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德伯家的苔絲》

讀《德伯家的苔絲》


大多數時候,天性使然,人只要還活得下去,便會極盡忍耐,不會主動往絕路上走,除非是被無可奈何的力量往死路上逼,不然就不會以死反抗。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一種全然絕望了的赴死,就爲出一口惡氣,去同歸於盡。


歷史中的暴民,多出於此。


最軟弱無能、受盡折磨、沒有活路的一批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一批人,造了當局的反。


比如陳勝的痛悟——遲到了,是死;反抗了,也是死。但死得其所,死的意義不同。在普通人身上,但凡有一條活路,也不會走向那造反的路。這也是苔絲的生存底限。


很多人一出生,社會地位就教育了他,社會結構就固定了他,家庭生產能力就決定了他,他只不過是從祖輩、父輩手裏,再次接過苦難受辱的一生,儘管他可能多次反問過自己——爲什麼?爲什麼會是這樣?爲什麼貴族家的子女生來不用勞動,騎馬射箭,遊戲玩樂,卻繼承了爵位,錦衣玉食,一輩子喫喝不愁?爲什麼我馬不停蹄、終日勞作,卻換不來溫飽?爲什麼有的人憑一紙公文、一個爵位,就能把我辛苦勞作獲得的糧食合法地搶奪了去?爲什麼和我一樣受苦受難的人都選擇默默忍受,坐以待斃?爲什麼苦難的人們在平時還要加深那對彼此的苦難,用相互之間的爭鬥去討那貴族手裏的一點喫食?爲什麼人要如此作賤自己,作賤別人?


苔絲一定想過這些,但她沒有答案。


苔絲只是給了自己一個悲劇的結尾,她用殺死亞雷的方式,泄了憤,報了仇,再被衙門抓走,被處決,被施以一種社會正義的結局——殺人者該當被殺,但當她被亞雷凌辱、強姦,被亞雷折磨、毀壞的時候,那種社會的正義軟綿綿地失了靈,全然沒有抓苔絲時那雄赳赳的樣子,這是對正義的莫大諷刺,是統治階級對待被統治階級的完全的勝利,而被馴服者只有聽從與唱讚歌的份。


苔絲殺死亞雷,不但沒能給我大快人心的安慰,反而加重了憂鬱與陰沉,那麼多的苔絲,那麼多的正在經歷着與苔絲類似生活的人,並不因一個人的復仇而減卻三分痛苦,反而血寫了更血淋淋赤裸裸的人間真實。


我們不能設想克萊對苔絲的愛毫不動搖,不能設想苔絲有一對堅強開明的父母,不能設想苔絲忍辱負重地迎來了大團圓。那樣的文學將是多麼僞善?按照與生活相反的樣子去麻痹人心,讓哭的人笑,讓苦的人甜,直指了對人心的瓦解,誘使人不能從幻夢中醒來,也便不能正視自己正在經受的苦難,更別提有力的反擊了。


苔絲是一個勇敢的女人,在以她爲主角的小說裏,她被迫做了一個人與一種社會制度鬥、一個人與整個社會階級斗的角色,當然是飛蛾撲火、蚍蜉撼樹了,當然是失敗了。除了死那一次,她主動選擇了,餘下的那些在她生命中發生的一切,她都沒有自主權,沒有選擇的權利,只是承受。似乎最聖潔的面容誕生於沾滿血污的犧牲裏,活着是卑微的,死反而變偉大。


假如對苔絲的同情止於對亞雷的批判,對克萊的鄙夷,那對苔絲的同情就一文不值,只有循着苔絲的死,揪出造成她死亡的幕後元兇,改反問爲回答,才又讓閱讀進步了一點點,也讓哈代的文學又新生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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