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最後的自尊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四聯彈 | 底色】主題徵文社會現實組。

人,終其一生,熱熱鬧鬧地來,安安靜靜地走。平平淡淡也好,叱吒風雲也罷,歸去的路只有一條。

           *

“我要應聘化妝師。”

一聲女聲打破了寧靜,公良序戴起眼鏡,看了眼前這個寸頭的小男生。

“化妝師?你?”公良序望着小男生,大概十七八歲的模樣,眼裏滿是桀驁,卻對自己的言語有幾分堅定。

“小夥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又是給什麼人化妝嗎?”公良序收回打量的目光問道。

“當然。這裏是火葬場,我當然知道是給什麼人化妝。老頭兒,我也不跟你打太極了。”小夥子說完,拉開凳子,自顧坐下,“我姓微生,名暉,今年十八歲,顆粒太職業中專畢業,家裏按頭學的挖掘機專業。但是我不喜歡,風裏來,雨裏去,一身汗臭。我喜歡化妝,也跟着小視頻學過。你如果要我,我不需要一年就可以出師。”

公良序看着小夥子胸有成竹,雖隔行如隔山,卻有初生牛犢不怕虎之勢,心中讚許。

“我叫公良序,是這裏的院長。不過,我想知道你是從哪裏知道我這裏要招人的?我這裏有一條,來了,除了身體問題,概不接受其他原因的離職。也就是,一旦籤合同,生是朝天火葬場的人,死是朝天火葬場的鬼。你可聽清楚。”

聽到生是朝天火葬場的人,死是朝天火葬場的鬼時,微生暉心裏一動,從來不曾有歸屬感的他,有了一種錯覺。輕嗽一聲,坐正。

“公良院長,不瞞你說我本來今天是來死的。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那還有什麼意義。既然要死,那我也不要給他們添麻煩,就想着直接來火葬場,也省得你們出一趟車。看這裏小區不錯,像公園一樣,花草樹木環伺,三步五步便有亭臺或座椅,很舒服。同時,看見招化妝師,這就叫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吧。我同意生是朝天火葬場的人,死是朝天火葬場的鬼。”

小夥子聲音不大,音調不高,卻有一種少年衝勁在裏面,眼神也在說最後一句話時有一絲光一閃而過。

“走,帶你去見師傅。”

             *

微生暉跟着公良院長出門往走,與他進來的是相反的方向,走廊左拐右拐,風似乎有點涼,微生暉不禁打了個寒顫,可惡,這不是八月嗎?三個左轉,五個右轉後,公良院長停住了腳步。

“在呢。正好,給你介紹個徒弟,微生暉。”公良院長轉頭,“小暉,這是樂正意,你師傅,是這裏的老資格,多老呢?他來火葬場工作時和你一樣大,五十年過去了,早該退休的,但捨不得,就一直在這。你好好學,讓師傅可以多休息。”

“囉嗦,交代完,你就走吧。”樂正意看了一眼微生暉,“跟上。”

微生暉看了一眼院長,便跟着師傅急急走。奇怪,剛纔在院長面前都不怵,在師傅面前,咋犯了怵了呢?

“快點。”樂正意眼睛一斜。

不大一會兒,來到一個大廳,有兩個警察,還有一中年男子,一箇中年父女,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女似乎哭得只剩眼淚,歪靠着少年,應該是家屬了。

“鄭隊長,怎麼回事?”

個子稍矮,且略肥胖的中年警察上前:“樂師傅,借一步說話。是自殺,大學剛畢業,大學是家長的要求選的專業,醫生,也認真學習了四年,但還是不喜歡。聽大學老師、同學說膽子還是太小,不敢拿手術刀,看見病人還是會慌,爲此看了不少心理醫生,但是家長覺得還是見得不夠多,上班了就好了。結果第一天上班,二環路出了重大車禍,都往市立醫院送,他當天就嚇得不能說話。父母還是覺得可以再堅持一下,小孩兒也是乖,還是去了。今天突然就從醫院樓上跳下來,往馬路跳,剛好過來一輛車,現在頭部......您”隊長看了一眼微生暉,“他,還是......”

