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盜(七)縣長之死(下)

康城發生了不得的大事。幾百戶的人家集結在城門口,將康城的西頭遭得滿是煙塵。

馬家徹底炸開了鍋。

在陽樓上的馬風建看到西頭黃煙四起,指不定其中破出什麼洪水猛獸。

馬家的院衛們都嚷嚷着要回去。這些小夥們怕了,不知自家是個什麼情況。

雲化騰自然不敢放他們去加入西邊那羣猛獸,就連忙說“你們莫怕,先留下幫忙做事,真來了你們不必動真格的,到時候走了便是。”

在康城中腰,夾在兩戶人家的小黃土屋裏,住着王家三兄弟。王大是啞巴,王二是瞎子,王三是聾子。如果落個這麼巧呢?原來王家爹孃是一對兒兄妹,窮,只好自個兒成全了自個兒。

王大算是讀過一些書,但腿腳不太利索,平常出門的,都是王二王三。這健壯的哥倆兒此刻也沒閒着,見包有爲聲勢浩大,忙着四處奔忙吆喝着呢!

“鄉親們唉,包大人要領我們分馬家財產咯!”瞎子王二朝着西邊嚷嚷着,扛着鋤頭,漸漸離向東進發的人羣愈來愈遠。

“拜馬老爺,大夥去磕頭!”聾子王三不清楚包有爲說了什麼,他只曉得康城的人們聚在一塊兒朝馬家走去,應該是跪拜行禮?就算他熱熱鬧鬧地喊出來,別人也聽不懂他的口音。

而王大聽到鄰里的動靜,趕出來一看情況,就慌忙追趕他兩個弟弟去了。

而北邊不遠處的李大頭正剁着肉呢,這來一夥機靈的年輕人,將掛架上的排骨光明磊落地拿走了!

“等等!”李大頭大罵“這馬老爺的晚膳呢,你們活膩了,做什麼?”

“我說大頭啊,甭怕,這康城要變天兒了呀,包大人說了,馬老爺的,就是我們大家夥兒的!”人們指着李大頭開着玩笑“不成,你想滅包大人的威風?”

“這......”李大頭摸着大腦袋瓜子,只好任由那些人拿去。

通往馬家大宅的路是漫長的,包有爲等一衆喊得嗓子都啞了。不過幾乎整個康城的人家都在隊伍中,踐起的灰塵也浩浩蕩蕩。

在康城尾巴的下坡石路上,已經只剩下密集的腳步聲。包有爲清了清嗓子,打算把餘力留到馬家再作宣泄。然而身後的腳步頓時猶豫不決。

在那下坡路上,站着雲化騰。他收起往日的趾高氣昂,擺出應付馬風建的姿態,向衆人雙手緊揣地鞠躬。而在他腳邊的躺着的,密密麻麻的大條魚肉,在黃昏下波光粼粼。

“各位辛苦了,這是一點兒小心意,希望鄉親們收下。”雲化騰諂媚道,額頭上有幾珠冷汗“馬老爺恭候着各位,稍安勿躁,隨我去吧。”

“這魚本就是鄉親們的,你這鼠輩,還胡謅成大禮?”包有爲催促着雲化騰,加快了腳步。

雲化騰不敢怠慢,他一直瞧着包有爲那把刀套,惹惱了這個主,可不定就被斬立決嘍。

過了下坡後,包有爲豎起耳朵,察覺出最後面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頭轉側邊瞟了一眼迴路,石坡上的魚都被拿走了,後面少了整整一大排人!

當衆人隨着雲化騰行至狹窄的土路,兩邊被齊刷刷的楊樹攔住,就只能擠在一塊兒,肩蹭肩地堵着慢慢走。

可那些被砍掉四肢的羊也在上面緊湊地躺着,人們只能踩着這些肉食艱難地往前,每一腳都讓羊發出悽慘的叫聲。

雲化騰剛想說什麼,就被包有爲用刀架住脖子。

“快走。”包有爲幾乎把他提了起來,就差抗在肩膀上了。

羊非魚,需兩個青壯才能抗走,於是乎,等包有爲一衆行過楊排小徑,那些羊與許多小年輕一併消失地無影無蹤。

當包有爲抵達那片竹林時,他身後的鄉親們已然少了不下五成。

而更令包有爲頭皮發麻的事出現了,那竹林下的坑窪雜葉中,藏了許多雞蛋,被擇了毛的大肥母雞在土窩裏奄奄一息,看到人來了,立馬咯咯直叫,生怕別人不把它帶走似的。

當包有爲穿過竹林,來到馬家大院的門前,他已孑然一身。背後的竹林鬼鬼祟祟,他們已經算是較爲堅定的了,如今不敢站出來坦坦蕩蕩,也不敢果斷地一走了之。他們抱着老母雞,悄悄地脫離在這場好戲之外,懷裏不時傳來垂死前的悲鳴。戲裏見血,他們圖個吉利。

王大把兩個兄弟揍回家後,因爲跛腳,是最後一個隨鄉親們來到這片竹林裏的。他可沒撿到任何東西,只是看鄰里熟朋都拿着肉往回走,可他實在追不上他們。等他跟上大部隊,連個雞蛋都沒撈着。不過,他看到縣長大人正一臉英氣地與馬家大宅對峙,心裏無論如何也多了幾分佩服,至於兩手空空,那可不是因爲他跛,而是他清高!

