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蘆花會唱歌(46)|| 大哥掉債坑裏了

我大哥出生在50年代,初中畢業,這在窮鄉僻壤的蕩區屬於上游,因爲很多同齡人連學校大門也沒有跨過。

大哥18歲當上生產隊隊長,做事果斷,邏輯思維清晰,尤其口才非常好,村人說他是鐵嘴。

然而,大哥一生風吹浪打顛簸起伏,始終未能過上稱心如意的生活。

母親照顧姐姐做完月子,就馬不停蹄地往家趕,從來沒有待在外面這麼長時間,早就心急如焚。

傍晚時分,母親終於回到家,沒多久,大嫂苦着一張臉走過來,眼淚汪汪地說大哥離家幾個月了,母親的心一下子沉到腳底。

大哥結婚後一直不順,大孩長成畸形腦袋,二孩三孩先後不明原因地夭折,大嫂被人排擠丟了老師的飯碗,爲此,母親背地裏沒少淌眼淚。

大嫂抽抽噎噎地告訴母親,大哥和同村楊某承包了鄉編織廠,等所有手續過戶辦好之後,才發現被人矇騙掉進了大坑,因爲這家編織廠不但爛泥扶不上牆,還欠下一筆無異於天文數字的外債。

禍不單行,大哥還沒有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楊某攜帶家人去外地,一走了之,把所有的爛攤子摜給了大哥一個人,因爲大哥是主要負責人。

不僅如此,還有好多村民拿着賣泊子的白條找上門跟大哥要錢。外地債主不講情面,先是封廠門,然後帶人堵大哥的家,大哥有苦難言,有理說不清,在大嫂的幫助下,去了外地,暫避風頭。

母親既震驚又害怕,她做夢也想不到,一向踏實又穩重的大哥居然會惹下這麼大的紕漏。這可怎麼辦呢?母親似乎嚇傻了,半天說不出來一句話,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

怎麼也捋不出一個頭緒,只有懵懵懂懂地跟着大嫂朝外走,五個壯漢坐在大哥家裏,撂下狠話,拿不到錢絕對不離開。

從來沒有看過這架勢,母親開始手腳打顫,好一會,才鎮靜下來,“頭磕了碗大個疤,有什尼好怕的!”這句話是母親的口頭禪。

她先是把大嫂拉到門外,叫她把隔條小街的父母叫過來 ,母親自己去了鄰居家,請鄰居去蘆葦蕩喊我父親回來,然後把躲在外面的兩個侄子一左一右地攙回家。

隨即,大嫂的父母和我父親一前一後走了進來,母親這才攏了攏兩個孫子的頭,一字一板地對討債人說:冤有頭債有主,哪個差錢就跟哪個要,憑什尼追着我兒子不放?我兒子也是被人下了圈套,有苦說不出。你們可看清楚了,這個嘎(家)裏,除了兩隻鐵鍋可以賣幾角錢,別指望再刨出什麼油水來。哦,說錯了,我們這四把老骨頭還能榨出點油水,你們要不要?我可聲明在先,這兩個俠子(孩子)蘿蔔大,要是被嚇出個三長兩短,我們這四把老骨頭就是拼着一身剮,也要扒掉你們家祖墳。不相信,我們明天就摸去你們家,也住你們家裏哪兒也不去!

大嫂的父親當過兵,大嫂的母親是村婦女主任,他們兩個說話,也是有板有眼,擲地有聲。不一會兒,派出所也派來了人,警告討債人不可以私闖民宅,不可以傷害老人和孩子。是大嫂的父親叫親戚去了派出所。

討債人都是四村八鎮的村民,雖然嘴上強硬,罵罵咧咧,但腳底開始抹油朝外走。

父親母親回到北墩子的家,唉聲嘆氣,一根菸接一根菸抽,一夜沒有閤眼。

天麻麻亮,母親又去了大哥家裏,要大嫂寫信叫大哥回來,總不能躲在外面一輩子,伸頭一刀,縮頭一刀 ,躲避不是辦法,人不死賬不爛,一筆一筆地還,總有還清的一天。

一個月之後,大哥終於回來,那些要債的人聞風而來,坐了一屋子,母親瞞着人偷偷地塞給大哥一沓錢,讓他先還火燒眉毛的債。

母親自己省喫儉用,卻捨得拿錢出來打水漂,因爲她見不得大哥被人圍攻。

後來的幾年,母親究竟悄悄塞了多少錢給大哥,我不得而知,因爲每逢寒假暑假,我自己都要打泊子掙學費,二哥二嫂也不清楚,單憑胡亂揣測,時不時地說餿話,抱怨母親貼補大哥。

一年到頭,母親可謂跌倒抓把泥,除了養雞養豬打泊子,還賣了幾年豆腐,種蔬菜與扒拉莊稼也是一着不讓,父親養鴨賺多賺少不算虧,從表面看,我家似乎不缺錢,左鄰右舍也經常這麼議論 ,然而,母親說她手頭沒餘多少錢。

那不就應了二哥的牢騷,母親攢的錢全幫大哥還債了?

每每我拿這話問,母親總要氣惱地吼我一嗓子:能有多少錢給大喜(大哥名字),我去偷去搶,還是拿命換錢?

接下來,母親便會嘆息一聲,擒錢就像針挖土,花錢好比篩芝麻。掙錢比喫屎還難,花錢比篩子窟窿漏芝麻更快。

家裏收入部分,一目瞭然。養雞鴨鵝豬,種蔬菜和莊稼,這些我家確實一樣沒有落下 ,但這些都是小錢,只能維持家用,父母既不識字,又沒有特別的技能,掙不來大錢。

再說開支部分。

三哥和我一直在讀書,除了寒假暑假打一些泊子,數量不算多,約等於純粹的消耗。

姐姐讀完小學之後就輟學,雖然回家務農,但做事屬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支出大於收入,她結婚父母又貼了大頭。

大哥二哥雖然從父母這兒分出去,但父母多少年都跟二哥一家在同一口鍋裏攪動碗勺,喫喝拉撒和人情往來,都是父母在支出。

母親還多少不等地幫助一下孃家人。

再加上,三個哥哥和姐姐結婚,兩次新建瓦房兩次老屋修葺,每逢大事,父母基本把口袋翻個底兒掉,如果不是父母省喫儉用,一分錢掰成八瓣,我家的日子必然更爲艱難。

大哥掉債坑裏苦苦掙扎,母親心疼兒子,只恨自己沒有多少能力幫助他,明面上若無其事,背地裏沒少唉聲嘆氣,實在忍不住,就蹲到無人的角落號啕大哭,母親哭泣的樣子深深刻在我的腦海裏。

就因爲母親在當家,每當我們感覺爲錢所困的時候,就把所有的怨氣撒向母親。

大哥一度對母親態度冷漠,他覺得自己一家坐困愁城,而父母視而不見,眼裏只有老二一家,他認爲父母可以給予自家更多的幫助。

姐姐對喫穿有要求,母親每每不能如她的願,她就嚷嚷母親鑽在錢眼裏爬不起來省去死呢。

二哥和母親發生矛盾與衝突的時候,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母親把省下來的錢貼補老大一家了。

就連父親也不理解母親,因爲他不問家事,不清楚家裏都有些什麼人情往來與細水長流的支出,因此常常責怪母親攢錢太少。

我們所有的人,都可以把對生活的苦與怨朝母親發泄,只有母親除了回罵父親幾句,再也無處可訴,唯有把情緒與苦楚默默地咽回肚裏,因爲家長裏短永遠理不出個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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