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四角井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年前冬日,與思明區作協的談老師,約在西堤一家咖啡館閒聊。午後時光,暖陽融融,甚是愜意。

無意中,談老師說起我的家鄉,連城縣的四角井,古建羣已經基本建好了。我渾身一震,立即從軟椅上直起身來。原來,四角井一帶規劃了一片歷史街區,已經施工三年多,馬上就完工開放了。我竟完全不知。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心中暗暗泛起波瀾。四角井承載着我的一段少年記憶,它已經在我的心中沉寂太久,不想竟在這個午後,被喚醒。

我的中學時光,整整六年都在縣城度過。我的母校連城一中,就在四角井旁。初中時期,剛從鄉下來到縣城,羞澀懵懂,還未融入縣城的生活。到了高中,突然就適應了環境,徹底和城裏的同學打成一片。我們班長家就在四角井附近,那時常常一羣人湧到他家玩,都得經過這片破舊的街區。

四角井是這片區域的名稱,怎麼得名的?這兒是不是真有一口四角井?怎麼得名的我不確定,但四角井不用猜,一定有。這是過去客家水井最常見的樣式,我從小居住的老屋旁,就有一口。四角井,顧名思義,就是方形的水井。從井底到井口,都是方形、石砌。我家的老井,井內石壁上青苔叢生,甚至生長着修長的蕨類。井沿壓着的四塊大條石,被水桶的提繩,磨得光滑細膩。連城的客家人,都是圍着四角井,聚族而居,繁衍生息。

與談老師分開,不幾日就過年了。過年我照例是要回連城老家的。今年我心裏暗暗定下計劃,一定要去四角井看看。我們家在縣城邊的小鎮上,往年我總是過縣城而不入。過年忙着陪父母走親戚,哪有時間去城裏逛呢。中學畢業離開縣城,二十多年了,如今的縣城,變化太大,我早就不認識了。

大年初一,陽光燦爛,天氣大好。趁着寒潮未至,正是出門遊玩的好時機。打開手機一搜,嘿,這四角井文化公園還真是剛剛開放,熱鬧得很,晚上還有水幕燈光秀呢。叫上媳婦,帶上倆娃,趕緊出發。

跟着導航,遠遠就看到高大的牌樓,新老參雜的建築羣。這符合我的預期。連城的古建築,多是木框架青磚牆,能長時間保存完好的,實在不多。如今,懂得做古建的老木匠也少了,要把這些傾圮衰敗的建築恢復原樣,是非常艱難,耗時耗力的工程。

走進這簇新的文化公園,還有部分工程未完工,但這不影響遊人如織。水光灩灩的水南溪邊,一段蜿蜒的木長廊臨水而建,對岸是一面巨大的浮雕照壁和復建的古城牆。照壁對面一處圍擋還未拆除,看介紹應是未完工的文廟。

我非常期待文廟的建成,一座歷史古城,怎麼能沒有文廟呢。我所居住的廈門同安,就保存着非常完整、規模宏大的文廟。我常帶着家人在文廟內徜徉,撫摸那站立了數百年的石雕羣像,傾聽那回蕩在大殿裏的遙遠聲響,每次總能感受到難得的安靜清明。

前方獨立高聳,人氣旺盛的木質閣樓,一定就是文昌閣。文昌閣是古代學宮內,必不可少的附屬建築。這是新建的文昌閣,木色棕黃油潤,顯露出它的年輕,但不影響它的造型古樸端莊。這是一座六角寶塔型木構建築,三層三檐,檐上覆筒瓦,檐角上翹,塔頂嵌着一隻寶葫蘆。大門前的立柱上,鑲着兩幅黑底黃字的楹聯,外聯爲:

昌閣俊彥堪國耀

角井清流潤物華

內聯爲:

