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吟生澀的賈島

唐朝著名的詩僧不少,像寒山、拾得、貫休、靈澈、皎然等都名動一時,影響較大。而無本則更爲奇特,他本名賈島,少時出家,後又還俗。出入法家紅塵,而又詩妙才高,最爲異於常人。賈島少時即在河北出家,或因出身清苦,家境貧寒,無法讀書研習,只能當個出家人,勉強敷衍生活。但他在寺廟之中自學成才,勤讀苦吟,寫得一手好詩。到了二十出頭,他的詩歌便頗爲挺拔。唐朝的士子,絕大多數是書香門第,很多甚至祖輩累代爲官,也許有些家道已經中落,生活頗爲艱辛,但門第仍在,氣勢還有,基本都能有機會學習教育。像賈島這樣純屬農家子弟平常家門,幾乎入不敷出食不果腹者,而能在詩文方面脫穎而出,赫然躋身文壇,實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賈島首先是自身刻苦,長年在寺廟修習經文,同時發憤讀書寫詩,打下了紮實的文化功底。當然名聲得以傳揚,運氣也必不可少。

賈島一生最大的幸運,在於遇到了韓愈。有一天,賈島到長安城郊的深山荒徑拜訪老朋友李凝,好不容易到達李凝隱居之高處,結果李凝卻恰好外出,而時已天晚月明。於是賈島在李凝的門上題寫了一首詩《題李凝幽居》:

閒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詩中描寫了草徑、荒園、池樹,月門等安靜清麗的景緻,刻畫了閒居、鳥宿、敲門、過橋等細膩動作,動靜得宜,意境幽渺,美不勝收。語言質樸簡練,而又韻味深沉,實是上乘之作。這首詩,賈島反覆琢磨,字字錘鍊。特別是用“僧敲月下門”還是用“僧敲月下門”,賈島始終難以定奪。直到第二天,賈島騎着毛驢回家,還在一邊吟哦,一邊做着敲和推的動作,不知不覺來到了長安大街,這時,韓愈的官轎和儀仗隊迎面而來,賈島避讓不及,衝撞了韓愈的威儀。賈島這時才知道闖了大禍。韓愈也不惱怒,停轎問其所由。賈島細說如此,不知“推敲”到底如何是好。韓愈斟酌了一番,認爲用“敲”比“推”更恰當,“敲”不僅體現有禮貌有節奏,而且顯得月下有聲聲歇更靜。通過一番推敲,韓愈和賈島兩人一見如故,漸成知交。

韓愈其時已仕途得意,詩文雙絕,早已天下聞名。而賈島只是個藉藉無名的小和尚。但韓愈喜歡獎掖甄拔後進,特別是對賈島這種清奇怪癖的詩歌風格,韓愈非常欣賞,於是四處褒揚推介,使得賈島迅速進入到名堂之中。這一年,賈島22歲,自范陽佛寺到東都洛陽龍門香山寺爲僧。不久便因爲在大街上“推敲”而巧遇了韓愈。韓愈帶賈島入長安,居青龍寺。韓愈建議賈島參加科舉考試,並準備還俗入仕。隨後賈島往來於長安、洛陽和范陽之間。早期更多的時間是呆在范陽的寺廟中複習備考。結識韓愈後,賈島慢慢接觸了許多韓愈的詩友文友和官場同事,很多都成爲好朋友。畢其一生,賈島從未停止過與當時的詩人來往,而且越勤於唱和,賈島結識的詩人就越多。

806年,他作《投張太祝》詩送給詩人張籍。隨後又因爲韓愈而認識了孟郊。810年春,賈島至洛陽,作《投李益》詩並拜會詩人李益。818年,賈島前往魏博,探訪詩人姚合,作《酬姚校書》寄送。819年,賈島作《寄韓潮州愈》贈送。820年秋,賈島作《投元郎中》詩投於祠部郎中元稹。821年,賈島與朱慶餘、顧非熊、厲玄、無可上人同住萬年縣尉姚閤家,作《宿姚少府北齋》《酬姚少府》等詩。824年,作《黃子陂上韓吏部》詩贈吏部侍郎韓愈,且與韓愈、張籍等數次泛舟南溪。826年,朱慶餘及第歸鄉,賈島作《送朱可久歸越中》詩相送。828年,王建出爲陝州司馬,賈島作《送陝府王司馬》詩相送。829年,作《寄滄州李尚書》詩寄給滄州刺史李祐。833年令狐楚任吏部尚書、檢校右僕射,賈島作《寄令狐相公》相贈。835年,作《哭盧仝》悼念盧仝。840年,作《寄柳舍人宗元》送柳宗元。

