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印象

小時候,在村東旁的澇池邊上有一棵空心柳樹,一摟粗的樹身,六七米高的樹幹,有八條粗硬的枝丫,條條盡力向上伸展,好像一把倒立的大掃帚。每到春天,柳樹發芽,枝條隨風擺動,甚是好看。

奶奶說這棵柳樹是我們家的,是爸爸很小的時候,爺爺栽種的。

俗話說:前不栽桑,後不栽柳。家鄉人不待見柳樹,不僅僅是因爲柳與溜諧音,怕家中的財氣福氣溜走,還與葬禮上孝子們拄柳木棍的特殊習俗有關。

因此,爺爺將柳樹栽到澇池旁邊,遠離房舍,好像一副旁觀者清的樣子。

冬天,澇池結了冰,成了孩子們玩耍的樂園。有人無意中發現柳條發出新苞了,大家便湊到一起來看,這一看似乎嗅到了新年的氣息。柳樹知春,杜甫在《臘日》裏寫道:“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條。”

男孩子膽大,不知道忌諱。早春時節,趁柳葉還未冒尖、枝條卻已活泛的那幾天,他們爬上柳樹,折柳枝做柳笛。折斷幾根柳枝,用力扭一扭樹枝,抽出樹骨,餘下一段完整的筒狀的樹皮,裁成幾節,便做好了幾個柳笛。他們把柳笛分給我們女孩子,我們如獲至寶,滴滴地吹個不停。一時間,水波盪漾的澇池邊,就全是歡快的柳笛聲。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柳樹的葉片一下子稠了,男孩子們又開始打柳樹的主意。他們趁大人不注意,又爬上了高高的柳樹,扯下來一大捆柳枝,一半編成帽圈,戴在頭頂上;一半編成腰帶,紮在腰裏,別上一把木頭槍,跑到溝壕裏玩打仗遊戲。男孩子們玩得一身灰土,連喫飯也忘記了。

有的男孩子膽大,竟然鑽進空心的柳樹裏,二哥叮嚀我不要鑽進去,他說裏面有長蟲(蛇),不知真假,我從來都沒有鑽進去。

記得本村或外村的人不在了,就會有人來砍柳樹枝,他們給奶奶或母親招呼一聲,就去砍了。

柳樹股被裁成三十公分的棍子,葬禮上,拄柳木棍是男孩子的專利,也是一戶人家子孫滿堂、後繼有人、興旺發達的象徵,村裏人對此很看重。

婦女們剪好帶穗的白紙條,小心翼翼地纏在裁好的柳樹棍上,就做成了柳木棍,通常叫孝棍、哭喪棒、哀杖等。給柳樹棍上纏白紙條時,絕對不能磕破柳樹皮,因爲這事關後代的興旺發達,必得心靈手巧放心可靠之人才行。

拄柳木棍,據說和孔子有關。相傳孔子是個大孝子,一天他在授課時,聽說老母親去世了,當場就哭暈了過去。醒來後,抓了塊白麻布當頭巾,穿了件白袍當外套,回到家就撲在母親的靈前號啕大哭。到送葬的時候,孔子已經哭得直不起腰了,鄉親們攙扶不起,就急中生智給他找了根柳樹棍當柺杖。從此之後,孝子拄柳木棍就慢慢流傳開了。

柳木棍還來自於一個傳說。從前,有個老婆婆的兩個兒子外出做生意,好幾年音訊全無,家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大兒媳婦溫柔敦厚,對婆婆很孝順。小兒媳婦好喫懶做,想着法子要把婆婆害死。一天,大兒媳婦做好飯給婆婆先盛了一碗,小兒媳婦偷偷給碗裏下了毒,大兒媳婦不知情把飯端給了婆婆,婆婆吃了幾口就難受起來。小兒媳婦聞訊趕來責罵嫂嫂,大兒媳婦有冤無處訴,急得要跳井。幸虧鄰居趕來勸住了大兒媳婦。婆婆臨死前說:“人心隔肚皮。你們妯娌倆在我墳頭各插一枝柳樹棍,誰插的柳樹棍死了,就是誰害死了我。”後來,大兒媳婦插的柳樹活了,人們都說柳樹有靈性能辨善惡。

“故園腸斷處,日夜柳條新。”親人離世,孝子哀傷過度,行走困難,設杖以扶持,是彰顯孝道的標誌,也是挽留親人的心意。

在我們家鄉,出殯前一夜,客人都要來做最後告別,但不能直接進村。客人一到村口,守在路口的孩子們便飛奔回去報信,孝子們遠遠地前去迎接。嗩吶聲中,大大小小披麻戴孝的孝子們排成一行,彎腰拄着柳木棍,邊哭邊走。賓主相見,孝子們恭敬地將柳木棍舉過頭頂,行三跪九拜的見面禮,然後尾隨客人身後,一路哭回靈前。客人上香時,再行三跪九拜的答謝禮。

如果來客中有結了婚的女人,燒紙上香之後常常會扶靈痛哭。她們邊哭邊訴說逝者的種種好處,哀婉動人,聞者無不潸然淚下。孝子們更是觸景生情,長跪不起,哭得分不清鼻涕眼淚,好在他們手裏拄着柳木棍,彷彿抓住了某種依靠,纔不至於哭暈過去。大悲傷心,爲防孝子孝女們悲傷過度出現意外,靈堂前常有專人攙扶勸慰他們。

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跪天地和爹孃。在家鄉人眼裏,唯如此,方能體現出孝子們對於逝者和親友的敬重;唯如此,方能體現出晚輩對逝者生前的照顧孝順。

常言道:“女靠孃家,男靠舅舅。”如果禮數不周,或是生前對逝者不孝,孃家或舅家的親友會在葬禮上發難,讓主家下不了臺。反之,德高望重的親友則會給孝順的孝子和媳婦披紅戴花,表彰他們對逝者生前的悉心照料,表彰他們給後輩兒孫做出了表率和榜樣。同時,也是鼓勵村子裏其他人尊老孝老,讓良好的家風代代相傳,讓家家和睦幸福,人人快樂平安。

葬禮完畢,孝子賢孫們拄過的柳木棍都要插在墳頭,陪伴逝者,寄託哀思。

柳樹身上承載了太多生離死別的哀傷,使人睹物傷懷,難怪鄉親們對它敬而遠之。

1969年我家蓋房子時,砍伐了這棵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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