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中見性,別樣書寫見精神——讀潘向黎的《古典的春水》

“文字有飛花迴雪之美,情懷兼驚濤拍岸之闊。”“一往情深,披肝瀝膽說妙處;健筆縱橫,氣象萬千論古今。”品讀着這兩句寫在潘向黎女士新作《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封頁背面的這兩句話,再回顧展讀作品過程中所獲得的體驗,內心不覺湧起爲文以記之的衝動。

一部由十三篇文章組成的新作,作者以古典詩詞爲寫作的藍本,但又不拘泥於古詩詞的本身,把詩人與其作品有機對接,在品鑑作品的過程中融入對詩人的評價。衆所周知,就一個專攻於詩詞寫作的詩人而言,他一生所寫的作品是很多的。儘管由於時間和其他的原因,散佚很多,但是有幸流傳下來的也不只一首。這樣,對作品的品讀鑑賞,因多種因素所囿不可能窮盡所有。正是基於此,在《古典的春水》一書中,這種選做評點的作品也只是詩人作品的一部分。而選擇什麼樣的作品作爲品評的對象,取決於專題講座的主題和對詩人心性人格觀照的角度。就一個詩人而言,不論是生逢亂世,還是身處治世,他們的思想性格、人生遭際都不可能是單一扁平的,而是多元立體的。故此,對一個人的評點不可能展現其心性品格的全部。從作者選做評點的詩人看,陶淵明、杜甫、李商隱、晏殊、晏幾道、歐陽修、蘇軾、周邦彥、陸游、辛棄疾等都是中國詩壇璀璨絢爛的明星。每一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在這個詩壇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都在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中刻錄下或深或淺的一筆。很顯然,對他們作品的鑑賞、對其人格的當下觀照不可能識得全貌。正是出於這樣的原因,這種在確定講座的專題時,往往只是選擇詩人的某一個方面,從一個很小的切入點對作品和詩人進行透析。

當然,作者在“古典”中漫步,在悠悠“春水”中沐浴的時候,不是完全沉浸在歷史文化的氛圍中流連忘返,而是在品鑑“古典”,以涓涓“春水”浸潤心靈的同時,時時把歷史與現實對接,多是站在當下去審視古代的經典和古代的詩人。這樣,每一篇文章基本上把濃郁的古典意蘊與鮮活的現代氣息融合在一起,從而使作品烙上鮮明的時代色彩,帶有了獨特的時代感。不過,通覽十三篇講義,也許是受多種因素和各種不可抗力的制約,造成了有些文章不論是內容的確立、材料的選取,還是行文方式、評點論說方面多少存在一些讓人無法閱讀下去的閱讀厭倦感。好在像這樣的文章不在多數,所以就整部作品而言,精粹之作還是佔據了多數,品讀這樣的文章,在極具潘氏風格的語言的牽引下,循着“古典的春水”慢溯,自會獲得不一樣的情感體驗和心靈慰藉。

宏觀上粗略地就閱讀作品談論了自己的閱讀感受之後,回到作品中,以具體文章爲例對作品進行二次解構式評點。《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一文是作品的第一篇,作者把它定位爲作品的代序,即序言。而從文章所寫的內容看,與其說是寫杜甫的,毋寧說是借自己對杜甫認識理解的過程的敘述來表達對父親深切的悼念之情。唐詩“三才”——天才李白、人才王維、地才杜甫,因爲各自的人生閱歷和成長環境不同,他們表達對世情和人生觀照的角度不同,書寫的方式就不一樣。對三個人及其作品的認識與解讀,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得其真味的。他們適合不同的人,像李白更適合於青年人,因爲其傲岸不羈、放蕩隨性、棱角分明的性格;中年人適合讀杜甫,因爲經過時間和生活的錘鍊之後,還依然不放棄;老年則宜於讀王維,因爲經過世風俗雨的淘洗,人生經歷的起起伏伏,對世間與人生都看到較爲清楚,這時候該放下的就當放下,過着恬淡自適的生活,修身養性以走向生命的終點。在作者經歷生活的磨礪和生離死別的傷痛之後,把自己沉潛在杜甫的世界裏,從詩歌中慢慢了解了老杜之苦與人格的高標。也正是對這種在由不屑到慢慢接受,再到親近改變過程的追溯中,父親循循善誘時的音容笑貌又歷歷在目。顯而易見,作者是借品評杜甫及其作品寄託對父親的思念是這篇文章的真正用意所在。

