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倜儻的王之渙

在唐朝詩人譜系中,能迅速浮現在現代人腦海中的名字,王之渙必定是排在前列的。因爲他的《登鸛雀樓》和《涼州詞》實在是太有名了。乃至於大家都會產生一種錯覺,就是王之渙的作品一定有很多傳世。事實上,《全唐詩》只保存了他6首詩,而其中就有兩首婦孺皆知的經典名作,甚至有人將《登鸛雀樓》贊爲五絕之冠,而《涼州詞》譽爲七絕之首。讚譽雖稍過之,卻也不遑多讓。僅遺詩6首,確實少了點,但奈何篇篇精美,可以一當百。管世銘在《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中雲:“摩詰、少伯、太白三家鼎足而立,美不勝收。王之渙獨以“黃河遠上”一篇當之,彼不厭其多、此不愧其少,町謂拔戟自成一隊。”王維、李白都留下不少詩篇,篇篇都好,讀來不覺重複,而王之渙僅以一篇《鸛雀樓》相較,卻也不覺單薄。好作品在精不在多,乾隆皇帝寫了上萬首詩,確實當不得王之渙一首。這便是精品的力量。

然而王之渙這樣一個當時後世都聲名卓著的大詩人,新舊唐書都未有傳記,所以其生平留下的有關事蹟甚少。好在六十年代出土過唐代靳能所撰寫的《唐故文安郡文安縣太原王府君墓誌銘並序》,加上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和宋計有功《唐詩紀事》所傳,大致可以再現王之渙的生平輪廓。王之渙本家晉陽,宦徙降郡。王氏乃山西名門望族,王之渙祖上五代都是官宦,曾祖祖父父親都曾爲縣令,雖然都未佔據要津,但數代傳承,當屬官宦世家,書香門第。王之渙少時聰穎好學,博聞強記,未及弱冠,詩文就寫得精美異常;未及壯年,就已經窮盡經籍之奧。爲人“孝聞於家,義聞於友,慷慨有大略,倜儻有異才。”一身的豪情俠氣,喜歡擊劍悲歌,從禽縱酒。年輕時所從遊者皆五陵少年,具有濃郁的遊俠性格。王維筆下“相逢意氣爲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的咸陽遊俠,分明指的就是王之渙這樣的人。

自建國至安史之亂前,唐朝國力鼎盛,社會蒸蒸日上,人們都好談大略,取功名,意氣風發,信心滿懷,不管是文人墨客還是販夫走卒,從來都是很有底氣和期待的,這就是處於上升時代的典型人格特徵。反映在詩歌當中,自然也是豪邁大氣,開闊宏遠的。雖然讀了不少書,作了不少詩,也擁有不小的名聲,但王之渙對於仕途並不熱衷。他不屑於參加科考,也不願歷抵卿相,整日放浪不羈,雲遊歡娛。唐玄宗開元年間,王之渙始入仕,以門蔭調補冀州衡水主簿。那時王之渙已三十開外,作個小小的縣中主簿,幾乎是最末流最低品的小官了,但王之渙毫不在乎,依然開心快樂。有才華的人就是這樣,官場的那些羈絆摧折不了他們的自信,因爲他們有強大的內心。在衡水,他獲得了縣令李滌的激賞,李滌將他的三女兒嫁給了王之渙。王之渙性格耿介,不願與世沉浮,自然與官場中人不合。幾年後,王之渙由於遭人誣陷誹謗,憤然辭官,飄然而去。這一去就是十五年,十五年中,王之渙專心創作,四處求教,詩藝精進,佳作迭出,一時詩名大振,與王昌齡、高適等著名詩人來往唱和,相互成就。《登鸛雀樓》《涼州詞二首》等詩即產生於此時。若是王之渙沒有退而專務詩文,決計寫不出這等流傳千古的名篇佳作。直到天寶元年(742年),在好友的勸說之下,王之渙纔再入官場,得補文安縣尉,這同樣是個不入流的基層小官,但王之渙“在職以清白著,理人以公平稱。”深爲當地百姓所讚譽。未幾病逝於任所。

王之渙的官宦生涯極其簡單,前後兩次進入官場,一共不到十年,而且職位並未發生遷謫,不存在得志失意之說。他本人也無意於仕途,無意於功名。只想活得自由任性,毫無約束。靳能說他“雅淡珪爵,酷嗜閒放”,說明他是個雅好自由淡薄名利的人。這在那個人人都迫切地希望博取功名的盛唐時代,王之渙算是個異類。確實,按照他的家境才華,功名不說立等可取,但比起一般的士子文人卻容易得多。可他卻放棄了此途,過上了自己喜歡的閒適自由生活。而他在詩歌方面取得的功名卻永垂青史。

王之渙的詩歌遺失幾乎殆盡,僅餘6首,其中《宴詞》《送別》《九日送別》爲送別詩,《登鸛雀樓》《涼州詞二首》爲邊塞詩。其創作大概以邊塞詩爲主,且極具水準,其他則唱和詩居多。故王之渙與同時之詩人岑參、高適、王昌齡一起被世人譽爲“四大邊塞詩人”。其詩激昂慷慨,氣勢磅礴,境界闊遠,且自然優美,韻律渾成,朗朗上口,後人固然喜歡吟誦,時人亦常歌詠。

