從此蓬門爲君開。
我承認,在我少不經事的時侯,我真相信,天上真有一扇窗,我,隨時都可以,輕飄飄地擦窗而去,就像服了脫胎的仙藥。我還記得,那個詩人的門前,有一棵樹,樹下沒童子,有兩個詩人的“門生”,在收各種詩捐文稅,雖然,不知是什麼理頭和明目。一個是出納兼會計,另一個是會計兼出納。我抱着我那一堆無病呻吟的句子,站在樹下,我的詩人,卻冷冷地在高空,用冷眼,在打望我清冷的影子。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位出納兼會計的師兄,不過是在收散水銀子,在化零爲整。而那個會計兼出納的師兄呢,又在化整爲零,多方打賞,好像這兩個師兄,在磨洋工,在玩左右互搏,哼哼,纔不呢,這是文字運作的一條龍,精妙得歎爲觀止,唉,不眠的文字,銀子永不眠。
你問我還信師不?信也不信。我不信,師在雲山霧嶺中,師在玄而又玄中,師在神龍見首不見尾中。我信,師在生活中,在山中,在生活的山中,在你我的心中。
【詩供:尋隱者不遇 [唐] 賈島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