千鈞筆點誰爲好

八斗才唯德是馨

走進了看,橫樑、斗拱、飛檐上,都有精巧的雕刻。二層有一圈圍欄,遊人可以登樓觀景。圍欄、牆板上也都有精美的鏤空雕飾。塔頂的懸山頂結構尤其繁複,插拱相互搭構,逐漸向上收束,最終形成一個圓頂。在我有限的古建築認知中,這座文昌閣,可說是一件極其精美的藝術品。

帶着倆娃登樓,木梯狹小,遊人上下只能側身而過。這全木質的樓閣,竟能承受如此多的人流,讓我驚歎。我們繞着二樓轉了一圈,四角井街區的全貌盡收眼底。水南溪穿城而過,天后宮香菸嫋嫋,遠處還有一座更加宏偉的樓閣,而文川橋正靜靜地伏在溪上。據說這只是四角井文化街區的一期工程,後續還有二期、三期,整個四角井的未來全貌,着實令人遐想、興奮。

走下文昌閣,我們來到隔壁的天后宮。我正站在大門前觀察、拍照,倆娃已經帶着好奇和探險的雀躍心情,衝了進去。她們還無法看懂古建築,但一定能感受到,這歷史的厚重氣息。

天后宮在福建分佈很廣,供奉的就是媽祖。這座天后宮的正門顏色斑駁,應是原建,經過修繕得以保存。石構大門上方和兩旁,都鑲嵌有精美的石雕,並彩繪着金龍。門楣石樑上方,刻有“海甸慈雲”四個金色大字。兩隻石獅,身體已然殘缺,仍忠實地守護在大門前。它們應該沒有預想到,四角井能有如此蒼海鉅變吧。

跨過石門檻,宮內的建築規模,比我想象的更宏大。同樣是客家經典的建築形制,擡梁穿鬥支撐,青磚空鬥牆,飛檐翹角。地上鋪着青磚,過去應是三合土地面。穿過天井,前廳供奉着媽祖娘娘。兩側還有拱門,進入後廳,竟還供奉着數尊不同領域的神仙。這也能理解,人的一生所求甚多,只要能有所應驗,不妨把各路神仙聚在一處,省去了四處奔走的麻煩。

逛完天后宮,我們回到溪邊。陽光強烈,氣溫飆升,倆娃忙着脫去外套。看天氣預報,明天寒潮就要來襲,我們慶幸,還能再享受半日暖陽。

我帶着媳婦孩子直奔文川橋而去,看那黝黑的木色,就知道是原樣保存的舊物。文川橋前,還有一座規模更加宏大,構造同樣精巧的新建大樓,雄踞在水南溪畔。一層門梁的牌匾上刻着“梨園”二字,門前同樣有一幅楹聯,上書:

京漢十番歌人間慶樂

旦生木偶演世事清明

這是上演木偶戲的大戲樓,不過此時銅門緊閉,並不開放。整個景區還未完工,梨園戲班估計也還沒準備好。站在梨園的門樓下,對面是矗立在水南溪邊的一排民居的背牆。這排民居並不是古建,就是當地人日常居住的民房。不尋常的是,各戶人家緊密相連,沒有間隙,背牆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平面。同時,各戶民房的層數不同,高低錯落,甚至窗戶也有圓有方。反倒讓這個平面,既保留了原始粗糙的質感,又極其的生動有趣。

這一排民房都還住着人,這就更有趣了。我甚至看到一個老太太,打開後門,下到溪邊刷洗着什麼。這爲規整的景區,增加了生活的氣息。沒有原住民的景點,總覺得缺少點意思,就像是彩紙扎的老虎,外表豔麗,實則毫無生氣。

文川橋此時就靜靜地橫臥在一旁。廊橋在福建省內很常見,我在多地都有見到。大體是石橋墩、木廊屋,廊橋內即可走道、歇腳,還能擺市集,也代表着本地的風水和景觀。我好奇的是,廊橋沒有一根鋼筋,它是如何搭建起來的?爲此,我特意下到溪邊,走到廊橋的底部,觀察了好一陣,終於發現了玄機。