“你自己看,能看就看,不能看就在旁邊。”樂正意對着微生暉說。

“我不怕。”

              *

看着血肉模糊的頸上部位,那個位置是頭的位置,姑且叫頭吧。不要說五官,就是頭的形狀都不太清楚了,歪癱在一起,根據頭髮顏色,嘴巴和眼睛的洞,大致判斷位置。

就一眼,微生暉腳一軟,差點沒立住,轉身向外踉踉蹌蹌地走,終於在臺階上癱倒,胃裏一陣翻滾,一陣一陣地乾嘔,恐懼支配了他的身體。他知道這樣不對,這個少年不就是他嗎?他也曾想一走了之,只是他找到了出路,而那個少年一個人孤獨地走了。他一定要好好地送他最後一程。

微生暉努力壓制,呼氣,吸氣,吸氣,呼氣。

            *

“師傅,我要怎麼做?”

樂正意已經穿好衣服,戴好手套,那位少年也已經安放在臺子上。

“不用勉強,來日方長。”

“我想好好送他一程。”

樂正意擡頭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年,十七八歲,稚氣未脫,眼神卻很堅定,是喫這碗飯的料,心裏存放着另一個世界。

“站在旁邊,先看。今天我給你上第一課。我們是讓往生者保持最後的尊嚴的人,每一個往生者都值得體體面面地離開。不論生前是達官顯貴,或籍籍無名的老百姓,我們都要一視同仁,盡好本分,不論個人好惡。

一開始,我們先判斷哪裏需要休整,該怎麼休整,可先參考家屬送來的照片。今天頭部創傷比較大,不是簡單的化妝即可,還要有一點點的整容技術。這裏凹下去,需要墊一下,這裏略高,對比照片,大概是骨頭錯位......”

微生暉一邊聽,一邊眼睛跟着師傅手的位置。這次再看,微生暉懼怕的感覺完全消失了。

師傅根據說的把整個頭部重新塑型了一下,乍一看與照片無異,只是,臉部過於蒼白。

“師傅,化妝我來吧,我跟着視頻學過一點。”

“你還是先看着吧,我還沒有考覈你的手藝,不能隨便讓你試一下。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能力,是對往生者的尊重,我們不能拿他當試驗品。每一次都要心存敬畏。對生命亦如是。”

樂師傅拿粉餅先擦拭,包括脖子,均勻地,朝着一個方向。眉毛,口紅......

一步一步,微生暉都跟着一起,大部分時候微生暉的步驟與手勢是一致的。偶爾,微生暉的“動作”劈叉了,趕快根據師傅的修正。

師徒二人,一個有條不紊地進行,一個靜靜地看着,卻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重新再演繹一遍。

“好,我們的任務完成了,等一下他們會來接走。今天就這一單,我們先去喫飯,回來,再看看你的手法。”

         *

“媽,別哭了,哥會難過的。他就是不想你們難過,才都一一照做,如今,你還這麼傷心,他可怎麼辦啊?”少年說着,卻不知自己的臉上都是淚水。

“是啊,不讓我們難過,卻實實在在爲難了自己。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理解的。那可是我十月懷胎的骨肉,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怎麼可以不理解他呢?小時候說話大聲一點,他都害怕的。卻爲了我和你爸爸的完成不了的理想,讓自己每天活在恐懼中。我早該看看他的日記,這時候我卻在講可笑的尊重隱私。”中年婦人手握這筆記本,淚水已經流乾,聲音也沙啞。

“哥哥不善言辭,只是把一切放在心裏。也只是說害怕,正常情況,害怕便鼓勵。從小做事情不都是這樣嗎?我們忘記了言外之意,不是我們以爲的,而是說話人的意思。我也曾幾次和哥哥聊天,他只是勸我聽話。如果他可以把日記本里的話跟我們說,多好。”少年擦了擦淚,“我不忍心怪哥哥,他已經那麼辛苦了,可是......”少年已經泣不成聲。

人生最怕的是後悔、遺憾、不甘。白髮人送黑髮人已然是悲劇,造成這樣結果的卻有自己的一份功勞,這又如何度過餘生?

