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黄金井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噼里啪啦”地打在防盗窗的铁皮上面。三岁的女儿抱着她的小熊玩具睡在我的旁边,身体弓成虾米的样子,发出“呼呼”的酣睡声。妻子楼着女儿睡在另一侧,也已经酣然入梦。

想起下午的时候,我正在卧室用笔记本看电影,女儿突然跑过来,伸出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娇声娇气地对我说:“爸爸抱抱,爸爸抱抱。”我知道她是因为一个人在客厅看动画片有些害怕了,心里顿时一阵柔软,就抱着她亲了两口。也许是在我这里找到安全感了,也许是还惦记着精彩的动画片,女儿在我怀里撒了一阵娇,就又迈着一双小短腿跑回了客厅。我一直注视着她的两只羊角辫消失在门口。

我又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梦中的景象好像电影镜头,一幕幕的在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

梦境发生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清晨,外婆去世下葬的第二天。三个舅舅、三个姨和我母亲都说要请道士给外婆做一场法事。而我因为单位打来了电话说必须上班,就打算坐早班车回去。

雪下的很大,踩在上面鞋都会陷在里面。这么大的雪在南方并不多见。大舅说雪太大没办法送我,就让我自己步行到公路旁等班车。

外婆住在一个叫黄金井的村庄,因为村里的那口甘甜的水井而得名。村庄离公路有四五里远。天刚亮我就一个人上路了。呼出的热气刚出来就化为一团团渐渐变大的白雾,转眼又被寒风吹散,像是老旧的蒸汽火车喷出的陈阵白烟。雨鞋踩在白雪上,在我的身后留下一串或深或浅的脚印。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白雪皑皑的群山静默地陪着我。

记得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那时的每个寒暑假我都在外婆家度过。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我每次去外婆都会想方设法准备各种好吃的零嘴:冻米、花生、瓜子、红枣、葵花籽……

最好吃的是外婆炒的花生。外婆知道我们小辈贪嘴,每年都会在菜地里种下几畦花生。大年前外婆先是让还没结婚的三舅去河边挑沙子,沙子挑回来后她再用筛子筛出细沙,最后把细沙放到大铁锅里和已经晒干的生花生一起来回地翻炒。炒熟的花生几乎没有一点烧焦的痕迹,远远就能闻到一阵阵扑鼻而来的香气。外婆先是把炒好的花生拿出一些送给各位邻居品尝,再将剩下的装进各种瓶瓶罐罐里。我和几个表弟表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外婆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各种零嘴,结果每次都不会让人失望。

那时每年的正月初二,几个出嫁了的女儿女婿约好,带着一大群外甥和外甥女一起来给外婆拜年。外婆最是大方,别人盛菜用碗,她却每次都用脸盆。她每年都会准备一大盆的鸡块炖蘑菇和一大盆鸡蛋红枣桂圆汤。鸡是她自己养的,鸡蛋也是平时攒下来的。外婆自己不舍得吃,这一天全落到了我们的肚子里了。那时大家日子过得都比较清贫,这些美食对我们一群过惯了穷日子的小孩来说算得上是“山珍海味”了。所以每次一盆菜一端上来,瞬间脸盆里就挤满了七八双筷子。我发现这一天外婆满是褶皱的脸上始终荡漾着笑容,像一朵盛开在戈壁沙漠里的野菊花。

现在外婆走了,我再也吃不到她炒的花生了,再也喝不到她炖的鸡汤了!

雪停了,天地间除了北风穿过树林的呼啸声,就只有我踩着白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突然,前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唢呐锣鼓的喧响。我瞪大眼睛张望,蜿蜒曲折的山路尽头飘来两个影子。影子越来越近,两个穿着道士服的男子正向我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士,一路蹦蹦跳跳的;后小道士几步跟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中年道士,脸色苍白,肩上揹着一个竹编的揹篓。走近了我才发现,他们的手上并没有拿着锣鼓和唢呐,声音是从揹篓里传出来的。揹篓里应该是录音机吧,我想。我们无声地交错而过,彼此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我猜测他们就是大舅请的道士了。

对于子女为逝去的父母做法事,我向来是不太赞成的,觉得不过是活着的子女为了表示自己的孝顺,在一些关系不大亲近的人面前进行了一场表演而已。去世的父母是否能有所收益大抵无从得知,不过人世间的子女大概能获得些许精神上的安慰。

如今的黄金井年轻人基本都搬走了,只剩下几个老年人留守,再热闹的法事大概也没几个观众欣赏吧?节俭了一辈子的外婆如果底下有灵,一定会阻止几个子女的铺张浪费吧?

外公早早就去世了,外婆一个人把五个孩子拉扯长大,还有两个女儿实在没粮食抚养,就把大姨送给了一个邻居,把二姨送给了舅公。外婆做为母亲,亲手把两个亲生女儿送给了别人,在一个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不知该流过多少无声的泪水!