與代序中的因寄所託相比,十二篇正文因爲擷取的鏡頭不同而呈現出不一樣的風格。就十二篇文章關注的視角和寫作的側重點而言,因作者的情感和意趣所囿,其在寫作時探尋的角度就不同,取捨也就不一樣。從作者的行文可以看出,有的側重於對作家的思想、心性和情感的品評。在評論的過程中,爲了避免枯燥和流於程式化,作者遴選作家一些典型性的作品加以輔助性說明,像《淺情世間,奈何深情》一文對“二晏”的品評。開篇的評介語含括了文章的主要內容,也提綱挈領地把“二晏”的心性品格概括出來:“晏氏父子都是‘多情之人’,只不過小晏執着與本心,追求個性自由,一往無前地追求個人情感,不避忱溺,不求解脫,而大晏是理智的人,必定尋求剋制和覺解,於是保持了一種閒雅風度和進退有度,現世安穩的平衡。”對詩人有了這樣的先期設定,選取視角和品評時也就有了清晰的取捨。而在具體寫作時,目光不是隻盯住作家和作品本身,而是與自己的生活和經歷對接。這樣,在時空的交疊和穿越中,不僅能夠對所寫的人物及其作品有比較清楚了了解和認識,同時也可以洞悉在作者成長的過程中,詩人及其作品給自己帶來的潛移默化的影響。誠如文章所言:“讀書時代,晏殊給我的印象卻像一個含蓄溫和而不苟言笑的老教授。”“而小晏,這個現實版的賈寶玉,這個詞壇的美少年,是多麼的‘動搖人心。在他的世界裏,似乎愛情是唯一有意義的事情,他在愛情中真是披肝瀝膽,寫來深情激盪,少年時讀來,不但比大晏過癮,而且足以滿足偏於傷感、略帶自虐的愛情幻想。”儉省的文字,把自己對二晏在自己的閱歷中所佔有的位置、產生的影響精當地表達出來。爲了佐證自己的觀點和立場,文章中精挑細選父子二人的經典作品加以直觀的呈現。因爲作者認爲:“任何評說都只能稀釋他們的濃烈。”

同樣,在《世人皆以東坡爲仙》、《心中極多想不開》和《肝腸似火 色貌如花》三篇文章中,對蘇軾、陸游和辛棄疾的品評,分別抓住“蘇軾的仙性”、“陸游一生對唐婉的放不下”和“辛棄疾的不得志”的特點,從他們對生活的經營、指向的追尋和人生的擺渡的層面進行評賞。從用筆的輕重和情感的傾向看,作者對蘇子和稼軒的仰慕性更濃,而對放翁的評價帶有更多的惋惜之情。至於其他的作品,像《行走在時間的曠野》和《生命意識與無名哀愁》兩文,從各自的濃縮語即可看出文章探討問題的視角:“天地無情,人生短暫,生老病死,無法抗拒,悲歡離合,轉眼成空,面對時間,誰能不在某一個時刻被這種無處可逃的巨大傷感擊中呢?懷古詩,其實是被擊中的傷口上開出來的花。”——《行走之時間的曠野》“輕愁與閒愁,有着煙水雲霧的飄忽和飛花迴雪的輕盈,極富美感。這樣的愁緒進而愁意並不來自具體的一個原因,一件事,而是來自生命本身。‘深知身在情長在’,人生的侷限,什麼的缺憾永在,心中的愁也必定長存。”——《生命意識與無名哀愁》不難看出,這兩篇文章更多是從理性的層面對生命本體和人生況味進行探討。儘管是理性的,在具體分析時則與具體的作家作品對接。通過具體的人和作品,可以清晰感受到在時間的流淌中,個體生命極富個性色彩的詠歎與吶喊。當然,不是聲嘶力竭、歇斯底里的,而是似潺潺溪水般,就像李煜的靈魂拷問:“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是孟浩然感傷“天地無情,人生短暫,生老病死,無法抗拒,悲歡離合,轉眼成空”。而時間更迭,現實的一切終將成爲過往,留下只有“空嗟嘆”。而對過往的追念,要麼是慨嘆時光無情,人生短暫,“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要麼喟嘆世易時殊,物換星移,新廢更替;要麼讚頌或同情歷史人物,寄託自己的理想或暗含自己的境遇。不論寄託何意,面對“滾滾長江東逝水”,我們都應該珍惜當下。

一部專於古詩詞的講義結集,不是從純學理的角度對古詩詞進行專業性的品鑑,而是把詩人與作品、歷史與現實、詩人與自己、作品與自我有機綴連,儘可能實現無縫對接。這樣,在展讀作品時,不會因爲作品濃郁的專業氣息而影響的閱讀的興味。而作者鮮明的個性傾向也讓作品呈現出獨特的情韻。一千個讀者,有一千種《古典的春水》的閱讀體驗,要真正感受作品的韻致,只有親自進入作品之中,才能享受徑流不息的“古典春水”的浸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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