“包大人,別來無恙啊。”說話的是華桂。

包有爲看她雖一臉淤青,身上卻穿着金紅花袍,她擋在大廳裏的馬風建身前向包有爲齜牙咧嘴,像一頭精緻的愛寵。

“讓開,不關你事。”

“我馬家犯了什麼事,勞駕包大人親自駕到?”華桂沒好氣地問道。

“姑娘啊,你記住,你姓華!”包有爲指着華桂的鼻子罵道“你對得起你爹孃?”

“我的事不勞包大人操心,我只記得,我現在是馬家的媳婦兒。”華桂被凌辱的身子骨幾乎站不穩,下體的撕裂隨她每一口氣息傳來陣痛,但她還是惡狠狠地盯着包有爲。

她不怕他,所以她不信他。

“讓開。”包有爲拿着太平刀豎在她鼻子前,此時正是騎虎難下,他可沒時間去跟這丫頭講道理。

“欸——”一隻大手從華桂身後咯吱窩裏伸出來,捏住她的胸揉搓“包大人,怎麼到了這兒,反而不憐香惜玉了呢,拿着刀對準一姑娘家,實在難爲大丈夫喲。”馬風建隨即咬着華桂的耳朵悄悄說道“表現不錯,蠻乖的,去牀上等着吧,等會兒獎勵你一個雙龍戲珠。”

“還說我呢,你不也躲在女人身後嘛!”包有爲譏笑道,隨即不屑地冷哼一聲。

“非也非也。”馬風建捋了自己的辮子,望着包有爲身後的竹林“我說,包大人吶,您這也不是仗着人勢嗎。”

“馬風建,你魚肉百姓,罪大惡極!你可知罪?”包有爲看着那些的黑衣院衛,打心底裏想去策反。

“願聞其詳。”馬風建笑着作揖。

“你以貸養貸,佔據田池,欺男霸女,逼死良善,鄉親們打生下來就欠你一條命,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包大人有何證據?”

“鄉親們!”包有爲環顧一週,除了馬家人,周圍不見半個人影。那竹林陣陣抖擻,人都貓得嚴嚴實實的,稀疏間不露布衣。他大嘆一聲,吼道“今日這馬家若不連根拔起,你們萬劫不復啊!雞鴨牛羊本就是你們的,要是爲眼前這蒼頭小利前功盡棄,那你們祖祖輩輩都是馬家的!與這家禽畜牧有何不同!”

這竹林剛起些動靜,馬風建發話了。

“包大人,你一口一個‘你們’,怕是爲官不尊吧,咱們康城的老百姓厚實,卻也不是你能羞辱的!”馬風建從門後順出一杆長槍,皺着眉頭說“包有爲,你挪用公款,煽動百姓,意圖謀反,按我大清例律,可是殺頭之罪。”

“休得胡言亂語。”包有爲拿出賬簿,猛地朝天一扔,紙張散落一地“這康城的田,不全是你馬家的,除非說康城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不在了,康城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康城人!”

“啪”的一聲,一顆竹子斷了,王大栽了出來,他左腳絆右腳,趕巧跪在包馬之間!

“王大呀,你在跪誰呀。”馬風建饒有興致地問道。

王大瞧了眼馬風建,又望了望包有爲,左右爲難之下,連忙對着他們中間的空蕩猛嗑。

“王大!站起來!不準跪!”包有爲罵道,見王大不依,一把將他提了起來“想跪誰都不成!你要漂漂亮亮的,要像個人!”

竹林裏的人再也待不住了,他們紛紛湧現了出來,包有爲一邊頓時刮來一股強風。

“你們瘋了嗎!”馬風建端着槍詫異道。

“你以爲你這槍能打死幾個?”包有爲不屑一顧。

“不多,就一個。”

“我就是那一個,是吧?”

“無論是哪一個,它只打頭一個。”馬風建笑着眨了下瞄着的右眼,被汗水蟄得生疼。

包有爲手中握着刀,兩人對峙了許久許久。

打破寂靜的是鄭不開,他實在不敢看馬風建那扣着扳機的手指,反而不怕包有爲死死捏着刀的手。他知道,那把刀無論如何都不會砍向他,而那把槍瘋起來可就不分雌雄地亂咬了。

“包大人,咱就算了吧,馬老爺已經給了咱不少肉食了,還......”

直到鄭不開老死的那天,他都不曉得包有爲那下劇烈顫抖作爲何意,自己只是說句不痛不癢的圓場話,他像是受驚的野馬一般,狂笑着朝那杆槍撲去。

砰!

