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老井(5)

1982年的夏天,我7歲了,母親說該上學了。

那時不像現在的義務教育,每個孩子都必須上學。能上學的大多是男孩子,畢竟當時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比較嚴重。

鄰居四大爺經常說:“男孩子上學以後中自己家的用,小閨女上學有啥用,長大以後是人家的人了。”

四大爺嚴格秉持這種理念,一個兒子上了至少十年學,最終沒走出村子。三個女兒都不讓讀書,兩個大的聽話,不讓讀就老老實實在家幹活。老三不行,到了上學的年齡,非得鬧着去學校,四大爺就騙她下一年再去。

從七歲開始騙,一直騙到十歲,老三不幹了,看出了自己老爹的心思。哭天喊地不喫不喝兩三天,最後四大爺怕閨女被餓死,只得咬咬牙答應下來。

學校裏一共五個年級,十有八九是男孩,女孩鳳毛麟角。

這也難怪,那時候家裏太窮,一家人的喫喝拉撒都要從地裏刨出來,多個勞力就多份收成,手裏也就寬裕一些。

再說那時一千多人的村子,居然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中專生或者大學生,讀書的好處在村裏沒有顯現出來,所以村民們供孩子讀書的積極性也不高。

在我們村子上學的意義,不是出人頭地,不是建功立業,而是僅僅識幾個字這麼簡單,不是睜眼瞎就行。

我7歲那年的夏天,母親領着我去學校報名,一路上遇到好幾個鄰居,她們都極力勸說母親放棄讓我讀書。

那時候衚衕裏和我年齡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至少有十幾個,她們都不上學。農忙時乾地裏的農活,閒時在家紡棉花、學做針線活,再勤快一點的,就會包了家裏的一日三餐,讓做父母的輕鬆不少。

我家恰恰缺少勞力,只有繼父一人幹活,母親要帶兩個年幼的弟弟。換作別人家,我是絕不被允許上學的,即便不下地幹活,也可以在家幫忙帶弟弟,幫忙做飯。

可是無論別人怎麼說,母親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腸一樣不改初衷。母親常說:“我這一輩子在莊稼地裏,累死累活還被人看不起。你們姐弟三個,只要願意上學,我砸鍋賣鐵也供。”就這樣,我進了學校成了一名小學生。

學校在村子東頭,一個不大的院子,兩排土牆瓦屋,五個教室,一個辦公室,和辦公室挨着的還有一間房子,裏面住着一個光頭大個子老頭,聽說是看學校的。

學校很簡陋,唯一高級一點的用具是老師辦公室裏的機械掛鐘,上課、下課和放學,全都靠它。

鈴鐺是手搖的,不知用了多少年,懸掛在辦公室前面的那棵榆樹上。儘管年代久遠,但聲音非常清脆,即便你在村子最西頭,也能聽到它的響聲。

好多村民在地裏幹活,也根據學校放學的鈴聲來決定自己下班回家的時間。

除了這兩樣東西,學校裏好像再沒什麼可說的了,辦公桌椅都是好多年的破舊桌椅。

忘了說我們的教室了,一個年級的教室一般是兩間,偶爾也有三間的。桌子是一塊土墩上面放一個光滑的水泥板,夏天涼爽,冬天冰冷。凳子就是從自家帶來的小板凳。

土牆的教室,只在前面開一個不大的窗戶,所以全天光線都很暗。

特別是冬天,早去一點的孩子,一個人是不敢進教室的,那裏面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聽說原來這地方是一座廟,後來把廟拆了才建成了學校。

聽老人說,拆廟的時候,那廟裏出現了成千上萬大大小小的蛇,拆廟的人一筐一筐地往外擡,擡了幾天仍沒擡完。沒有辦法,村裏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只得對着蛇羣焚香磕頭,蛇才消失,學校才建起來。

有了這個說法,孩子們更不敢早來學校。即使來得早,也總是在大門口等,等上四五個人,纔敢推開門進教室拿書。

拿到書的孩子,看誰跑得快,邊跑邊嚎:“有鬼啊!鬼來了!”嚇得後面的孩子也急匆匆地竄出教室,好像真有鬼在身後追他們。

拿出來書,我們就靠在教室外面的牆上開始讀起來。那時候的課文非常簡單,讀不了幾遍就都會背誦了。

於是我們把書夾在胳肢窩下,十幾二十個孩子緊挨着,扯着嗓子開始背起來。

“王二小是兒童團員。他常常一邊放牛,一邊幫助八路軍放哨。”

……

“突然,四面八方響起了槍聲。敵人知道上了當,就殺害了小英雄王二小。”


“劉胡蘭挺起胸膛說:要殺要砍由你們,怕死不是共產黨員!”

“毛主席聽到這個消息,親筆寫下輓詞: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

一時之間,學校上空飄蕩着一陣陣熱血沸騰、慷慨激昂的讀書聲。

直到太陽昇起很高,老師來了,我們才走進教室,開始正式上課。

一年級的老師姓王,是個大肚子的中年男人。那時候學校裏七八個老師,只有一個是正式的,聽說小學沒讀完,就接替了她父親的班。另外幾個都是民辦教師。

民辦教師都是從村子裏找的,一般是讀書多一點,又願意幹這個活的。

那時教師社會地位很低,雖不直接被稱爲臭老九,也是臭老九的待遇。工資很低,一般人還不屑於幹這個活。

雖然做了教師,地裏的活一點也不少幹,因爲一家人的生活還得靠地裏的收成,工資只是作爲一點補助。

剛入學時,聽村裏人說王老師教的不好,還有人說他不會教。真正開始上課時,發現他很認真,對我們特別有耐心。

他從不罵我們,更不會打我們。即便是在課堂上搗蛋,他也只是讓搗亂的學生站到講臺邊聽課。

因爲他的好脾氣,有的男同學故意氣他,有時上着課扔講臺上一隻青蛙,有時在粉筆盒裏放一隻螞蚱,還有的會趁他在黑板上寫字時讓他身上扔泥巴……

每當這時,他就會停下來,說一句:“搗吧!再搗長大了連媳婦也說不上。”說完班裏鬨堂大笑,那時候的小屁孩,誰在乎娶媳婦的事?老師接着講課,好像這些事沒發生一樣。

時隔多年,每次想起王老師,心裏總感覺很溫暖。儘管他講課時會出錯,可是他善良和包容讓我至今難忘。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