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進城

聲明:本文系常青子木原創,“簡書”創作社區首發。

                                (一)

在縣城的一家沒入星際的酒店裏,玹子和秦波正在這裏舉行婚禮。玹子身着一套紅禮服,在高挽着的髮髻上彆着一束精緻的小花,她和秦波的胸前都彆着一朵拉絲的小紅花,紅花下面的一截緞帶上分別是燙金字:新娘、新郎。與大多數城裏人婚禮不同的是,此時此刻的新娘和新郎都同時兼着“知客”的身份。他們倆先是站在酒店門口等候客人到來,等客人到了門口,若是玹子的親戚朋友同學同事,則由玹子帶進去安排坐席,若是秦波的親戚朋友同學同事,則由秦波帶進去安排坐席。

一對新人如此的忙進忙出倒是讓酒店裏的服務員們好生奇怪。其實,這對新人自己心裏清楚,這場婚禮上來客不會太多,她和他自個張羅一下就好了,用不着另請“知客”來大張旗鼓地張羅。他們大概是事先盤算過了,除了新郎秦波那邊的親戚朋友,新娘玹子這邊幾乎沒有親戚參加,就連玹子的父母和兄弟姊妹都沒參加。在這樣的大喜日子裏,玹子雖然面對來客時不時地擠出一些些禮貌性的笑容,她聚集在眉梢的愁雲卻沒能消散去。

很顯然,玹子的父母非常不滿意這門婚事。並且在得知玹子是有了五個月身孕不得不奉子成婚,更加惱怒。對於玹子倉促舉辦婚禮之事,老兩口沒有對自家的任何親戚朋友說過。

在玹子父母的心裏,早已認定了那位離縣城百十里路程的山裏娃梅鴻做他們的女婿。在玹子的心裏,至少在一年之前她也認爲這輩子會跟梅鴻走下去的。

梅鴻跟玹子是中學同班同學。在讀書期間倒也沒有明確關係,只是互有好感,彼此間偶爾會投向對方癡迷的眼神。她倆關係昇華是在中學畢業之後。那時候,玹子在縣城裏讀技校,梅鴻在省城讀書。雙方雖相隔千里,卻彼此書信往來頻繁。玹子寫給梅鴻的信裏總是情意綿綿,字裏行間訴不盡的相思,她在每封信結尾總是寫上“盼回覆”。梅鴻亦然,雖然字裏行間雖少了些女性的纏綿悱惻,卻有着八九十年代流行朦朧詩的雋永意境,而這種意境,恰恰是玹子最爲癡迷的。

一個學期的書信往來與苦苦煎熬,終於等來了放寒假。梅鴻在放寒假的當天晚上便擠着綠皮火車回去。縱然無座,他一整晚都被擠在人堆裏動彈不得,但一想到明天就能見到心愛的玹子,他忍耐着充斥在鼻孔裏的難聞氣息,依然嘴角上揚,渾身來勁。第二天早晨八點多下火車,梅鴻轉汽車從市裏到縣裏,然後直奔玹子的學校。見着玹子時,玹子已收拾好揹包在宿舍樓下等他了。“你騎我車子載着我一起去我家吧!”如乍見在夢裏,玹子甜甜的笑使梅鴻熬夜擠車之睏乏頓然消散。他在此之前極少騎車的,因爲他家在偏僻又貧困的山裏,家裏沒有自行車。但面對玹子的邀請,他雖然心裏打鼓卻沒理由拒絕。他猛地跨上自行車時雙手不聽使喚地抖着,車把左右亂晃,玹子坐上後載架的時候,車子搖擺得差點把倆人都摔下去。然而,玹子卻沒怪他,說話依然像她寫在信紙裏春風般的句子,暖暖地鼓勵着他。當時,玹子的家還在市郊,離玹子讀書的縣技校大約三公里的路程。一雙人兒一路驚喜一路慌張,時不時地遇到個略略上坡的路段就下來推着自行車走。

在快要到家之前,玹子特意給梅鴻交待,她的父母都不太健談,要梅鴻儘量找話題陪他們聊天不要冷場。但是,見了面後卻發現她父母很健談,想到啥就問啥,問的最多的當然是梅鴻家庭情況。如家庭成員,父母多大年紀,梅鴻畢業後有啥打算等等。巧的是玹子的父親在縣裏下派社教工作隊的時候,正好被派在梅鴻他家所在的管理區。玹子父親在詳細詢問了梅鴻家裏具體住址和父親名字之後,很肯定地說:“我知道你父親,他是個性子耿直的人,在你們那道溝裏也是個口碑很好的實誠人。”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彼此卻都像是很熟悉的樣子。