這文川橋共有四座石墩,兩座在岸上,兩座在水邊。石墩之上,先橫着壘一排圓木,再豎着壘一排圓木夯實。接着,再橫着壘一排更長的圓木,同樣豎着壘一排夯實。如此反覆,就在石墩上,壘出了一個倒梯形的木墩,橫排的圓木便漸漸靠近。之後用更長的圓木,搭在兩座木墩之間,整座橋就被連接起來,從而達成力學的平衡。最後在橋面上修築廊廡,既可供人遮風避雨,也避免了廊橋的木構基礎常年日曬雨淋,延長使用壽命。古人的智慧,真是讓人驚歎。

要登上文川橋,需要跨出梨園旁的一扇圓拱門。向右可上橋,人來人往。向左是一條幽深小巷,隱約能看見幾座破敗的老宅。這小巷不在景區內,無人關顧。老宅獨自蹲坐一旁,似在喃喃自語。我猜想,這裏一定有不爲人知的故事,便循着幽聲,探了過去。

沒走幾步,見到一座斑駁古舊的門樓。翹起的飛檐下,刻着“暘谷光華”四個紅色大字,印證了老宅昔日的榮光。門柱旁的標牌上寫着:連城縣文物保護單位,李氏民居(歸元堂)。站在門口窺望,只能看見傾倒的前廳。我擡腳要跨進門去,媳婦在一旁擔心道:“能進嗎?這麼破,很危險!你看那瓦片都要掉下來了。”兩娃也在身後跟着喊道:“爸爸,爸爸,別亂闖!這是別人家!”我安慰道:“爸爸先進去看看,我會小心的。”真是不讓人省心的爸爸。

跨進大門,一座規模宏大卻已破敗不堪的大宅,展現在眼前。這是一座傳統的廳堂合院式民居建築。進了門樓,有一個幽靜的小庭院。穿過前廳,一定有天井。天井的前方,就是正廳。正廳的兩旁,排列着兩排廂房。我閉着眼睛,也能想象出它的建築格局。我小的時候,就住在這樣的民宅裏,只是規模更小,裝飾更簡樸。

我招呼媳婦和孩子們進來參觀,爸爸已經探過路了,沒有危險。看那宅子的每一根橫樑上,都有精美的雕刻。廂房的窗櫺上,還殘留着彩繪的鑲板。正廳已經搬空,牆上掛着的介紹牌,揭示了這座民居的歷史。

歷史民居(歸元堂),清代嘉慶年間建,佔地約1356平方米,建築面積1000平方米,東西進深約32米,南北面寬約45米。李氏歸元堂入口有“山形”前照壁,門樓爲四柱三樓,門額上書“暘谷光華”。門樓內爲院坪,左右牆面各有琉璃裝飾漏窗。建築中軸依次爲:門樓、下廳、上廳、後廳及北側橫屋一排,南側橫屋二排。後廳有門通向後花園。以堂屋圍合天井爲基本形式,且空坪兩側天井內設水井,總體上形成“十廳十井”的格局。

在我參觀的過程中,一直能清晰地聽見,隔壁傳來洪亮的說話聲。看來一旁的廂房仍有人居住。我循着聲音往裏張望,一聲震喝朝我傳來:“你哪裏來的?”

我嚇一跳,還沒反應過來,一箇中年人從廂房疾步走出。他穿着西裝,兩手插兜,臉色黝黑又透着紅亮。看樣子,約摸五十來歲。看我發愣,他又大喝一聲:“你哪裏來的?”

