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紅樓夢》人物篇•賈雨村①


賈雨村出現在《紅樓夢》裏的章節約佔整部小說的十分之一,他從一個背井離鄉寄居在葫蘆廟的窮儒走上仕途,幾經官場沉浮,最後被貶爲平民。他極具戲劇性變化的二十多年經歷,究竟由何導致?對我們今天又有什麼啓示呢?

(注:爲不引起歧義,在以下出現介紹的人物時以摘錄曹雪芹原文並加註引號爲主)

詮釋賈雨村,需要看他不同階段遇到的貴人。

第一階段:心懷理想,努力奮進。

貴人:甄士隱

“賈雨村,姓賈名化、字表時飛、別號雨村。”名字神氣寓意好,待交好運,即將展翅高飛。

他“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塞。”說明他相貌魁偉,氣度不凡,在沈括《夢溪筆談•人事》裏特別標註,像賈雨村這種顴骨腮長得很高的面相是一種貴像。

“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指姑蘇十里街仁清巷古廟,即“葫蘆廟”),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爲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這裏出現的士隱,即是資助賈雨村進京趕考的友鄰兼貴人—甄士隱。甄士隱何許人也?他是“一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爲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爲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爲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這英蓮就是五歲時被人販子所拐,長大後叫“香菱”的姑娘。

甄士隱爲何會資助賈雨村?這源於甄士隱對於賈雨村的觀察,樂得酌酒吟詩的甄士隱與賣字爲生的賈雨村相處爲友,鑑賞字體與切磋詩句的交流共鳴是文人之間的心心相惜。

賈雨村被甄士隱賞識,還因爲賈雨村在中秋夜施展才華與雄心勃勃的表現,賈雨村口卜聯語: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令甄士隱大爲讚賞。賈雨村自比玉、釵,企圖得到賞識,以求飛黃騰達。可見,他多麼渴望自己如白燕般騰空一躍成爲人上人。

“價”,諧音“賈”,“時飛”即是賈雨村的字。他以自己的姓與字入聯,直白簡短,指向清晰,把壯志未酬,急切盼望飛黃騰達與追逐名利的心情表達的迫切傳神,入木三分,可謂精妙。

甄士隱與賈雨村從款斟滿飲到飛觥限斝,賈雨村酒意狂興再生絕雲: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睛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棒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甄士隱聽之大叫妙哉,並預測賈雨村非久居人下者,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

此時的賈雨村不僅擁有着真才實學,還有發奮努力的樂觀主義精神,他獨居葫蘆廟苦讀幾年,出口成章,詩興橫飛,自信十足,勢不可擋。

當甄士隱得知他因缺乏進京趕考的行囊路費後,馬上命小童拿來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以資助他前往京城趕考。因字結緣的知音,加酒精助推的鼓舞,賞識賈雨村的才華,希望助他實現宏願,甄士隱如發現了一匹千里馬,作爲伯樂的他,資助賈雨村順理成章。

第二階段:科考中舉,成就事業家庭。

貴人:賈雨村自己

天道酬勤,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賈雨村科考發揮出色,一舉中榜,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並升知府。從此順利踏上仕途。

而甄士隱家,卻遭接連不斷的災禍,先是五歲的女兒英蓮(長大的香菱)在元宵佳節被人販子拐走,緊接着葫蘆廟炸供引火災牽連甄家宅院被焚。偏值水旱不收,民不安生的年份,甄士隱只得折變田莊攜妻與兩個丫鬟投奔岳父家去。而甄士隱在岳父家,又經歷身心折磨,不僅錢財被算計,還要忍辱負重,飲盡世態炎涼後,恰遇跛足道人《好了歌》啓發開悟,隨後出家,一起流浪去了。