那是八十年代末,那時候無論是縣城裏還是城郊,生活條件都還不是很好。然而中午飯卻做得很豐盛,玹子的母親精心做了些菜,等菜端上桌之後,玹子父親拿出一瓶據說珍藏多年的白酒對梅鴻說:“來,咱倆喝幾盅。”雖然梅鴻不會喝酒,從小到大隻是在過年的時候偶爾喝點黃酒,幾乎不沾白酒。但此時此刻他沒理由拒絕,只是靦腆地說“我不會喝酒”。

首次見面就這樣,玹子父母很喜歡女兒帶回來的這位男同學。梅鴻第二天又住了一天之後就去縣城車站坐大客車回鄉裏了。也是從這個寒假開始,玹子和梅鴻的關係更進了一層。以後每個學期放假,梅鴻都是第一時間去玹子家看望她父母。他和她幾乎就等於是確定了彼此的關係,只是那時候在他們的生活層面裏還差個正式“定親”的儀式。

                              (二)

玹子讀技校是三年學制(含工廠車間實習),梅鴻在省城是四年學制,也就是說玹子要比梅鴻早一年出社會參加工作。

然而,梅鴻的第四年讀書生活卻過得饔飧不繼,極其艱難。他的大哥本來從省美術學院大專畢業即將要參加工作的,縣報社美編職位已安排好了,報社住宅樓裏也分了一間住房給他。可他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查出鼻咽癌。大哥好不容易從師範(中專)學歷非美術專業經過勤奮自學奮鬥到省美術學院大專畢業,沒工作一天,卻要去治病。對於梅鴻他們那個沒有經濟來源沒有分文積蓄的家庭,無異於晴天霹雷。雷霆之後,大哥終究是住進省腫瘤醫院了。梅鴻的父親把家裏唯一的一頭耕牛賣了,把能出槽(斤數達標)的豬也賣了,另外又在外借了些錢都湊給老大治病。這樣一來,使梅鴻讀書期間原本就沒有保障的生活費更加無着落。在這個時候,玹子聽說了,她寫信鼓勵梅鴻不要着急,安心讀書,咬緊牙度過這最後一年。並且強調“你還有我呢!”

玹子家庭也算不上富裕,但畢竟父母月月都有工資收入,相較於梅鴻家要優越很多。玹子在信裏對梅鴻說,她已經掙工資了,雖然每月只有五六十元,但她自己會省喫儉用,往後每個月都按時給他寄三十元貼補生活。果真如此,玹子每個月都會在寄給梅鴻的其中一封信裏用紙包好三十元現金,隨信件一起掛號寄給梅鴻,並且一再強調,我資助你讀書的錢不用你還。梅鴻心裏有說不出的感激與感慨。要知道,梅鴻的家裏那時候一個月三十塊錢都掙不到。而在當年,梅鴻的同班同學中,有人月生活費一百元,有八十的,六十的,同寢室除他之外,別人最少的也有五十元生活費。而他家最困難的時候整整一個月一分錢都寄不出來。

等梅鴻終於熬到畢業的時候,玹子已經工作整整一年了。

                              (三)

梅鴻受他家大哥美術愛好的感染與薰陶,不知不覺地滋養了些美術細胞。他在省城讀書期間因爲美術特長,進了校團委,每逢元旦、五.四、十.一等重要節日都要爲學校宣傳櫥窗畫宣傳畫,也經常爲校團委油印刊物插畫,幾年積累下來,也算是個特長了。這已是九十年代初了,各級學校以及企事業單位都挺重視牆報宣傳。所以,梅鴻從省城畢業那年,他的畢業檔案很快就到了縣糧食局。梅鴻是當年四名同時分配到縣糧食系統中唯一一個留縣城的畢業生,另外三名都分到鄉下糧管所去了。巧的是,那年全縣的司法系統沒有一名專業對口的畢業生分配回縣裏,而這個系統也正好需要一名畢業生補充進法院系統。縣法院政工股長去縣教委畢業分配辦公室挑選畢業生的時候,正好選中了梅鴻。因此也通知梅鴻去法院政工股辦公室面試。

梅鴻至今都清晰地記得,那是個初秋的陰雨霏霏的早晨,雨雖然不大,卻有些寒意。當梅鴻走進縣法院政工股辦公室的時候,只見桌前坐着一位五十歲出頭的瘦高個男人,他禮貌地說:“您好!我是今年分配回來的畢業生梅鴻……”,高個子男人一臉和藹地說:“哦,你就是梅鴻?我已經在縣畢業分配辦看了你的檔案,發現你很優秀,而且還有美術特長,我們這裏正好需要一名宣傳幹事,所以讓你過來面談一下。”