可以說,當代那些著名的詩人,賈島基本都有來往拜會,像韓愈、張籍、姚合、令狐楚、元稹、柳宗元、孟郊、朱慶餘,盧仝等等。雖然賈島仕途很不得志,但那些詩人官員,無論得不得勢,似乎都跟賈島很是融洽。賈島在中晚唐受到普遍的敬重甚至尊崇,影響頗大。《全唐詩》中晚唐詩人懷念追和賈島的詩竟多至38首,甚至超過了關於李白、杜甫、韓愈等人的同類詩。

賈島在仕途上最是蹉跎。大約在20出頭的時候,賈島便與韓愈成爲好友,韓愈勸他還俗後參加科考,大概也對他進行了悉心指點和詳細輔導。不知爲何,賈島回到范陽的寺廟後,一去便是十年,雖然中途不斷往返兩京。但直到812年,賈島才還了俗,首次參加科舉考試卻名落孫山。這之後雖然他屢次勇於參考,但遺憾的是屢次落第,真是屢敗屢戰,很是無奈。822年,已經44歲的賈島終於在長安考取了進士,與46歲的孟郊相比,坎坷窮困不遑多讓。蘇軾說這兩個難兄難弟是“郊寒島瘦”,沒有什麼比這用詞更加貼切的了。而且孟郊好歹還在長安街上打馬瀟灑快活過一回。就算是老來俏一次,人生也還是值得誇耀的。賈島就更加窘迫,也許因爲考了無數次,考得有些麻木了,甚至是憤怒了。賈島作了一首《病蟬》詩諷刺政要,結果與好朋友平曾等人同時被貶。這之後,便再也沒有關於賈島爲官的任何信息,如果賈島有了官職,那麼多詩人相唱和,不可能在詩中沒有隻言片語提及賈島的仕途境況。按照慣例,考上進士之後,便要由吏部考試取士,是入朝還是到地方任職,總是有個位置的。但賈島因爲寫諷刺詩受到打擊,應該是一直沒有得到什麼實際的崗位,也許只是保留了一個虛銜。而此時賈島有家有室,可想而知其生活是多麼清寒,或是得益於韓愈張籍等人的援助,賈島才能勉強度日。

837年,賈島被貶任爲長江縣主簿,故被稱爲“賈長江”。縣裏的主簿實在是個微不足道的地方小官。既然被貶,要麼是同級別離開朝廷到地方任職,要麼是自朝廷降職到地方爲官。而且身爲宰相的令狐楚竟然給賈島自長安寄贈寒衣到偏遠的長江縣,賈島還有詩《謝令狐相公賜衣九事》爲證。賈島到達梓州時,東川節度使楊汝士還對其禮遇有加,賈島曾作《觀冬設上東川楊尚書》相贈。宰相和節度都對賈島禮讓三分,要麼是因爲彼此感情深厚,要麼另有原委。

唐辛文房在《唐才子傳》中記載,賈島及第後寓居法乾無可精舍。一日唐宣宗(其時應爲太子)微服行至寺中,循聲登樓,見無人,乃取案上詩卷閱覽,及賈島趕回後疾忙奪走。賈島不識唐宣宗,瞪眼怒目道:“郎君鮮食美服,豈懂詩文?”言行中多有輕蔑之意。唐宣宗走後,賈島方回過神來,事後很是緊張,伏闕待罪。皇上感到很詫異。就讓賈島做了長江縣主簿。這樣看起來,竟是提升而不是貶謫了,如此應該纔是符合邏輯的。否則,一個小小主簿,哪值得宰相和節度如此厚愛。兩年後,長江縣主簿任期屆滿,賈島遷普州司倉參軍。普州刺史樂闡欲任他爲糾曹,賈島竟然沒同意,樂闡似乎也不以爲意。843年,賈島在普州官舍去世。這又是一個奇怪的現象。作爲手下,賈島對崗位甚至還有挑選的餘地,說明賈島還是很有些個性的,上司對他也很包融。

