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時,父親做的老酵饅頭

前年,剛進臘月,我和弟弟分別接到父親電話,說是春節前家裏蒸饅頭,要我們要把手頭的事情安排一下,一定要早點回去參加,當時我們頗感意外。

我們蘇北農村過年不喫餃子。海邊砂性鹽鹼土不種水稻,過去小麥也長不好,幾百年來一直以玉米、高粱、大麥爲主食。臘月蒸點白麪饅頭,春節喫上幾天,大年三十晚上喫一頓白米飯,是老家過年的習俗,也是孩子們整整盼望一年的奢侈享受。

早先,人們衣食不濟,日子拮据,每家預留或購買十來斤小麥,在石磨上磨成麪粉,在竹匾裏拿細目籮篩篩過,用來蒸饅頭。七十年代,鄉下有了柴油機帶動的鋼磨,人們便到村頭機房排隊磨面。再後來,市面上有袋裝麪粉出售,人們將整袋麪粉買回家蒸。最近十幾年,蒸饅頭成了商機,臨近春節,有人組織批量生產銷售,農村人也就樂享其成,不再費心勞神地自己蒸饅頭了。

但在我們家,父親一直堅持自己發麪蒸饅頭。多少年來,他只種一種產量很低、但品質極好的“鴨脖”小麥,年年自己留種,專門留着自家磨面。他自己選留的麥種,麪粉筋道,饅頭軟綿,他發的老酵,蒸的饅頭確實比市面賣的好喫。他和母親每年都要蒸幾百斤麪粉,分給幾個小家過年。年後,每家還要帶上一袋他們曬好的饅頭片,往省城、縣城去。

一直到八十多歲了,父親還堅持這樣做,我們心底下覺得,他有些古板得不合時宜。

這天我們到家時,外面朔風呼嘯,飛雪瀰漫,門前的小河封着冰凍,河邊大樹的樹枝,鐵畫銀鉤,在風雪中嘶吼。我們下車一看,廚房裏已經熱氣騰騰,暖霧濛濛。

廚房的磚地上,幾隻大鐅缸裝滿了面酵,都是父親靠着兩拳雙臂,拌和翻攪,花幾個小時盤弄出來的,正圍着麥草和棉被保溫發酵。鍋上的多層不鏽鋼蒸籠裏,已經上了面坯,正在大火旺燒。竈堂下,木材火焰熊熊,映得母親臉上一片通紅。住在附近回來幫忙的妹妹,也在一邊忙着。

見到我們回來,父親說:“回來就好。現在年歲不饒人了,和麪翻酵,這力氣活兒,我不大做得動了,叫你們回來好搭把手。”弟弟接過話茬:“早就該不做了,八十五你還當五十八過。多少年前就勸你,各家買點現成的饅頭,應應時節。你總是不聽,現在服氣了?”父親微微笑了,從他的笑容裏我們感到,他既爲這些年來的堅持有些得意,又爲漸漸變得力不從心生出幾分無奈。

接着,他便談起了幾十年蒸饅頭的過往。“過去糧食少,每家只能和上幾斤麪粉,在鍋子裏用竹篾籠屜蒸一點;後來,糧食多了,用的是六扇木質大蒸籠,一籠就能蒸出三十多斤麪粉;再後來,市場上出現了不鏽鋼蒸籠,輕便結實,耐用方便,大大減輕了負擔。現在不同了,我拉着小麥出去找麪粉加工點,得找好多地方,人家鋼磨都拆了。今年,我出去借蒸籠,人家的不鏽鋼蒸籠,也找不齊全了,除了我,好久沒人再用了。人家還笑話我,有福不享,到如今還自己蒸饅頭過年。看來,我得服老了……”

我接着說:“你看現在過年,什麼東西在市場上不能買到?我們吃了你一輩子蒸的饅頭,人長大了,又變老了。你往後就好好歇歇。”說這話,對他既是開導,又是安慰。

“唉,就是我這麼多年一直留着的‘鴨脖'麥種……”聽得出,他的遺憾,並沒有因爲我們的幾句話就得到緩解。

前年這次蒸饅頭,果真就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次。去年春節回家,我們還見到他種的“鴨脖”麥苗,在屋後只有方桌大小的一塊。我們知道,這是他對往日生活的留戀。

今年,老父親已經作古,他蒸的老酵饅頭,便成了留在我們子女心中永遠的記憶。(2023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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