梅鴻在政工股長對面坐了下來,股長大概問了梅鴻的家庭情況,以及他讀書期間在校團委的宣傳工作,然後取下他頭上的大蓋帽放在梅鴻面前的桌面上,又遞給梅鴻一張A4白紙和一根鉛筆,讓他用鉛筆把帽子上這枚國徽大致勾勒出來。梅鴻瞄了一眼國徽便在紙上畫了起來。不到五分鐘,國徽清晰地呈現在白紙上。當梅鴻放下鉛筆的時候,政工股長說:“你通過面試了,如果願意的話,你今天下午就可以帶上你的行李來報到,然後按我們的用人規矩先下鄉去鍛鍊半年。”

“必須下鄉去嗎?”梅鴻怯怯地問。

“是的,去鄉鎮法庭鍛鍊是縣級法院的用人規矩。”股長認真地說。

“我先考慮一下,下午再來給您回覆可以嗎?”梅鴻又問。

“可以的,你今天下午四點鐘之前來給我回復。”

梅鴻走出法院之後,在腦子裏盤旋着兩個問題:到底是去縣糧食局還是去鄉下法庭呢?這個時間該去跟誰商量呢?

梅鴻鄉下家裏是沒有安裝電話的。那時候縣城居民大多數人家裏也都還沒有安裝電話。看來,想跟家裏人商量或徵求意見是不可能的。思來想去,她只有去玹子的單位——縣公路段附屬汽車修理廠。玹子是縣技校畢業的技工,到汽修廠倒也算對口。玹子這時候已經是工作第二年了,她已從機修車間調到倉庫當實物保管,也就是管理汽車配件的入庫出庫。玹子下班後從單位食堂打了兩份飯回宿舍,跟梅鴻一人喫一份。喫飯時,梅鴻對玹子說起擺在眼前的兩個就業去向,徵求玹子意見,是該去鄉下法庭還是去糧食局?

“當然是留在縣城裏工作啊!你如果下鄉工作,上面沒有關係萬一以後調不上來怎麼辦?現在進城工作挺難的!”玹子的語氣似乎不容置疑。

梅鴻一想也是,他一個山旮旯出來的窮讀書人,好不容易熬到一個進城工作的機會,如果放棄了,去了鄉下法庭,萬一以後進不了城,他跟玹子還能走到一起嗎?

於是,還沒等到下午四點,基本就是法院下午剛剛上班的時間,梅鴻就去了縣法院政工股,告訴股長,他選擇去縣糧食局。大慨在梅鴻離開縣法院沒多久,法院政工股長就親自把梅鴻的畢業檔案送到了縣糧食局。因爲縣城面積本來就不大,從法院到糧食局也就幾分鐘的路程。

                                (四)

前腳剛跨出校門,尚未邁上社會的梅鴻哪裏知道,此時的全國糧食系統正面臨着大刀闊斧的改革,改革力度之大前所未有。全國糧食系統從省、地市到縣一級,局機關辦公人員正在精簡分流,也就是離開局機關辦公舒適區,分流到局下轄各經營單位,到市場裏找飯喫。換句話說,糧食系統大多數人的鐵飯碗正在變成泥飯碗。也就在這個時候,糧食系統有關係有路子的人都在紛紛逃離,跳槽轉行。一時半會兒跳不出糧食系統的人卻都在明爭暗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誰都不想成爲最先被砸碎飯碗的人。在旁觀者眼裏,梅鴻那個下午倉促的擇業決定無異於跳進泥坑的傻瓜行爲。

然而,他又能從哪裏知道這些風起雲湧的危途呢?

畢業即失業嗎?這對於一個從大山裏勤讀苦熬出來的讀書人確實夠殘忍。糧食局領導也於心不忍,所以關於他的去向問題也在局領導層辦公會上討論過好幾回,在正式去向未明確之前,梅鴻被安排在糧食局招待所免費喫住。

梅鴻在招待所一直住到九月底。一天,糧食局人事股股長找到他說,正好利用這個時間空檔爲局裏辦一期慶祝十一祖國生日的牆報,並且把他帶到局辦公樓圍牆外,指給他一面牆說:“這個宣傳欄是局裏往年出牆報的地方,你好好表現一下,現在也正是該你表現的機會!辦牆報需要的白紙、顏料等所有材料都可以在辦公室裏拿。”股長說完就走了。

梅鴻量好了宣傳欄的尺寸,去糧食局大會議室設計版面。哪裏安排文字內容,哪裏需要插畫,他把樣稿設計好之後又去人事股找相關領導溝通、定稿並領取白紙、各色顏料和毛筆、排筆等材料,然後開幹。他先用白紙按着牆報的面積在會議室鋪開,然後對着設計樣稿用鉛筆在白紙上標註序號,哪裏安排什麼內容,哪裏畫一幅什麼樣的宣傳畫。統籌安排之後就開始寫字畫畫。期間隔三差五總會有人走進去伸長脖子看一會兒,直到離開時仍將驚訝與疑惑的眼神拋在梅鴻身上。梅鴻趕在九月三十號上午全部完工,下午由人事股職員幫忙在宣傳欄刷漿糊,按事先設計好的順序把紙貼上牆。這期嶄新的國慶節牆報剛牆上,旁邊就圍滿了人看着評論着。