当年外婆要去生产队赚工分,几个子女基本都是放养,大的带小的,一个带一个。当年实在太穷,几个子女都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学过什么手艺。

我母亲曾经和我说过,当年八岁的她一边上学一边还要带着两岁大的大舅去学校。上课时大舅不时地哭闹,结果母亲小学一年级都没读完就辍了学。

后来三个舅舅逐渐长大成人,外婆又帮助他们成家立业,算是不负早逝的外公临终的嘱托。可劳碌一生的外婆并没享福,又帮几个子女带小孩,带个一个又一个,直到她自己躺在病床上。

外婆没有自己的房子,又没有养老金,不得不依赖几个子女生活。可是三个舅舅都太过老实本分,舅妈们又有些厉害,外婆的晚年过得并不顺意。

节俭了一辈子的外婆平日里几乎舍不得花一分钱,过年时儿孙们给的压岁钱都被她存起来了。她临终前拿出了毕生的积蓄,存折上面的那五位数字是如此的醒目,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外婆对自己的身后事早有准备,不想给子女添一丁点麻烦。

一路上我只觉得脚步格外的沉重,精神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多久,才看见一条柏油公路。

路边有几个人在等车,我走近一看,都是黄金井的村民。他们和我三个舅舅差不多大,从小一起长大,昨天特地回老家来送外婆送最后一程。我一一打过招呼,称呼他们表舅。

母亲是家里的老大,出嫁得早。我还记得小时候和母亲回乡省亲,几个表舅唤母亲姐姐,叫我外甥。作为出嫁了的女儿回娘家,母亲每次带着我到各位表舅家走访,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往往在一个表舅家还没吃完早饭,另一个表舅已经将午饭安排上了,一连吃上好几天。

三十年前各位表舅都还是年轻壮实的小伙子,现如今已经变成两鬓斑白的老人,岁月的痕迹深深刻刻在他们沟渠纵横的脸上。

我们谈起了刚去世的外婆,几个表舅都说外婆这辈子过得太苦。

外婆年纪轻轻就守寡,一守就是大半辈子。又一个人抚养五个孩子长大,晚年还不得安闲。最近两年因为她肝脏损坏导致身体供血不足,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医院里打针输血。

外婆最大的外甥女,我的亲姐姐,不到十八岁就因为一次医疗事故被庸医害死。

外婆的二女儿,我的大姨,因为不能生育受尽了夫家的冷眼,后来领养的一个儿子不到三十岁又因肝病去世,最后年轻的媳妇一去不回,只留下年幼孙子和孙女。

外婆的三女儿,我的二姨,家里是贫困户。因为家里穷,她四十多岁的大儿子现如今还没取上老婆。

外婆最喜欢的孙子,大舅的小儿子,十来岁的时候溺水身亡。

外婆的第二个儿子,我的二舅,和她的性格最像,却和她斗争了半辈子。二舅的第一个妻子嫌他太穷,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跟别人跑了,给二舅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后来二舅和一个也是二婚的女人重组家庭,又生了三个孩子。因为二舅收入少,孩子又多,他们婚后的生活过得一地鸡毛,不止一次闹离婚。

外婆最小的儿子,我的三舅,也是贫困户。他的妻子嫌他没本事,前年也和别人跑了。

苦难和不幸从未远离这个家族。外婆作为这个家族的创造者,心里又该积攒了多少的伤心和悲哀!

车来了,我和几个表舅上了车。车上除了司机一个人都没有,我找了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了下来。渐渐地声音从我的耳边消失,司机和几个表舅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可是汽车还在继续向前行驶。

公路两边的山峰渐渐低矮起来,露出越来越多碧蓝如洗的天空。我透过车窗,看着不断远去的行道树,感觉自己离黄金井越来越远了。这时东方的天空变得绯红,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火红的朝霞照射在雪白的山峰上,把远山映衬得像一座座浮在半空金色的天宫

我被一片金色的光芒刺醒,睁开眼却是一片黑暗,摸到床头柜的手机一看,才凌晨三点。妻子和女儿还在熟睡,我轻轻地下床披上外套来到阳台。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奇怪的是天空却挂着半轮明月。我点燃一支烟,看着烟圈袅袅上升,直到消失在浓得划不来的夜色里。只有忽明忽暗的烟头,让我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回到了现实。

外婆是在黄金井去世的,她想落叶归根。她闭眼的时候大多数儿孙都不在身边,我也没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如果不是外婆的去世,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次回到黄金井。曾经人来人往热闹的村庄,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外婆家的老房子早已倒塌,地基上长满了一簇簇不知名的杂树。曾经村庄的每个角落都留下过我童年的印记,如今已经被岁月洗刷的干干净净了。

外婆出葬那天也下着蒙蒙细雨,几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走在送葬队伍的后面,都是和外婆相处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老姐妹。他们一边走一边哭,我感觉到他们心里单纯的悲痛。

外婆最终也没有叶落归根。根据县里的殡葬政策,在县城的火葬场火化之后,她被埋葬在乡政府统一规划的一座墓园里。这里距离她心心念念的黄金井有二十多里远。

外婆是正月里离开人世的,距今已经快有一年了。透过朦胧的迷雾仰望夜空中的那半轮明月,我感觉是她在天上注视着我。如果万物有灵,逝去的亲人一定会永远陪伴在我们身边!

外婆,不知你如今是否还孤零零地呆在那个无名的山谷?方寸大小的墓室是否让你感到局促?冰凉潮湿的冬雨是否让你感觉寒冷?还是你已经回到了黄金井,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村庄,回到了你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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