康城最後一任縣長——包有爲倒地而亡。

馬風建見不得包有爲死魚樣的眼睛瞪着,就說,誰要將他眼睛合上,重賞十兩白銀。

老百姓哪兒敢碰死人,他們領教過包有爲生前的威風。倒是司馬間在縣衙苦等未果,趕到竹林時,才見到那具頑強的屍體。也許是衆人催促,司馬間告訴自個兒,那都是爲了康城百姓的心神,包有爲生前只與他還算熟絡,於是借了針線,將那兩片眼皮縫得死死的。

不過如此大事,自然記載一番“馬風建,真老爺,槍桿子裏出青天!包有爲,官妄爲,四腳朝天干瞪鬼!——光緒二十七年,八月初一。”

都說死者爲大,卻不知死者爲大是生者所說。

包有爲挪用公款,煽動造反,按照大清例律本就是要殺頭。更何況他那把刀來歷不正,是幾十年前叛黨賊寇之物,由此可見,包有爲是混進朝廷的餘孽。

而馬封建不畏強權,大義滅官,實乃是康城一段佳話啊!

包有爲的屍體被丟棄在竹林外,毛念在夜色中拾去,拉着他一路從東向西。她不停地抹臉,累得一身汗,到了衙門院子,臉上還沒抹乾淨。她沒有見到司馬間,只看見了夏蓮。這次她並未如往常那般喊夏蓮回灘邊小屋,她得趁着屍體發臭前給埋了,不然不體面。

夏蓮看上去沒有白天那樣瘋,有樣學樣地也刨了起來。毛念找不到柳樹,就往上面插了一根斷樺。

老百姓們將殘缺的羊、雞又還了回去,聽雲化騰說,這些本是擺在路邊兒賣的,誰叫他們自個兒做主張撿了回去?雲化騰苦口婆心,他無奈呀,那天黃昏想解釋呢,包有爲不給機會呀!

死的不要,算上折損,康城的老百姓又欠上馬家一大筆錢。但是拿了魚的除外,雲化騰當時在下坡路說過,那魚就是白送的。於是康城的老百姓們又鬧起了哄,沒有拿魚的鄉親們,紛紛唾罵那些見利眼開的孬種,不過久而久之,罵累了的也討不着好,就開始罵包有爲這個迂腐的縣長了,大家似乎不該相信他,不然,也能第一時間搶些魚喫。

康城百姓間的明爭暗鬥依然喋喋不休,只是再難與馬家有干係。

不過雲化騰也是想不明白,那些砍了腿的羊,拔了毛的雞,也活不久啊,被馬風建下令一把火燒了。

“少爺,這些肉食燒了多可惜啊,小的覺得......要是能做些人情送出去,那少爺在康城的威望可更甚以往?”雲化騰斗膽詢問。

“你覺得,是我喫得好重要,還是鄉親們喫得好重要?”馬風建笑道。

“當然少爺喫得好重要!”

馬風建搖搖頭。

“難道,是康城所有人......”

“錯啦,是康城的人喫得都沒我好才重要!”

當康城剛剛習慣了沒有方來的日子,他又回來了。那時光緒皇帝早已駕崩,人們剛開始還沒認出那個和尚。

原來方來跑出鎮子裏以後,往左邊那條險路走去。他不知前途何處,或許只是一心求死。路上遇到了個老和尚,兩人隨行了好多年。老和尚教他入門,打坐,誦經。不知不覺,盡然又繞回到了康城。

“最後一件事,教你還俗。”

老和尚說了這句後,又順着左邊這條路消失了,留下方來一人。

方來自然是藉着衙門的庇佑與夏蓮作伴。他聽說,夏蓮的肚子每年都大一次,但她終年只是在衙門躺着,餓了就挨家挨戶地撈泔水,只有天冷時,毛念會過來送一套棉被。

方來不允許她的肚子再大了,於是就日日夜夜守着她,直到......

司馬間沒地兒住了,當馬家的施工隊拆起縣衙時,他才知曉袁世凱那廝逼宣統皇帝退位。

“我大清,亡了!——宣統四年,五月初九。”

司馬間第一次因記載而涕,他朝紫禁城方向跪下,磕了一夜的頭。

好巧不巧,當天馬老爺病逝,從此馬風建成了新的馬老爺,他此刻正在閱老爺子的遺書。

馭民之書:

要餓其體膚,但切勿傷其筋骨,使其奔波勞累,保其材用,斷其明智。謹記斂財之道合乎公序良俗,萬不可歇澤而魚。

民有七情六慾,善加利用,泄火於敵,德冠己身。人事總歸百密一疏,個體莽夫之勇不可怕,最怕羣體啄而食之。

不可成爲衆矢之的,混淆是非,如物分門別類,縱橫之間,民憤化爲民內,使其自相內耗。若一朝被羣起之勢所攻,則回天乏術!

不可使其讀書,若有閒暇之人,定要使其勞累,無心顧他。威利皆施,民窮智短,鼠目寸光,方可手中拿捏,萬世不變之理。

(大盜前半部分結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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