也就在這天下午,在糧食局機關將要放國慶節假之前,人事股股長再次找到梅鴻,告訴他,經局領導層研究決定,安排他到縣糧油儲運公司上班,國慶假期之後就去報到。股長特意強調,局裏辦公室人員正在精簡分流,大多數人分流到糧局下屬各個二級單位,相對而言,縣糧油儲運公司是二級單位中最好的單位。

不管怎麼說,於梅鴻而言總算一塊懸着的石頭落地了。這一年按國家政策是最後一屆畢業包分配,自此之後的畢業生都得自謀生路。對梅鴻來說,雖然瞭解糧食系統改革動向有些遲緩了,並且因此使自己擇業有些被動,但好歹算是進城了,從小夢想的躍出龍門做個城裏人的夢想已然實現了。

令梅鴻始料不及的是,九十年代經濟體制改革是全國性的,是自上而下徹徹底底的。縣糧油儲運公司依然在改革浪潮中一步步往縱深推進,基本是全員走向市場,工資與經營效益掛鉤。梅鴻在公司經營管理科室待了半年熟悉了基層業務之後,再一次走向基層門店,做了一線的營銷人員。走到這一步,梅鴻的心裏落差有些大,他對自己逐漸有些失望。而且走到這一步,玹子都是看在眼裏的。玹子沒多說什麼,只是與梅鴻的聯繫越來越少了。

梅鴻曾利用休息的間隙去找過她,但每次去都沒看到人。不久之後,梅鴻卻在縣城的舞廳裏看到玹子跟一小夥子跳舞,一曲接一曲沒換過舞伴,而且跟那小夥子身體貼得挺近,時不時地耳鬢廝磨。梅鴻之後又連續去了幾次舞廳,每次都坐在舞池周邊的暗處,沒下舞池跳舞,也沒讓玹子發現自己。果然如梅鴻判斷,玹子移情別戀了。

梅鴻一頭紮在公司最基層做業務,響應領導號召,向經營要效益,向效益要收入。那段時間,梅鴻月收入確實高過了坐辦公室裏的內勤職員,但人卻累得像狗,灰頭土臉,跟剛出校門時判若兩人。也許,他是賭着一口氣刻意讓自己忙碌起來,週末不休息,甚至晚上也加班,只有使自己像陀螺般旋轉起來停不下來,便不再去想玹子跟誰在一起。

但是,感情的事並不會由着梅鴻想不想、願不願而發生改變。有一次梅鴻單位司機去玹子工作的汽車修理廠修車,聽說玹子是他新同事梅鴻的中學同學,話便多了起來,一來二去也熟了。後來再去修車的時候就聽說玹子嫁給了公路段黨委書記的兒子秦波。並且聽說秦波跟梅鴻是同一年從省城讀書分配回縣裏的。秦波分配在他父親所在的單位,也就是跟玹子同一個單位。至此,玹子移情別戀的邏輯似乎通順了,梅鴻也想通了,終於死了心不再去想玹子。

公路段雖然有行政職能辦公室和下屬汽車修理廠,但總共人數也不太多。秦波回到他父親的單位後就被分配到最喫香的部門——公路工程部,也就是給全縣修路提供技術指導的部門。沒多久,單位幾乎所有人包括汽修廠的修理工人都知道秦波是書記家的公子。有些年輕職工正想巴結領導卻找不到門路,因此刻意繞着幾道彎去結交秦波。

自自然然,玹子也很快就知道秦波是書記的兒子。後來,舞廳裏就出現了她和他的身影,至於是誰先約的誰,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再後來,玹子調離汽修廠,調進公路段財務部任出納。沒多久,玹子就有了身孕,懷了秦波的孩子,直到滿五個月已經顯懷了,玹子纔不得已回家跟父母說她要跟單位書記的兒子結婚。玹子的父母都是很傳統的老實人,心裏正納着悶,怎麼好久沒見梅鴻來家裏呢!不成想女兒就來了這一處。老兩口頓然火冒三丈氣不打一出來,堅決不同意女兒這麼做!可是,玹子已經懷孕五個月了,不同意又能怎麼辦呢?末了,父母丟出一句話:這婚要結你去結,反正我們不同意不接受也不參加,親戚朋友也都不參加,你自己看着辦。

其實,玹子和秦波自個在酒店張羅婚禮這事,梅鴻當時根本就不知道。過了好久之後才聽同學說起。

                                (五)