        *

“小暉啊,你最喜歡什麼呀?”年輕的媽媽滿臉期待地問。

“給,推土機,我要當推土機司機,我長大了要當司機。”微生暉記得,這是他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第一次得到這個生日禮物,開心極了。有一次看電視,微生暉跟媽媽說想要推土機,媽媽說好,你努力學習,我就給你買。那年期末考,微生暉考了雙百,也是此生唯一一次雙百。生日時便收到了禮物。

微生暉怎麼就忘記了呢?這是自己的回答啊。

“好好學習,一天天不及格,以後想幹什麼啊?真去當推土機司機嗎?風吹日曬的,你看看工地上,多累啊。”

“我不怕,我最喜歡在車上的威風樣子。我一個小小的微生物,坐在大大的推土機上面多好。”十六歲的微生暉依然沉迷於遊戲,早就將功課荒廢了,雖然他知道推土機司機不是他喜歡的職業,但是還是犟嘴。

一天,他無意間打開一個視頻,是一個姑娘在卸妝,說話卻是男生,還有喉結。怎麼回事?好奇使微生暉慢慢看,卸完妝,真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男生。而後,男生開始教化妝的步驟。一邊瘋狂地懟彈幕。

“老子就是喜歡化妝,怎麼樣,不看划走。”

“老子就是男的,喜歡化妝,畫得美美的,把別人也畫得美美的你嫉妒嗎?”

“朋友,相信自己,只要自己開心就好,不要那麼在意別人的感受。生活是你自己在實實在在地走,他人只是看熱鬧的。”

對啊,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人生嘛,開心是最重要的。微生暉看着自己偷偷買的化妝品,原來自己不是變態,原來這樣的喜歡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從此,微生暉每天跟着視頻博主學習,每天都覺得很充實,不再睡懶覺,不再玩遊戲,似乎每天的陽光都很耀眼。

“你在幹什麼?

天哪,小暉,你在幹嘛?扔掉,你是男生啊。”

“男生也有喜歡化妝的權利。男生也可以畫得美美的,我以後要當化妝師,給演員化妝。”

“啪”一個清脆的掌聲落下去,微生暉的臉上落下五個手指印。爸爸瞪着大眼睛,手不停地顫抖,不知道是氣兒子學化妝,還是氣自己居然動手打兒子,之前就是連續幾天在網吧打遊戲不回家,也不曾動過一個手指頭。

“明天就去學開推土機。”

“我不要去學開推土機,我早就不想去了,一整天汗臭味,我去工地看過了,我一點都不想去。”

“你沒有資格反對,當你決定玩遊戲,荒廢學業的那一刻起,你,就只能聽我的。”爸爸音量不大,語調不高,卻不容反對。

“是,我是微生物,就是任人宰割的。”

“是姓微生,這是我們的姓氏,但是我希望不管多小的生物,都熠熠生輝。”媽媽反駁道,“我不允許你輕賤自己。”

而後三年,微生暉去了技校。其他同學上課,他就逃課,躲在宿舍學化妝,必須十分隱祕。雖然博主挑戰了全世界,但是他的世界,他的舍友,說不定就如他爸媽一般,他無無意爭論。

時間很快過,該畢業了,他也該和家人做最後的一次談判了。然而,似乎是三年前再現。

微生暉離家,渾渾噩噩來到火葬場,纔有今天的際遇。

            *

“師傅,我回家取東西,明天早上來報道,有提供住宿嗎?”

“可以,回去吧。手藝過關,心思再細膩些更佳,慢慢練習就可以。小暉。”

        *

告別師傅,微生暉心裏一遍一遍打着腹稿,時而把要點寫下來,分點列好。這次,他要好好和父母說清楚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人生。這次,絕對不再意氣用事,沒有人可以知曉你的內心,語言纔有了價值。

雖然最終都會到達一個終點,或早,或晚,但,我想在那之前做一件有意義的事。讓每一個人都體體面面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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