“我……就是連城的啊。”我想,他是不是要罵我私闖民宅,要把我攆出去。

“哦,連城的。”中年人站在我身旁,並沒有要罵我的意思。

“我住在廈門,過年回家,特地來四角井看看,聽說這裏修得不錯。”我忙解釋道。

“你在廈門?我也住在廈門啊!”中年人眼睛發亮,突然激動起來。

“哦,那挺巧啊。”我說。其實我們本地人遷移在外的,估摸有一半都在廈門,沒啥稀奇的。

“這裏是我家,我跟你說……”中年人打開了話匣子。我明白了,爲什麼他的嗓門這麼大。因爲他中午喝酒了,而且喝得不少。他介紹起自家的祖宅,越說越興奮,難聞的酒氣一直朝我撲面而來。在我屏住呼吸轉身躲避的時候,他還不停地拉着我的肩膀,一定要我正面地、認真地聽他講故事。

他遇到我是幸運的,我確實對這座宅子感興趣,想聽他講,還能忍受。換一般人,早就跑了。他是李氏後人,就叫他李叔吧。

“我們這個家族在當地是大戶。”李叔把我拉到門口,一邊比劃一邊說。“原來這片還有照壁,這裏還有……”我看着那片空地,頻頻點頭。

“我奶奶嫁進來的時候,紅地毯要鋪到很遠。那時候,我們這棟房子還很漂亮。”我們站在院子裏,李叔指着四壁說。能想象得到,這座宅子在當年,確實是漂亮的。

“我小時候,像你這兩個女兒這麼大的時候,這兩邊都住滿了人啊,非常熱鬧。”站在正廳,李叔指着兩側廂房對我說。“真乖啊,兩個小寶貝。”介紹老宅的過程中,他還不忘誇誇兩個乖乖跟着的小孩。

“我的堂叔,是位名醫啊,就坐在這張桌子上看診。”李叔把我們帶到側廳。“很多病人,半夜來了,就在這裏敲門。”他站在門邊,比劃着敲門的姿勢。“我也是學醫的,我們家是道醫世家。”我發出了驚訝的讚歎聲。他堂叔的照片就在案桌上,看上去確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韻。

“後面還有一大片花園,我帶你們去看。”李叔不由分說地帶着我們往後廳走。“所有的人都搬走了,有搬到廣東的、香港的,還有搬去美國的。現在就剩我這一戶,看管這座大宅子。”他邊說邊感嘆道。是的,這幾十年風雲變幻,每個大家族,都有一部驚心動魄的家族史。

通往花園的小巷,鋪着鵝卵石,被歲月磨得光滑如玉。一側的石牆上爬滿了青苔,另一側是青磚牆,二樓的木屋頂已經坍塌。一座拱門,豎立在巷子的另一頭,通往屋外。這是老宅子裏,我最留戀的地方。站在這裏,我似乎看見,孩童從我的身旁呼嘯而過,婦女們懷抱菜籃,正從田園歸來。

繞着後花園轉了一圈,許多地塊已經蓋起了新式的民房,不過仍然能看出當年的規模。

走出花園,李叔又把我們帶到他仍然在居住的廂房。這老宅子,有人住的地方,打理着還能維持。沒人住的地方,很快就塌倒了。據說後期的規劃裏,會將這座老宅進行復原。不知復原的宅子,會是如何模樣,又能否,恢復往日的榮光。

我們在這座老宅,足足轉悠了一個多小時。自始至終,李叔保持着高昂的激情,和洪亮的聲調。他毫無保留地,將這座宅子的故事,向我們噴湧而出。就像一個蹲守了很久的獵人,終於逮着一隻兔子,不能輕易地放過他。我聽得很着迷,只是需要不停地,躲避他的酒氣。

李叔似乎還意猶未盡,但是太陽已經西斜,再聊下去,他該請我們喫晚飯了。我們終於還是要跟他揮手告別,離開前我們加了微信,相約回廈門,要去看望他。

李叔的熱情讓我感慨,老一輩的客家人,就是這麼熱情好客。我自己在城市待久了,回來反倒覺得,有些陌生不適了。

陽光變得橙黃而溫暖,我們帶着不捨,離開了四角井。這段經歷對我來說,並不是旅行,這是我的家鄉。我在尋找我的過往,尋找賦予我生命的這片土地上,深埋的氣息。我也在尋找,未來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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