梅鴻聽說玹子奉子成婚之後,卻依然心靜如水。因爲他心裏很清楚,玹子想要的,他梅鴻給不了。他不僅沒有個當書記的爹,而且家徒四壁。

梅鴻自從看到玹子跟別的男人泡舞廳之後就再不進舞廳了。他的晚間時光,要麼在門店加班,要麼就守在單位分給他的那間二樓內走廊閣樓間裏,看看書讀讀報,或寫寫毛筆字。

有天晚上,梅鴻加班到九點鐘回去,在一樓安保值班室遇見一位身材高挑濃眉大眼二十歲出頭的姑娘,值班室師傅見到梅鴻後,笑着對那姑娘說:“他就是我們單位新分配來的大學生。”梅鴻不認識面前的姑娘,也沒明白值班室師傅的話,就問咋了?值班室師傅指着姑娘說:“這位是鄒總家裏的家庭教師惠子,她剛纔正在說聽說這裏新分配來一位大學生挺有才,還沒見過長啥樣呢!”

梅鴻聽明白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禮貌性地問那姑娘:“你這個點在這裏有啥事?”

“沒啥事,我剛纔從老家上來,身上沒帶鑰匙進不去門,就在這兒待會兒等鄒總他們回來。”惠子微笑着說。還沒等梅鴻接話,惠子又說:“聽鄒總說你毛筆字寫得很好,我有機會想要看看哦!”

“哪裏哪裏,一般般的。最近一忙起來就沒拿過筆了。”梅鴻說着,用手指了指樓頂說:“我就住這二樓,歡迎有空來玩。”說着便告辭,踏着咕咕作響的木板樓梯上樓去了。

沒過幾天,在一個下雨的晚上,梅鴻從單位辦公室拿了些舊報紙在宿舍練習書法,每寫完一張就攤開放在地板上,他想等墨跡幹了之後收起來以後再用另一面寫字,所以就敞着房間的門和窗讓空氣對流。他正沉浸其中呢,門口響起了清脆的聲音:“哇,老遠就聞到墨香啦!”

梅鴻回頭看時,見是前幾天偶遇過一面的惠子。

“稀客呀,請進,請進!”梅鴻右手握着毛筆迎在門口。

“打擾你寫字了吧?”惠子笑問。

“沒事沒事,我也是晚飯後沒事幹,又下着雨,就寫寫毛筆字打發無聊時光。你請坐!”梅鴻指着房間裏唯有的一把老式木頭椅子。這房間裏一張繃子牀、一張老式木頭桌子和一把木頭椅子都是梅鴻當初來時單位給配好的。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就連梅鴻平時看的幾本書也都在牀頭枕頭邊挨着牆角放着。有幾件換洗衣服疊好裝進一個紙箱裏放在牀下。梅鴻此時的居住環境若稱“陋室”再恰當不過。

梅鴻跟惠子也只有前幾天的一面之遇,彼此不算熟,所以這會兒也不知該從哪裏聊起,他便有些尷尬地又伏案寫起字來。惠子站在梅鴻身邊盯着眼前的字和寫字人默默看了一會兒。此刻房間很靜,靜得幾乎聽得見彼此的心跳。惠子或許是爲了打破沉默,便輕風細柳地說:“其實我去年就聽鄒總說,單位新來一位大學生,晚上年輕人都出去跳舞了,他一人在房間裏看書寫字。我在想,這人好爭氣啊!”梅鴻聽了卻又不好意思起來。

“哦,我記得上次你說在鄒總家做家庭教師。冒昧問下,你是哪裏人,啥時候到這裏來的?”梅鴻邊寫字邊跟惠子聊起來。

“我家在洮河鎮,來這裏之前在老家管理區中心小學當民辦教師。那年鄒總是縣裏下派社教工作隊員住在我們村,我大哥是村長,我嫂子做一手好茶飯,所以鄒總經常去我大哥家喫飯。有一天放學回去,嫂子喊我去幫忙燒火,鄒總聽說我是民辦教師,就問我願不願意進城。他那天晚上在飯桌上跟我大哥談好了條件,要我來他們家輔導一對孩子學習,三年不拿報酬,三年之內他負責解決我的商品糧戶口,並且滿三年後負責給我辦理招工安排工作。我父母也不想讓我在農村待一輩子,就鼓動我出來。其實,我大哥反倒捨不得讓我出來,不想讓我出來喫這三年苦。我嫂子說,爲了一輩子的長遠之計,這三年就是一塊鐵也把它喫下去!思來想去,最後在鄒總駐村到期返回來的時候,我就跟他來了。”惠子幽幽地說着,很平靜也很實誠。

這反倒讓梅鴻有些憐香惜玉起來,“哦,原來是這樣啊!不過也好,先喫三年苦,後面路就好走了。最主要是現在農村人跳農門難,進城難,你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容易啊!”