賈雨村正是在新上任時被擡轎到大如州,看見了居住在甄士隱岳父處的嬌杏,也因此見到了甄家娘子,賈雨村答應甄家娘子會盡自己所能尋找英蓮。順便,娶走了一眼難忘的嬌杏。

原來,嬌杏一直是賈雨村的相思對象,這還源於受甄士隱邀請去家做客時所見,甄家丫鬟嬌杏只是因甄士隱在家提說過賈雨村,不免猜測着回首多望了窗內的賈雨村兩眼。賈雨村便認爲“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並在月圓之日寫過一首相思作:

《中秋對月有懷》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翻譯爲:還沒有來得及實現此生的願望,經歷又爲我無辜平添幾份憂愁。煩悶的時候經常皺起眉頭,在行走時會反覆回頭張望。看着自己跌落在風塵中的影子孤單無助,試問:誰又能適合成爲我的伴侶呢?月光啊,如果你有意撮合,就照我的心意,先去我愛的美人所在的閨樓,去幫我傳達我對她的情意。

嬌杏被賈雨村納爲妾,後因其嫡妻去世又把嬌杏轉爲正室,第二年嬌杏爲其添一子,賈雨村喜上眉梢。嬌杏“偶因一着錯,便爲人上人。”嬌杏(諧音:僥倖)從奴婢升爲了主人。可見,一個人的福禍相依,命運是不斷轉換的。賈雨村也自以爲美,娶來美妻又生得貴子。可謂家庭美滿。這也是《紅樓夢》新生兒的唯一一處交代。

這時期的賈雨村,對待恩人的態度是不錯的。他懂得人情世故,他做到了知恩圖報,他爲甄娘子養瞻考慮安排得也算妥貼周到。回望過去,我們不能指責賈雨村得了甄士隱的資助後不告而別;我們也不能提醒他中舉後應該第一時間向恩人報喜;我們更不能因他娶走嬌杏而指責他有好處就上。我們能夠想到的是,賈雨村確實受到了天時地利人和的眷顧,他心想事成了。他的事業家庭雙豐收。這一切皆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


第三階段:官場沉浮,伺機而動  成功上岸

貴人:冷子興  林如海  賈政

“可惜好景不長,賈雨村突遭彈劾,彈劾的理由是告他貪酷之弊,被上司作本參“生性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於是龍顏大怒,即批革職。官員們無不喜悅。賈雨村心中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並家小人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蹟。”(摘錄原文)

賈雨村能穩住心態的唯一解釋,是他上司參本之詞不足以落到被嚴重革職的地步。賈雨村非等閒之輩,他會思考,他要總結教訓,他還在等待翻身的機會。

眼觀整部書發現,讀者可輕易看到賈雨村被革職的原因,他這時候並非不諳正官之道,而是不諳官場裏的潛規則與黑料理,這段用來擔風袖月的日子爲賈雨村後來尋找到突破口留下了很大的伏筆。

也正是在維揚(今江蘇揚州市)地遊歷時,賈雨村因盤費不濟,經兩舊友推薦去給當地巡鹽御史林如海之女—五歲的林黛玉作了家教。林如海之妻賈敏—林黛玉之母才因病去逝,黛玉守喪盡哀,哀痛過傷觸犯舊症後連日不曾上學。所以就有了賈雨村出來散步的鏡頭。

賈雨村散步見到“智通寺”,門上貼一副對聯: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這多少像是對賈雨村此刻複雜心情的寫照,也像是對他未來命運的判詞。這對聯深有其意,可惜,賈雨村見智通寺老僧老態龍鍾,又聾又昏、齒落舌鈍、答非所問,於是因失去耐心而離開。

這就有了與舊日好友古董商冷子興在鄉村酒店的一遇,也讓我們知道了賈雨村曾爲金陵甄府少爺(甄寶玉)辭過家教一事(這個可以作爲記號留在聯想甄府被抄與賈府被抄時)。

在賈雨村眼裏,冷子興是個能人,他倆心性相投,話題契合。聊起最近的新聞,冷子興便說起了賈家裏的寧榮兩國府事來。冷子興爲何知道寧榮國府的事情,因爲他是周瑞的女婿,周瑞家是“四大家族”王家派給王熙鳳的陪嫁的僕人,王熙鳳又是榮國府(也協理過寧國府)的內管家,賈府裏的風吹草動豈能躲得過冷子興的關注。古董商的買賣除了古董貿易外,還有出入富貴家族的見識與結交的官場人。所以,冷子興的信息來源途徑極其廣泛,且具真實性的。

