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老井(4)

日子尽管煎熬,还是一日日的往前推进着,不知不觉就到了1983年的春节。

春节是农村人最最隆重的节日,也是所有人都重视的节日。

从腊月初八开始,新年就陆续拉开了序幕。在老家,这一天有吃腊八粥的习俗。腊八粥是用八样植物的种子熬成的,一般有小米、大米、大豆、黑豆、豌豆、红枣、花生、红豆等。

对于整天吃窝头咸菜的农家孩子,腊八粥无疑承载了好多孩子的期待。离腊八还有好几天,就不断有孩子追着大人问:“娘,还有几天是腊八?”

记得读初中时,我们都住校,在学校里吃饭。腊八那天,同村的一个女孩子上完早课,非得回家去吃腊八粥。

要知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冬天,奇冷无比,地经常被冻裂出现弯弯曲曲的口子,像饥饿的嘴巴。只要冬天,每个孩子都穿得像胖熊。

那天早上,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的风刮到脸上,像小刀一样,两只手被冻得失去生疼失去了知觉。即便这样,也抵制不住腊八粥的诱惑。

过了腊月十五,年味就浓了。女人们要准备好孩子们的新衣新鞋。你看,找人裁衣服的、缝纫机蹬得咣啷咣啷响的、纳鞋底的绳子嗤嗤响的,插花的、绣花的……女人们全都使出浑身解数,誓要把这些在过年前赶出来。谁不想着在过年这天,让自家的孩子焕然一新,欢天喜地呢?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日。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特别是厨房的用具,锅盖、篦子、筐子、托盘都要刷洗一遍。

做完这些就要忙着蒸年馍了。年的隆重有很大一部分体现在蒸馍上面,量大而且花样多。一般家里都要蒸够吃到年后二月二。

菜馍、枣馍、丝糕、花糕、枣山、白馍……一家人齐上阵,揉面的、擀皮的、包馅的、烧火的、上锅的……按部就班、整齐有序,一家人紧张忙碌,一个个脸上都喜气盈盈。

到最后家里的筐子里、托盘上、竹帘子上,满满登登全都摆满各式的馍馍,让人眼花缭乱。

最后就到了杀猪宰羊的时候。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平时谁也舍不得花钱买点肉打打牙祭,单等过年时,把自己家养的猪或羊杀了,来犒劳犒劳一年亏空的肚腹。

想想看,腊八过后,每一天都是好日子,不是吃好的,就是穿新的,难怪孩子们一到腊月就兴奋不已。

小弟出生后的第一个春节,我们家与上面的叙述是无缘的。我至今记得那一年春节的冷清无助。

那一年,腊八粥没有,新衣服新鞋子没有,连二十三以后的蒸馍也没有,我们依然吃着一成不变的窝头咸菜,更不用说杀猪宰羊了,那更不敢想。

当我看到别人家热火朝天蒸馍的情景,看到别人家厨房里蒸腾起的白色蒸汽在袅袅上升,看着一个个碗口一样大小冒着热气的馒头……我的肚子开始咕咕乱叫,嘴里的口气开始不自觉地想要冒出,我就强迫自己从别人家跑出来,回到自己家。

母亲坐在床上哄弟弟睡觉,继父不知去了哪里,在看看厨房,冷锅冷灶,没有一点烟火气。

我跑过去问母亲:“娘,人家都蒸过年的馍馍,咱咋不蒸?”

母亲沉吟了片刻,说了一句:“等等吧,看看你爹能不能借来白面。”原来,我家穷的连过年的白面都没有。

最终,年馍没有蒸,我们的日子和平常没有任何变化,窝头咸菜地瓜粥,这样的饭我早就吃得够够的了。

终于到了年三十,这一天通常是这样安排的,中午饭是羊肉汤,下午吃饺子。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安排,虽然从没有人这样规定过。

那一天,从半晌午开始,整个村子上空都飘荡着一股香气——羊肉被煮熟的香味。一家家锅里都煮着羊肉、羊骨头。

吃饭的时候,胡同里大碗小碗,全都盛满了羊肉汤,汤里漂着白色的油花、红色的辣椒油、绿色葱花和芫荽,还有大小不一的肉块。

每个人都吃得热火朝天,呼哧呼哧地往嘴里扒,一口馒头一口汤,那滋味真是痛快!还有的人喝了一碗又舀来一碗……

那天中午,我们家锅里只有白菜和粉条,一块肉也没有。继父和母亲破天荒地没去胡同里吃饭,两个人坐在厨房里,默默地吃着,谁也没说话。

我还是和原来一样,端着碗跑到胡同里,不大一会又端着碗回了家。把碗往灶台上一放:“人家都喝羊肉汤,咱为啥没羊肉?”说完,竟委屈地哭了起来。

母亲愣了一下,忙扒我拉到她跟前:“下年!下年咱也杀羊,让你喝羊肉汤。”

母亲的话起了作用,我不哭了,心里升起了希望,下年我也能喝上羊肉汤。

也许是因为我哭的缘故,母亲跟继父说:“你去买点羊油吧,下午掺在饺子馅里,也有点肉味。”

吃过午饭,父亲出去买了四两羊油,母亲把羊油和胡萝卜剁碎,包了饺子。那饺子如何吃不出剖来,但肉味还是有的。

那个年就这样过去了。虽然已过去四十年,但我依然记得那个没吃上肉的春节。

贫穷的日子,苦了孩子,煎熬的却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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