“是啊,我要早知道有今天,就從小用功讀書了。我們家雖然窮,父母也都很支持我讀書,我大哥高中畢業後就開始掙錢貼補家裏了,他最關心我讀書,可惜我那時候沒能看這麼遠,要不然也像你這樣考學出來工作,挺讓人羨慕的!”惠子深情地看着梅鴻。

這個春雨綿綿的夜晚,梅鴻失眠了。他躺在牀上一遍一遍地回放着惠子說過的話,想象着她的家境,大概比自己家裏好不到哪裏去吧。想着惠子想要跳農門,想要有個城裏工作必須承受三年的義務勞動,不免心疼起她來。他甚至還想過,如果有可能,三年後就娶了惠子吧,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歷練,她將來一定是個會過日子的賢慧女人。

這天夜裏,梅鴻在心裏默默地埋下了一顆種子。

                              (六)

梅鴻的工作和生活一如往常,依然紮在最底層,做着又累又髒的活。但是,以他們公司一把手鄒總的話說,年輕就是用來鍛鍊的,用來喫苦的,喫過了別人沒喫過的和不能喫的苦,而後纔有苦盡甘來。

苦了累了,想要妥協時,梅鴻也能及時給自己做心理按摩:苦能有多苦呢?再苦再累都沒有我父母在家年復一年面朝黃土背朝天侍候土地辛苦。何況我的收入比機關辦公人員都要高呢!

從小喫過苦的山裏娃,即使現在生活到城裏,即使月收入過千元,梅鴻依然捨不得出去消費,他每月勞酬到手後第一時間去單位附近的農行儲蓄所把一百元面值的整錢都存起來,只留點零錢買菜做飯。他當初到縣糧油儲運公司報到時身無分文,當時單位還有食堂,喫飯記賬。食堂只有一位大爺在做飯,沒多久食堂也關停了。爲了生活,他請示領導並徵得同意,先去公司財務室借了50元錢,從生資公司買回一個燒蜂窩煤的爐子,單位那時候正好分了點煤渣子,他學着同事們在單位院子裏把煤渣子做成煤球。從那時就自己生火做飯了。中午飯做好就把煤爐子進風口封住,只留一條縫,晚上做飯時把進風口再打開,最上面換一塊沒燃燒的煤球。開始一段時間因爲沒熟練掌握技巧,要麼是爐子裏上下三塊煤球全部燒過成煤灰土,要麼是把爐子進風口完全封死了,煤球在爐子裏熄滅了。不管是哪種情況,梅鴻都得重新去燃煤球,如果時間不寬裕,他就用鐵鉗子夾一塊沒燃的新煤球去鄰居家爐子上換一塊已經燃燒過半的煤球回來做飯。

時間就這樣平淡無奇地流淌着,梅鴻偶爾會在上班路上遇到買菜的惠子,或者是惠子正送趙總家一對孩子去學校。方便的時候他便站在路邊跟惠子聊幾句。每次相遇,惠子也總不忘關心梅鴻的工作和生活。就這樣彼此不遠不近不冷不熱地交往到第二年的時候,同樣是在路上遇見,惠子對梅鴻說:“如果你要是對我放心的話,就把你房間門鑰匙多配一把放我手裏,我有空就去幫你洗洗衣服或牀單。”

“我一個單身漢有啥不放心的?只是麻煩你給我洗衣服倒是很不好意思。鑰匙我隨時都可以配給你。”

其實,梅鴻大概是能懂惠子的心思,所以幾天之後就把他房間門鑰匙新配了一把放在惠子手裏。這一放不大緊,幾天之後單位同事們都在議論鄒總家的家庭教師在跟新來的大學生談戀愛。

是什麼風颳這麼快?梅鴻有些不解。但他很快就發現,他一同事的老婆因爲身體不好,幾年前就辦了內退待在家裏。他們住在同一層樓,內走廊兩側的房間都是門對着門。只要不關房門,對面鄰居看過來是一覽無餘。大概是惠子拿着鑰匙去開梅鴻房間門的時候被同事老婆看到了。閒人閒話多,她看到了就等於同樓層的鄰居都看到了,於是便傳開了。

話再說回來,兩個單身年輕人之間相互鼓勵相互關心也沒啥值得嚼舌根的。

但是,令梅鴻料想不到的是,鄒總的一位拜把子兄弟劉建國有次去鄒總家瞭解到惠子的情況,正打算把惠子說給他弟弟做媳婦。劉建國的弟弟人長得還看得過去,只是有點弱智,三十出頭老大不小了一直沒討到媳婦。劉建國那時候正在縣食品廠當廠長,他已經跟鄒總私下協議好了,只要鄒總幫惠子把城裏商品糧戶口解決了,他負責解決招工安排,保底也能進縣食品廠上班。前提條件當然是嫁給他弟弟。


                                (七)

惠子在跟梅鴻談戀愛的消息不脛而走。在大多數人眼裏,這也沒啥值得議論是非短長的,不就是年輕人談個戀愛嘛!也有人說,才子配佳人,挺好的啊!