賈島在仕途上從未得意順暢過,做過幾任芝麻綠豆大的小官,生活幾乎都不能自給。但在詩歌方面,賈島越是磨礪越是苦吟,詩歌越來越是品質臻佳。到了中晚唐以後,賈島詩歌的影響日漸巨大。北宋之初,詩人多承五代餘緒,以中晚唐詩人爲宗,尤好白居易、李商隱、賈島三家。宋末,明清,標舉賈島詩風者層出不絕。韓愈、孟郊、姚合,張籍等人對賈島交口讚譽。晚唐詩人韋莊雲:“詞人才子,時有遺賢,不沾一命於聖明,沒作千年之恨骨。據臣所知,則有李賀、皇甫松、李羣玉、陸龜蒙、趙光遠、溫庭筠、劉德仁、陸逵、傅錫、平曾、賈島、劉稚珪、羅鄴、方千,俱無顯遇,皆有奇才,麗句清詞,遍在詞人之口,銜冤抱恨,竟爲冥路之塵。”南宋詩論家嚴羽評價道:“以人而論,則有:元祐體,曹劉體,陶體,謝體……賈浪仙體……,楊誠齋體”。元代理學家吳師道贊雲:“盧全鄉老,賈島寒澀,自成一家。”聞一多更是稱道:“由晚唐到五代,學賈島的詩人不是數字可以計算的,除極少數鮮明的例外是向着詞的意境與詞藻移動的,其餘的一般詩人大衆,也就是大衆的詩人,則全屬於賈島。從這觀點看,我們不妨稱晚唐五代爲賈島時代。”

賈島著有《長江集》,共收錄390餘首詩,風格其實各有迥異,雖然以苦僻清瘦爲主,但很多詩歌自然沖淡,滌盪塵凡,有陶淵明和謝靈運之自然清新之風。最具代表之詩作便是《尋隱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只覺松風如濤,雲霧繚繞,童子不知何處去,仙翁只在深山中。偶來仙都,但覺盪滌塵慮,自然心境皆已忘機。

賈島不僅景寫得天然妙絕,情也抒得深情綿邈。如《憶江上吳處士》: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

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雖是普通的一首送別詩,卻透出深刻的情感。特別是“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景語即情語,境像即意向,餘味深長,雋永無窮。

賈島出生幽燕之地,有慷慨悲歌之氣,雖然早年出家,勤修佛法,但骨子裏還是有着固有的熱血俠氣。如《劍客》: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爲不平事。

又如《代邊將》:

三尺握中鐵,氣衝星斗牛。

報國不拘貴,憤將平虜仇。

這些詩歌體現了一種金剛怒目式的風格特徵,豪氣干雲,俠氣縱橫。而且語言純熟簡練,明白曉暢,一掃生澀苦寒之氣。

當然,賈島的詩歌更多地體現了一種苦吟錘鍊,險僻怪奇的特點。如《題詩後》:

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不能得到認可,便要歸臥山野,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推敲錘鍊,功在不捨。

而他寫給韓愈的詩《寄韓潮州愈》:

此心曾與木蘭舟,直到天南潮水頭。

隔嶺篇章來華嶽,出關書信過瀧流。

峯懸驛路殘雲斷,海浸城根老樹秋。

一夕瘴煙風捲盡,月明初上浪西樓。

雖然寫得真摯感人,情誼深切,但卻有着一貫的愁苦怪癖、峭骨疏寒之風。

賈島也算是個奇人,出家還俗,誦經寫詩,雖有仕宦志向,終究命途多舛。然而詩卻勤苦地做了一輩子,而且頗爲可觀。在中晚唐詩壇上,不知不覺已卓然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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