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春雨夜

務觀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像是春蠶在啃食着桑葉,又像是少女,在遠處嚶嚶地哭泣。屋瓦上彙集的水滴,不偏不倚地墜落在窗櫺上,發出持續節奏的噠噠聲。噠噠聲不絕,猶如墜在心頭。

雨勢似乎有些變大,淅淅的雨聲,漸漸連成一線,忽高忽低起來。雨聲變得深沉,似乎是從曠古的宇宙盡頭而來。飄過頭頂,盤旋不去,有如天籟,清冷入仙。餘音繚繞,細微悠長,如佳人在側,喃喃耳語。忽又陡然而起,聲震九天,散落大地,安淨祥和。這不是雨聲,這是婉兒的琴聲。

婉兒,你可曾記得,在那清風亭裏,你玉手輕彈,奏起七絃古琴。我偎依在側,吹起幽幽鳳簫。你我琴簫合奏,共譜華章。你可曾記得,你我共遊春色園中,吟詩作對,唱和終日,戀戀不歸。你可曾記得,你我共赴秋山,採擷秋菊,縫製枕囊,花香滿室。

均往矣,東風可惡,吹散了歡情。四十餘年已過,你已成一抔塵土了吧!

務觀眼中已潤溼,翻身轉過一側,拉上被褥,蓋住微涼的肩膀。雖已入春,但冷雨悽悽,寒氣襲人。獨臥牀榻,更戚冷矣。

屋瓦上的水滴,仍在噠噠不絕。噠噠聲漸漸急促,越震越響,越傳越遠。它變成雄壯的咚咚聲,似乎不是從窗櫺傳來,而是從天邊而來。似春雷滾滾,聲振寰宇,響徹雲霄。又似萬馬奔騰,排山倒海,呼嘯而來。這不是水滴聲,這是戰鼓聲。

哦,那是十四年前,務觀追隨四川宣撫使王炎入川,任職於南鄭幕府。務觀以文人之身,但志在沙場,年過四十,終實現奔赴戰場之志。那時的務觀,精神振奮,裘馬輕狂。白天身着戎裝,視察前線,馳騁於南鄭前線。夜晚挑燈看劍,於營帳中謀劃戰略,作策平戎。那時的務觀,竟以爲光復河山,指日可待。誰知次年,王炎調離,幕府解散,光復之至,再度落空。

一瞬乎,煙消雲散,壯志未酬又如何。如今已過花甲,怕是有心無力了。

務觀再次轉側,身下的牀榻,傳來吱吱呀呀的叫聲。吱呀聲、雨聲、水滴聲,匯成一團亂麻。務觀此生數進京師,又數遭貶謫。福州、揚州、夔州、益州、洪州,足跡踏遍九州。如同一條老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此次奉詔入京,不知爲何人所薦。務觀雖已老朽,賦閒多年,但奉國之心,從未有變。若是能再次披上戎裝,平金衛國,就算戰死沙場,也此生無憾了。

務觀思緒翻飛,胸中焦躁,身上也燥熱起來。他翻身下榻,披上外衣,走至窗邊。春雨未停,天色未亮,世人還在春夢之中。如今這京師,春和景明,風光嫺靜。貿易日盛,萬物聚集。酒肆茶樓,應有盡有,一派繁華祥和之氣。然朝野上下,竟只願苟安於一隅,何其悲哉!

務觀胸臆勃發,不抒不快。他掌上油燈,鋪開草紙,細細研起煙墨。捻着毛筆,略爲思量過後,便在草紙上游走起來。只見他目光炯炯,氣定神閒,筆走游龍,如疾風勁草一般,揮寫下這首《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務觀一氣寫完,擡頭,天邊已微微露出一抹魚肚白。深幽的小巷中傳來叫賣杏花的聲音,春已深了。務觀拋下外衣,翻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陸游,字務觀,號放翁,南宋文學家、史學家、愛國詩人。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春,作者奉詔入京,接受嚴州知州的職務,赴任之前,先到臨安(今浙江杭州)去覲見皇帝,住在西湖邊上的客棧裏聽候召見,在百無聊賴中,寫下了這首廣泛傳誦的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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