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老井(3)

1980年大弟弟出生,這應該是那幾年家裏最開心的事情了。記得繼父高興得一張嘴合不攏的樣子,爺爺一天往家裏跑無數次,即便不進屋子,他也願意在院子裏站上一會。

在我結婚以前,把家裏對男丁的渴盼與重視統統歸結爲封建的陋習——重男輕女。對此,我一貫是嗤之以鼻的。

成年以後才明白:那更多代表的是一種期盼,是一個家族生生不息的希望,是一代又一代人綿延的火苗。

大弟出生後,家裏的事務突然多了起來,繼父和母親的矛盾也日漸增多。

母親是個剛直要強的人,凡事要靠自己,想要爭口氣,不願低人一頭。

繼父在勞動上,絕對是一把好手,那些年家裏四口人的地,全靠他一個人忙活,從來沒有落後過。但是他性格有點懦弱,沒有主見,東說東倒,西說西流……本是一件極平常的小事,因爲聽了別人的話,回來就要和母親翻扯半天。爲此,兩個人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

我從不否認一件事,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這是客觀事實。可我也不否認還有的人是不懷好意,故意挑起別人家的事端。就因爲繼父的軟耳朵,我們家十幾二十年間,一直過得兵荒馬亂。

弟弟那時還小,我不知道這日復一日的吵鬧對他的影響會有多大,我只知道自己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之中,即便是睡覺,夢裏也常常是他們爭吵、甚至是大打出手的場景。

我時常在半夜裏,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那是母親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悲傷,甚至還有無邊的絕望。

每當這時,我被嚇得哇哇大哭,腦袋瓜立刻冒出一個念頭:娘是不是活不下去了?這樣的念頭一閃現,立馬就是一身大汗,整個身子不自覺地篩糠一般。

這樣的次數多了,倒不像以前那般害怕,但也是嚇得半夜不敢閤眼。於是爬到母親身邊,邊哭邊給她擦淚:“娘,別哭了,哭瞎了眼睛咋辦?”我也不知道從哪裏得到的認知,哭得多了眼睛會瞎。

在我的勸說下,母親總是抽泣着說:“不哭了,娘不哭了。”然後哽咽着停下來。時至今日,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母親當年的不容易,除了跟命爭,還得跟人爭。

可是,一個遭人輕視的二婚身份,拖着一個孩子,再加上孃家人都在千里之外,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又怎能獲得自己想要的尊嚴呢?

母親原本身體就不好,這下更糟了,即使簡單地做一頓飯,也變得極其困難。一頓飯下來,她的臉通常變得像黃表紙一樣毫無血色。

我不敢想象,那些年母親如此虛弱的身體,是如何支撐度過那段極度貧窮的歲月,又是如何熬過一日又一日無盡的煎熬……

1982年農曆5月21日,是我們家的一個節點,它既是一個新生命降生的日子,也是那個家生活困難的最低谷。

那天是週末,不用上學。我早上起來,家裏空無一人。我習慣地爬起來,跑到廚房裏,磨開鍋蓋,看到母親留給我的早飯,一碗糊塗和一個黑乎乎的窩頭。

飯早已涼了,可是農曆五月的天氣已很炎熱,喫起來一點也不覺得涼,再說那時候,我們是經常喝涼水解渴的。

喫過飯,就和衚衕裏的幾個小夥伴在一起玩。那時最流行的遊戲就是跳繩,從家裏找一根廢舊的繩子很容易。

我當時身材瘦小靈活,無論是單人跳還是集體跳,我總是最出衆的那一個。鄰居的幾個大娘說我的身子靈巧得像上下翻飛的燕子。

那一天半晌午的時候,我們正玩得高興,突然聽到一箇中年婦女說:“快!快!快點找個地排車,玲玲娘把孩子生在東面小橋下面了,找人捎信來了……”

那聲音明顯帶着焦急和擔憂,幾個在衚衕裏的女人紛紛站起來:“天哪!咋生橋底下了?大人孩子沒事吧!”

“不知道!別問了,快走吧。”

說話間,一輛地排車被拉了出來,上面放一牀被子。五六個中年婦女火急火燎地拉起地排車開始了小跑。

那一刻我懵了,她們說的不就是我的母親嗎?有那麼一瞬間,那個經常縈繞在腦海裏的問題又復活了:母親會不會死?我迅速打了個激靈,立馬一身暴汗。

因爲害怕,我坐在衚衕裏那個巨大的碾盤上開始哭泣。原本活蹦亂跳的幾個小夥伴,此時也安靜了下來,她們全都不說話,只是蹲在我跟前,託着腮幫呆呆地看着我。

原來母親半夜難受的狠,因爲沒到預產期,繼父也不願意帶她去醫院。沒辦法,母親只得強撐着做了飯,自己吃了一點,就挺着個大肚子,一步一挪地向鎮上走去。

後來聽母親說,那天夜裏,她很害怕,可是又沒辦法,只得走一走,歇一歇。

漆黑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四周的夜風吹來,身上還有些許寒意。母親不知道是因爲身上冷,還是因爲害怕。

