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清辭繡的李頎

李頎這個詩人的名頭,在今人的心中似乎並不十分響亮。的確,盛唐詩人中赫赫有名者比比皆是,李白杜甫自不待言,其餘高適岑參,王維孟浩然,王昌齡王之渙等,都是時人尊崇後人仰慕的大家。其實李頎也是躋身其中的名家之一,他擅長七律和七言歌行,邊塞詩可與高適岑參王昌齡等人比肩,音樂詩和人物詩最具創造性。七律可與王維相媲美。《唐詩鏡》雲:“李頎七律,詩格清煉,複流利可誦,是摩詰以下第一人。”《唐音癸籤》則稱:“盛唐名家稱王、孟、高、岑,獨七言律祧孟,進李頎,應稱王、李、岑、高雲。”孟浩然也是七律高手,但在胡正亨眼中,李頎的七律還要高於孟浩然。

然而李頎之所以名聲在當今不及盛唐諸位大家,喫虧在他的絕句不多,而且傳誦開來的極少。《全唐詩》雖收錄了他100餘首詩,但有些質量上乘的詩作還是有所遺漏。洪邁在《容齋隨筆》裏說:歐陽公好稱誦唐嚴維詩“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及楊衡“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之句,以爲不可及。予絕喜李頎詩云:“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且作客涉遠,適當窮秋,暮投孤村古寺,中夜不能寐,起坐悽側,而聞檐外雨聲,其爲一時襟抱,不言可知。而此兩句十字中,盡其意態,海水喻愁,非過語也。洪邁確有眼光,李頎的這首詩情景皆佳,明白曉暢,特別是後兩句“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比喻恰當,自然妙絕,如果收錄進《唐詩三百首》,是極易爲大衆傳誦的。

李頎的好詩多集中於律詩和七言長歌,人們吟誦起來有一定的難度。像王維孟浩然王昌齡等人都有一些極爲易記易誦的絕句,人們自然更容易記住他們。其實從詩歌的藝術性思想性上來看,李頎絲毫也不亞於他們,有些方面甚至是卓然超羣的。李頎聲名不夠顯赫的原因或許與他在仕途上不夠順暢也有一定的關係。

李頎大約生於公元690年,籍貫爲河南潁陽,因居於潁水流域的東川支流附近,後人故稱其爲“李東川”。關於他的經歷,李頎在他的《緩歌行》中有個大致的勾勒:

小來託身攀貴遊,傾財破產無所憂。

暮擬經過石渠署,朝將出入銅龍樓。

結交杜陵輕薄子,謂言可生復可死。

一沉一浮會有時,棄我翻然如脫屣。

男兒立身須自強,十年閉戶潁水陽。

業就功成見明主,擊鐘鼎食坐華堂。

二八蛾眉梳墮馬,美酒清歌曲房下。

文昌宮中賜錦衣,長安陌上退朝歸。

五陵賓從莫敢視,三省官僚揖者稀。

早知今日讀書是,悔作從前任俠非。

從他的自述中可以看出,他小時家中還是很富有的,但因爲“結交杜陵輕薄子”,搞得傾家蕩產,後來折節讀書,一舉高中,功成名就,得到皇帝的接見,達官顯貴刮目相看,此時才意識到,從前的任俠使氣不足爲訓,讀書做官纔是康莊大道,字裏行間還頗有點春風得意的味道。由此也可猜測,李頎剛剛考中進士那會是志得意滿期待有所作爲的。但李頎的仕途好像並未走遠。《唐才子傳》只寥寥幾個字草草地記錄了他的官宦生涯:“開元二十三年賈季鄰榜進士及第。調新鄉縣尉。”通過十年的閉門苦讀,李頎在35歲時考中了進士,揚眉吐氣了一把。但他“性疏簡,厭薄世務。慕神仙,服餌丹砂,明輕舉之道,結好塵喧之外。”這樣一個性格疏簡,討厭俗務,又好修仙煉丹的人,顯然不適應官場。所以他一輩子只輾轉做了個新鄉縣尉。“惜其偉材,只到黃綬。”雖然是個幹才,卻只在低位徘徊。所以他一氣之下便辭了職,隱居於東川別業,真正修道煉丹去了。王維曾有詩云:“聞君餌丹砂,甚有好顏色”。說明他晚歲是頗好道,一心做神仙的。當然他也常往來於洛陽、長安之間,與親朋故舊常相聚別。盛唐時的著名詩人王維、王昌齡、高適、岑參、綦毋潛等,都與他有聯繫並有詩歌唱和。他經歷了幾乎整個盛唐時代,感受到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故而他的詩歌中全是盛唐風物,盛唐景象,盛唐氣度。他大概去世於天寶末年,也就是安史之亂的前幾年。所以他並未經歷過社會的大動盪,而是一直生活在國家鼎盛社會繁華的生存狀態下,算是幸運的一生。

李頎的官宦經歷比較簡單,但他的詩歌可不簡單。他絕對算得上是盛唐時期代表性詩人之一。七言律詩歌行都屬上佳,跟其他著名詩人相比皆不遑多讓。內容上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邊塞詩,音樂詩,送別詩。邊塞詩成就最大,慷慨豪邁,雄渾悲壯,跟高適岑參王昌齡的邊塞詩一樣,描繪邊塞奇異風光,抒發戍邊將士思鄉之情,諷刺帝王開邊黷武行徑,讚揚將士們保家衛國的犧牲精神。這類詩的傑出作品有《古從軍行》、《古意》、《塞下曲》等。其中《古從軍行》最具代表性: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處,空見蒲桃入漢家。