可是,這個消息傳到鄒總一家人耳朵裏就不是好消息了。一來因爲惠子大哥跟鄒總口頭協定的三年服務之約還有一年多時間,如果這時候談戀愛必會使她分心;二來鄒總跟縣食品廠劉廠長也有私下約定,而且食品廠也是鄒總名下的一個糧油消費大戶,或說是重要客戶。如果最終惠子不能嫁給劉廠長弟弟,將會導致一系列的不良後果。而這一切,惠子被矇在鼓裏,梅鴻更加不清楚。

鄒總沒在惠子面前追問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只是讓他夫人在惠子面前試探是否在談戀愛的口風,最重要是在這個時間點上要給惠子畫個大餅,把如何解決城裏戶口、接着辦理食品廠招工,然後嫁給劉廠長弟弟等近乎是一條龍的完滿解決方案都給她描繪了,卻隻字不提劉建國弟弟有些弱智。

惠子聽了不置可否。因爲她的前途命運此時此刻彷彿已不被自己掌控了。

而在這個時候對惠子未來之路一無所知的梅鴻,前途命運卻被單位一把手鄒總牢牢地抓住攥在手裏。鄒總一句話,就把梅鴻調到公司旗下最偏遠的一個經營網點。在調令下達之前,鄒總在公司大會上冠冕堂皇地把梅鴻誇讚一通,說他在公司這些年輕人中不僅最有文化,還最能喫苦,入職一年多來表現突出有目共睹。鑑於他在一線經營一年多來的優異成績,公司領導層研究決定把最難啃的一塊骨頭交給他去攻堅,希望他繼續接受鍛鍊,接受考驗!

此時此刻的梅鴻又能說什麼呢?一個從貧困山區考學出去,畢業後擠破腦袋想進城工作的無背景無靠山的年輕人,在這裏能有話語權嗎?有選擇權嗎?領導一句話就能改變他的前途路徑。梅鴻雖涉世不深,又何嘗不知這些潛規則。

爲了去偏遠的城郊經營網點上班,梅鴻立馬去街頭自行車修理鋪買了一輛極舊的二手車作爲每天的往返交通工具。這天晚上下班回家的鄒總,刻意在惠子面前把梅鴻誇讚一通之後順帶把公司決定也透漏給她了。惠子的第一反應就是鄒總在給梅鴻穿小鞋。她當晚輔導過一對孩子的作業之後,去陽臺收衣服時看着梅鴻房間裏的燈在亮着,因爲兩棟房一前一後緊挨在一起,惠子習慣了從陽臺上默默關注梅鴻。稍後,惠子利用下樓丟垃圾袋的功夫,迅速去了梅鴻房間,她進門就啜泣起來,連連說對不起梅鴻,是她連累了他,被貶到最偏遠地方了。

“哈哈,說哪裏話,對我來講到哪兒都一樣!只要能掙到錢,能有碗飯喫就好!”梅鴻笑着安慰惠子。

“還笑呢,鄒總這明明就是給你穿小鞋!我心裏很難過!”惠子憤憤然。

“我沒事的,你快回去吧,免得他們又說閒話了。你只管放心好了,往後頂多是咱們再見面的機會少了,不過也沒關係,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梅鴻依然雲淡風輕地笑着,特別借用了秦觀《鵲橋觀》裏的詩句來安慰惠子。惠子方纔破涕爲笑,揮手款款地離去了。

梅鴻接地氣的經營理念和他落地生根的喫苦能力,去到哪裏都能掙到該掙得錢。這一點,甚至又出乎公司領導的預料。

梅鴻在偏遠城郊網點的月收入基本沒減少,只是每天早出晚歸多跑了些路,風裏雨裏多吃了些苦,多吸了些馬路上的浮塵,人更加黑瘦了。

在城郊那個網點守了一年多,他的堅守祕笈便是閒着沒事就看書,或者寫寫毛筆字。他從單位辦公室又要了一些舊報紙,還帶去了毛筆和墨汁。所以,他走到哪裏就給人留下一個能喫苦、愛學習、勤奮、踏實的勵志形象。

在梅鴻紮根城郊期間,惠子在鄒總家三年服務契約將滿,惠子在村裏已當上村支書的大哥特意進城去了趟鄒總家,爲了送土特產還專門從鎮上包了一輛吉普車,給鄒總家送了幾大包香菇木耳、幾隻活土雞和洮河特有的羅非魚。嘴上說是好久沒見到自家妹妹了,其實是來了解惠子招工安排的事。因爲惠子在半年前已解決了商品糧戶口問題。

在最緊要關頭,鄒總又去了趟縣食品廠劉廠長辦公室。其實,在食品廠辦一個招工安排對於廠長只是動動嘴的事。關鍵是讓惠子嫁給他弟弟的事,鄒總該怎麼說?