唐薛用弱在《集異記》中曾講述了一個“旗亭畫壁”的故事:唐玄宗開元年間,王之渙與詩人王昌齡、高適來往甚密,經常在一起飲酒賦詩。在一個雨雪霏霏的日子,三人相約到酒樓小聚。剛坐下不久,忽有伶官領着一羣梨園子弟,前來爲客人演出助興,其中有幾個是京城著名歌妓。三人爲避喧鬧,要了一個清淨些的房間。王昌齡提議說:“我們三人皆以詩知名,難分軒輊。今天我們賭一賭,看看誰的詩被這些歌妓唱得最多,以後大家都要敬服於他。其他兩人都表示此法甚好。不一會兒,一位歌妓唱道:“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這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於是王昌齡在壁上得意地用筆一畫。接着一位歌妓唱道:“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這是高適的《哭單父梁九少府》。於是,高適興奮地在壁上畫下一筆。第三位唱的是“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這是王昌齡的《長信秋詞》。來回輪流唱的都是二人的詩,始終沒有唱到王之渙的作品。王之渙卻很有耐心,徐徐地對兩人說:“你們的詩作適於下里巴人,只能供潦倒樂官歌唱,我的詩如陽春白雪,俗人如何敢碰?”然後他指着其中最美的一位歌妓說:“這位樂官所唱定是我的詩,如錯,我終身不與二位爭衡。如對,你們要奉我爲師。”及至那位美麗的歌妓一開口,果然便是王之渙的《涼州詞》,於是衆皆大笑。那些樂官不知就裏,叩問其故,得知聞名天下的幾位詩歌作者就在眼前,慌不迭地拜謝道:“肉眼不識神仙。”於是作者與歌者一起交相痛飲,盡醉而歸。

王之渙留下的詩雖僅6首,卻篇篇耐讀,特別是《涼州詞其一》和《登鸛雀樓》,深爲時人激賞,廣爲後人傳誦。同時代的勒能贊曰:“嘗或歌從軍,吟出塞,皦兮得易水寒風之聲,傳乎樂章,布在人口。至夫雅頌發揮之作,詩騷興喻之致,文在斯矣。”最能代表勒能所指,體現王之渙詩歌蒼涼雄渾、壯美開闊之藝術風格者,非《涼州詞》莫屬: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黃河自高原奔瀉而來,好似從白雲間墜落。只覺氣勢如宏,境界大開,具有宏大視野和無限想象空間。孤城一座,處於羣山合圍之中,顯得雄壯而蒼茫。羌笛中吹出的《折楊柳》之曲訴說着愁怨,寄寓着思念,卻感而不傷,悲而不憤。春風吹不過玉門關,溫暖送不到戍人心。但並不聞消沉之聲,萎靡之形,相反,卻有偉麗之景,宏闊之境,慷慨之氣,壯烈之心。全詩格調高遠,氣勢雄渾,韻調諧美,代表了最強“唐音”,怪不得膾炙人口,流傳深廣,爲歷代大家所重。沈德潛《唐詩別裁》雲:李於鱗推王昌齡“秦時明月”爲壓卷,王元美推王翰“葡萄美酒”爲壓卷。王漁洋則雲: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絕句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

《登鸛雀樓》和《涼州詞》一樣,“皤發垂髫,皆能吟誦”: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日隨山盡,河流入海,氣象萬千。而更上一樓,極目千里,又是何等氣魄!全詩雖然只有寥寥二十字,卻有尺幅千里之勢。看起來是在寫景,“景入理勢”,景境裏寓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欲見更遠更闊世界,須更上高處。這種胸襟和氣度,正是盛唐時士子的典型風格,也體現了一個時代的風貌。這就是唐詩的精神實質。而詩中景境情思融爲一體,渾然天成,也是唐詩成熟高妙藝術特徵的充分體現。故《唐詩別裁》贊其:“四語皆對,讀來不嫌其排,骨高故也。”而《增訂唐詩摘鈔》更是推崇備至:“兩對工整,卻又流動,五言絕,允推此爲第一首。”

除了以上兩首古今人皆耳熟能詳的名篇外,王之渙的其他四首詩也寫得很是精妙。《涼州詞其二》寫出了盛唐時期國家的強大氣勢:

單于北望拂雲堆,殺馬登壇祭幾回。

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

漢朝靠和親維繫着漢匈之間的和平,遭到後人詬病。戎昱就曾譏笑道:“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託婦人。”但唐玄宗卻面對突厥可汗的求親,始終不予應允,面對強大的唐帝國,突厥使臣也只能無奈而返。王之渙的這首詩正是展現了這種大國風範,讓人一看就覺得深受鼓舞。王之渙的其他幾首詩都是送別詩。其中《宴詞》寫送別之深情與愁意,形象且動人。尤其“桃溪淺處不勝舟”句,暗示離愁別恨滿載一舟,重得連桃花溪水都顯得淺了。風格清新自然,別具一格。《九日送別》則抒發了重陽日與友登高送別的寂寥落寞之情,“今日暫同芳菊酒,明朝應作斷蓬飛”,情深意切,真摯感人。

而頗有趣味,意象新奇的是他的那首《送別》:

楊柳東風樹,青青夾御河。

近來攀折苦,應爲別離多。

古人特別是唐人有“折柳送別”的習俗,寓意惜別懷遠。王之渙這首詩,既寫了自己與友人之間的折柳相送,同時也因見到柳枝被折去大半,推測近期離別頻發之情勢。該詩短小精悍,言簡意深,依依之情,躍然紙上。王之渙的一生並不執念於仕途官宦,而是酷愛自由閒適。用現代人的嚮往來說,詩酒遠方纔是他畢生所好。縱馬擊劍,飲酒賦詩,優遊人間,王之渙可謂得其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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