也正是與冷子興聊天,賈雨村才追溯了身世的過往,原來他與賈家同宗一族,只不過寒門人丁,關係早就疏落了,如要攀附,倒是跟榮國公屬於同譜一支。冷子興的話題讓賈雨村燃起一線希望的同時又深感渺茫。

下來,倒是賈雨村談起爲林如海之女林黛玉作家教一事,讓冷子興爲他找到了關係的突破口。原來,林如海已故嫡妻賈敏即來自“四大家族”的賈家,林黛玉是林如海與賈敏的掌上明珠,她聰明清秀,夫婦把她當個男孩養,所以教她識得幾個字。賈雨村聽之爲之一振。

林如海何其人也?“林如海是前科探花,今蘭臺寺大夫,姑蘇人氏,被皇帝欽點江蘇揚州巡鹽御史。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代;至林如海,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種鼎之家,卻是書香之族。可惜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俱是堂族,沒甚親支嫡派的。”

爲何賈雨村明知林如海做官卻沒有利用他,這是因爲賈雨村的革職是皇帝所爲,誰敢去公開幫助一個被皇帝革職的人,而當時能請得起家教的也只有皇族、官宦貴族與重視教育的詩禮之家等。所以,不是賈雨村羞於道出自己的身份,就是林如海通過考驗曉得他的才華,被留下給林黛玉做了幾年的家教就證明林如海對賈雨村的認可。而賈雨村也在等待再次轉運的機會。

賈雨村的運氣果然就來了,這邊剛聽完冷子興嘆息說,“賈家寧榮二府已不如早年榮光發達,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百蟲之蟲,死而不僵”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但這樣一個鐘鳴鼎食之家,瀚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緊接着就見同僚一案參革的張如圭前來道喜,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了。

冷子興連忙爲賈雨村獻計,令他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賈雨村自然知道。你看,冷子興雖然沒有直接幫助到賈雨村,但是,他提供的每條信息都極具價值,而賈雨村也知道,珍惜此次機會,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冷子興是啓發他善用官場關係學第一人,所以,把冷子興列爲賈雨村的貴人之一不爲過。

賈雨村回到館中,看真邸報上刊登的“都中奏準起復舊員”消息後,即向林如海說明用意。不得不說,人的運氣來了是抵擋不住的,恰好林如海正打算送林黛玉去都中嶽母處,也正逢解聘賈雨村之時。他正思如何向蒙訓教恩酬報,遇到賈雨村開口,又在自己能力之內,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於是修下薦書一封,請賈雨村轉託內兄務爲周全協佐,就連自擔費用一項都註明清楚,不勞賈雨村多慮。

賈雨村一面打恭,一邊謝不釋口,爲了落實林如海與賈府的關係是否爲冷子興所言,詢問得到林如海的回答後,他才確認爲真。

不僅如此,林如海還建議賈雨村與黛玉同行赴都中,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賈雨村一一領了。到了都中,賈雨村帶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因賈政已看過妹丈之書,即忙請賈雨村相會。

那麼,林如海是如何向賈雨村介紹賈政的?“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爲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託。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可見,林如海已通過賈雨村之言,把他看作了賈家宗親,更在給賈政的信中特意提到此點。

“賈政見賈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賈雨村便得到補缺之位。拜辭賈政,擇日上任去了。”

至此,賈雨村起復成功,他靠着冷子興的信息,抓住都中奏準起復之信,利用林如海與賈政的關係,順利某得金陵應天府一職。再一次爲官,賈雨村會有哪些表現呢?他會珍惜機會嗎?我們下篇再論。

(待續)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