詩中既有對大漠蒼涼景象的形象描繪,也有對將士們戍邊守疆野營生活艱辛的同情,更有對將士們爲國獻身精神的頌揚,最後對戰爭的殘酷統治者的無能予以了無情的揭露。風格上悲涼渾厚,情感充沛,思想深刻。而且語言流暢,易懂易誦。

他的《古意》也寫得悲壯堅決,情感濃烈,又豪氣干雲: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

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

殺人莫敢前,須如蝟毛磔。

黃雲隴底白雲飛,未得報恩不得歸。

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能歌舞。

今爲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此外,他在《塞下曲》中描寫的“戎鞭腰下插,羌笛雪中吹”的勇冠幷州的少年,還有穿着黑貂裘,縱馬風沙裏的羽林子,讓人感到英雄之氣撲面而來。而“海上千烽火,沙中百戰場”“金笳吹朔雪,鐵馬嘶雲水”,又讓人寒意陡起,神情肅然。

李頎最具特色的詩篇是他描寫音樂的作品,如《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聽安萬善吹觱篥歌》《琴歌》,這些詩與韓愈的《聽穎師彈琴》和白居易的《琵琶行》一樣,都是唐詩中非常著名的描寫音樂的詩篇。而李頎此類詩最多,尤以《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爲最: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

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沉沉飛雪白。

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

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

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雲陰且晴。

嘶酸雛雁失羣夜,斷絕胡兒戀母聲。

川爲淨其波,鳥亦罷其鳴。

烏孫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

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

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長安城連東掖垣,鳳凰池對青瑣門。

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董大彈琴,已到了通神明的境界,連深山的妖精都來偷聽,空山中的百鳥聽了忽聚忽散,天上的白雲隨着音樂的起伏忽陰忽晴。音調的變化,一會好似長風吹林,雨打屋瓦。一會好似迸泉颯颯,木末飛灑,一會好似野鹿呦呦,奔走堂下。虛無縹緲的胡笳聲,在李頎的筆下形象而具體,生動而靈泛。他的《聽安萬善吹觱篥歌》和《琴歌》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篳篥是龜茲傳入中原的一種樂器,吹奏者安萬善技藝高超,引人入勝,讓人一會好像聽到“枯桑老柏寒颼飀,九雛鳴鳳亂啾啾。”一會好像聽到“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音樂一直處於一種變化之中:“忽然更作漁陽摻,黃雲蕭條白日暗。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聽者的思緒完全被吹奏者掌控,無形的音樂化作有形的物體,好似伸手可及。李頎的想象力和表達力都堪稱一流。

李頎的送別之作也很是特別。送別詩一般以抒情爲主基調,李頎的送別詩卻更多地以刻畫人物形象見長。主要的代表作有《送陳章甫》《別梁鍠》《送康洽入京進樂府歌》《贈張旭》《送魏萬之京》等。

且看他的《送陳章甫》:

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

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

陳侯立身何坦蕩,虯鬚虎眉仍大顙。

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

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

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雲高。

長河浪頭連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

鄭國遊人未及家,洛陽行子空嘆息。

聞道故林相識多,罷官昨日今如何?

詩中的陳章甫是個富有才學之人,曾科考及第,但因沒有登記戶籍,吏部未予錄用。他上書力爭,吏部特爲破例啓用。他因此事聲名鵲起,但終究仕途不暢,因此辭官遠去。啓程返鄉之際,李頎前來相送,並以詩贈別。詩中表達了對朋友的依依惜別之情,和對他歸隱後舊時相識是否依然情誼如故的擔憂。最爲特別的是,他把陳漳甫這個人物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虯鬚虎眉,聲音洪亮,腹有詩書,孤傲耿直,不近流俗,長醉忘懷。一個豪邁高潔的形象平空突顯,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在《贈張旭》中,他描述張旭“左手持蟹螯,右手執丹經。瞪目視霄漢,不知醉與醒。”形象細膩生動,如在眼前。在《送魏萬之京》中,他勸朋友“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可謂誠懇之言,亦是肯綮之語。

正因爲李頎的詩歌富有特色,而且水準極高,得到時人和後人的一致好評。唐殷璠《河嶽英靈集》贊他:“頎詩發調既清,修辭亦繡。雜歌鹹善,玄理最長。”明高棅《唐詩品彙》認爲:“盛唐工七言古調者多,李、杜而下,論者推高、岑、王(維)、李(頎)、崔顥數家爲勝。……至於沉鬱頓挫,抑揚悲壯,法度森然,神情俱詣,一味妙悟,而佳句輒來,遠出常情之外,之數子者,誠與李、杜並驅而爭先矣。今俱列之於名家。”清沈德潛《唐詩別裁》以爲:“東川比高、岑多和緩之響。”清賀貽孫《詩筏》推崇道:“唐李頎詩,雖近於幽細,然其氣骨,則沉壯堅老,使讀者從沉壯堅老之內,領其幽細,而不能以幽細名之也。惟其如是,所以獨成一家。”

歷代對李頎詩歌的評價既多且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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