關係到惠子終身的婚姻大事當然是鄒總說了不算,因爲鄒總和他夫人不止一次在惠子面前提起劉建國的弟弟。惠子先是不吭聲不迴應,說的次數多了,惠子乾脆直接回絕:“我縱使不要這個商品糧戶口,不在城裏找工作,我也不會嫁給一個弱智!”面對惠子的明確拒絕,鄒總夫婦雖然心裏十分地不悅,卻也不再勉強。

“你要是真嫁給那個姓梅的窮大學生,他那窮山溝里老家可是個填不滿的窮坑啊!你跟着他也是受一輩子罪!”鄒總夫人心有不甘地補了一刀。

“他家雖然窮,但是他本人很勤奮很爭氣,我相信天道酬勤,嫁給他縱使喫糠咽菜受苦受累我也認了!”惠子再次把話挑明瞭說。

“好吧,你長着眼睛自己看清自己腳下的路,我們誰也不干預不勉強。你要是不嫁給劉建國他弟弟那就去不了食品廠。我也找過縣宏豐貿易公司的劉總,這幾天把你的招工手續辦了你就去宏豐商場上班。”鄒總的話也是擲地有聲,他與惠子大哥的約定如期兌現。惠子這個“曲線救國”的進城夢終於得以實現。

                                (八)

平心而論,單說情商,惠子不在梅鴻之下。惠子在鄒總家裏服務期已滿,鄒總那邊之前承諾的該落實的也都落實了,她是時候該離開了。在去宏豐商場上班的前一天晚上,喫晚飯的時候,惠子心情大好,話也格外多起來,她當着鄒總一家人的面說了一大堆感恩戴德的話。她親切地把鄒總夫婦稱哥哥、姐姐。末了,她動情地說:“哥哥、姐姐要是不嫌棄,往後我就把這裏當娘屋了,就算是出去上班了,往後也少不了還要回來麻煩哥哥、姐姐。”

鄒總夫婦也都是性情中人,連連說好,並強調說以後跟了大學生喫香的喝辣的也別忘了這條娘屋路。

惠子去宏豐商場上班第一天,她利用中午休息的時間,跑去鄒總家把她的換洗衣服等等屬於自己的私人物件打包搬到了梅鴻的房間,並且在梅鴻的牀上換上了一條嶄新的粉紅色挑花牀單,一對粉紅色的枕頭、枕套和粉紅色枕巾也都是嶄新的。梅鴻晚上七點多到家時,惠子已經在房間裏做飯等着他了。

面對一牀暖暖的粉紅色和眼前穿着一身嶄新職業裝的惠子,梅鴻如夢如幻,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些都是真的。梅鴻朝桌上丟下手提包就把惠子緊緊地擁在懷裏,他和她緊緊地擁着,久久沒說話,就這樣靜靜地相擁着。他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他這二十幾年來翻過的山,走過的路,喫過的苦,受過的委屈,情不能自已地流淚了。他鬆開手,扶着惠子的雙肩,淚眼模糊地看着她,喃喃地說:“感謝你,感謝你的愛,感謝你給了我一個家,我從此告別單身漢,也是有家的人了,我要更加努力地掙錢,我要你幸福,不讓你受罪!”

“我也要感謝你,是你的勤奮刻苦感染了我,你給了我堅持下去的動力,也感謝你等了我三年。這些日子裏,無論我喫多少苦受多少委屈,我只要一看到你從房間亮着燈,就想到你在房間看書寫字,我心裏就踏實很多!能跟你在一起我就是幸福的。”此刻的惠子已然梨花帶雨,她深情地望着梅鴻的臉,繼而又紮在梅鴻懷裏啜泣起來。

“親愛的,不哭了,今天對你對我都是全新的開始,我們應該高興纔對,往後無論再經歷多少風風雨雨,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心裏是踏實的。”

“會的,我一定會守着你,往後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永遠不離開你!”惠子說着,更加用力地抱緊梅鴻。

他們這才坐下來喫飯,梅鴻坐在牀邊,惠子坐在椅子上。目前梅鴻這間陋室裏只有一把椅子,還沒有專用的飯桌,惠子炒的兩個菜放在梅鴻平時寫字的木桌上,梅鴻特意抽出一張沒寫過字的報紙墊在盤子下面。一雙人,兩盤菜,兩碗麪條。

“來,我倆端起碗碰一下,以面代酒,長長久久。凡是已過去的都畫上句號,從今天開始,我們攜手同心經營屬於我們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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