從家到鎮上也不過四五里地,母親卻感覺那路漫長得沒有盡頭,再加上週圍村子狗的狂吠不時傳來,更增加了她的恐懼。

她一邊走一邊哭,一邊哀嘆着自己命運的不濟,就這樣捱過了五六個小時,在清晨八點鐘,走進了鄉鎮醫院。

醫生看着她的大肚子,告訴她是營養太缺乏,現在既不能打針,也不能吃藥,只能回家喫點好的。

於是母親又踏上回家的路,因爲來時的勞累,回去路就變得艱難無比。走到一半的時候,母親的肚子開始疼了,這不是一個好現象,母親的心開始揪緊起來。

母親知道還不到月份,不應該生,可是這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分明又是分娩的節奏。這可怎麼辦呢?在這荒郊野外。

慶幸的是,在離村子不到二里地的地方,遇到了一個本村的男人,母親趕忙喊住他,讓他跟家裏人說來接她,如果路上看不到,就到前面的小橋底下來接。就這樣,小弟弟降生在村子東邊的橋洞底下。

好在天氣不冷,母親生下弟弟後,強撐着脫下褂子,把弟弟包裹起來,然後自己就暈倒了,直到那幾個鄰居過去把她叫醒。

此後的歲月裏,母親每每回憶起一段經歷,總是會淚流不止,嘴裏還不停地念叨:“你說我得是多孬的命,生個孩子都趕不到家裏……”這句話,不知包含母親多少的心酸與痛楚。

小弟的降生只給了這個家短暫的喜悅,緊接着就被一個苦痛的現實所代替,那就是母親虛弱多病,根本沒有奶水,小弟面臨被餓死的危險。

母親躺在牀上有氣無力,繼父蹲在堂屋門口落淚,小弟有一聲無一聲的哭聲,像賴貓一樣,每一聲都撕扯着父母的心。

母親流着淚說:“把他送人吧,送給別人家還能活命,總不能餓死吧。”

繼父死活不吐口把弟弟送人,這邊的我哭着說:“你們把他給了別人,我也得要回來。”

弟弟兩天多幾乎沒喫東西,哭聲也沒有了。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太窮,誰也沒有能力接濟一下別人,自顧還不暇呢!

後來繼父也動了把他送人的心思,找來了爺爺商量這件事。爺爺低頭沉思了很久,終於說了句:“不能送人,我想辦法給他弄點喫的。”

第二天,爺爺送來了一包半面粉一樣的東西,但不是奶粉,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因爲那時候的農村,還根本沒有奶粉這個概念,農民能接觸到的類似於奶粉一樣的東西是麥乳精。它的營養遠不如奶粉,但是已經是當時最好的東西了。

就是那一包半有甜味的東西,把小弟留在了這個家。喝完這些東西,小弟的命算是保住了。

接下來他就是靠母親的白麪粥續命了。母親不知道從哪裏借來了一斤小麥麪粉,每當弟弟餓的時候,她就會拿舀飯的勺子,盛半勺涼水,點燃麥秸把水燒沸,然後把攪好的白麪糊倒進勺子裏,燒熟做成白麪粥。

母親又用乾淨的白布做成一個圓錐形的布袋,錐頂剪一個小口,把溫度適中的白麪粥倒進布袋裏,一點一點擠進小弟嘴裏。

弟弟那時還太小,有時粥做得稠,他常常被噎得喘不過氣來,把母親嚇得要死。

那時的窮真是徹底,連一個奶瓶都買不起。後來看母親用勺子熬粥手忙腳亂,我問她爲什麼不用小鍋。母親的回答讓人淚目:“就那一點面,用鍋熬你弟弟喝的還沒鍋粘走的多。”原來是捨不得浪費那一點寶貴的麪粉啊!

這樣的餵養方式,讓兩三個月的小弟像個乾瘦的老頭一樣,臉上皺皺巴巴,像極了老年人的皺紋。

長大以後,每次和小弟產生矛盾,母親總是袒護着小弟,那是因爲她覺得虧欠這個小兒子太多。

直到小弟三個多月後,這種狀況才得以改變。農曆的八月十五以後,地裏的棉花陸續開了,繼父緊拾慢拾,把所有的地拾了一遍。

棉花賣了以後,繼父就從供銷社搬來一大箱麥乳精,一共六瓶。自此以後,小弟身上纔開始長肉,兩三個月以後,纔有了嬰孩白胖白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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