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租屋裏

從早上準備年夜飯起,這位一家之母嘴角邊就在不停的嘀咕。她時而急促的問兒子:他想清楚了嗎,有沒有跟你聯繫?在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後,又跑過去當着兒媳的面訴苦:哎!我怎麼這麼命苦,以後該怎麼活?儘管家裏人的安慰能讓她的情緒暫時得到緩解,可僅僅過了一會兒後,她又開始忍不住破口大罵:別回來別回來,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出現。

到了除夕團聚的時候,屋內所有人圍在桌邊:有一家之母、兒子、兒媳,以及三歲的孫子。喫飯時,全家人寡言少語,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歡笑,彷彿家族裏有揭不開的難堪事。因爲主座上少了一家之父……他不是死去了,要是真不在世上了倒還好,可偏偏健在,而且此刻就住在長沙市內某個便宜的出租屋內。

在很長段的沉默過後,這位一家之母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傷心事,自顧自嘆息着:

“你們說他是不是被什麼人給洗腦控制了,要不然怎麼會莫名其妙的消失?”

家裏人扔下筷子,齊齊看向她。兒媳婦趕忙勸慰說:

“不會的,爸爸一定是碰到困難了,他不願意說,或許是怕打擾我們。”

“可是他都快六十歲了,還能有什麼事呢?”一家之母打斷對方的話,接着扭頭看向兒子:“你們最後一次見面都聊了啥,他究竟是怎麼打算的?難道真的要拋棄這個家,拋棄我們所有人嗎?”

兒子顯得很不耐煩:

“就是上次那些內容,你已經問過很多遍了。”

“難道他就沒說別的嗎?”

“沒有。”

“那他有提到過我嗎?”

兒子假裝想了一會,繼續搖頭。

“他真是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

眼見餐桌上氛圍凝重,兒媳婦趁機開口:

“桌上的湯冷了,你再去幫媽媽裝碗來。”

丈夫聽到後立馬起身朝廚房走去。他站在竈臺前,心裏面空空落落,亦無比想念自己的父親,如果他們還能坐在一起喫飯,那該是多麼的幸福。父親離開這個家庭七個月了,故意躲在長沙市內某個角落,不跟這家子人來往,現在就連他的信息也很少回覆。

此事還得從上半年說起。

那時候父親56歲,離退休只剩最後幾年。外人眼裏,他是個老實巴交、不善言辭、沒有愛好的普通人,在單位裏勤勤懇懇工作,任勞任怨。幾十年來,他守着那份看不到希望的事業艱難維繫家庭,對妻子、子女盡到了該有的本分。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在他身上看不到什麼變化,除了一天天老去的軀體。

直到有一段時間,父親總比往常要晚回來一個小時。而且每晚回家喫飯時,他總是很開心,嘴角邊藏不住的微笑。可當家裏人詢問究竟有何好事時,父親的臉上立即陰沉下來,通常只勉強的應付一句,若再細問時就轉移了話題。

子女們無權挑戰父親的權威,但母親可以。隔三差五的他們就要吵上一架,但不管兩人罵的如何兇,第二天清早,父親依舊早早起牀出門,在喫晚飯時準點到家,絲毫不差。

這一變化引起了母親的懷疑,憑藉着女人的天生敏銳,她不斷追問父親,但對方始終守口如瓶,什麼結果也問不出來。可是後來有一次晚上,父親拖到九點才進門,再次引爆了家庭大戰。

母親早堆積了一肚子的怨氣,氣沖沖的質問:你幹什麼去了?

父親還是藉口之前的老話:單位裏有事應酬加班。這一回母親偏不信了,針對此事糾纏不放,一定要問個底朝天。

起初父親不願意開口,但他越是迴避卻越激起母親的猜疑。後來,母親那些不着邊際的猜想終於逼得父親忍不住了,承認在距離單位一公里遠的地方租了個小房間。可是,他有妻子,有家室,有孩子,有孫子,爲什麼還要去外面單獨租房子?那間小屋是用來幹嘛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祕密?何況他都五十幾歲了,難不成還在幹些偷偷摸摸的事。

家裏人驚得面面相覷,不敢多問,全都猜不透父親的心思。母親則暴跳如雷,接連不斷的向父親發難:

“你在外面租房子做什麼?”

起初父親並不打算回答。母親急的兩臉通紅,動起手來:

“你爲什麼要單獨租房子?究竟是怎麼打算的?單位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我從來就沒聽你說起過?……”

以往這對夫妻吵架時,父親總是一聲不吭。可這回他竟然鼓起勇氣,硬氣十足的回擊:

“我老早就想這樣做了。”

母親被嚇得一時接不上話,因爲像父親這般強硬的口吻還真是少見。她小聲的問:

“爲什麼?”

父親答:

“因爲我想要安靜。”

母親有些錯愕,感覺難以理解。待她回過神來後,再繼續往下盤問:

“你每天下班後在出租屋裏做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

“你什麼都沒做?”

“是的,什麼都沒做。”

“不可能!”

“我說的全都千真萬確。”

父親除了坦白有那間小屋外,再不願吐露多餘信息,這可逼急了母親,氣得在一旁直跺腳。她一會兒猜測父親陷入了傳銷組織,一會兒又擔心他欠下鉅款躲避仇人,但都遭到父親的否認。突然間,母親嚎啕大哭起來,咒罵她的丈夫在外面包養情人,甚至都想好了要跟她離婚。母親抓住這個事情不放,足足吵鬧了半個小時。

“你一定是在外面有別人了,是哪個狐狸精,值得讓你拋妻棄子?”

面對猜疑,父親臉如死水,靠着沙發呆呆躺着。他既不否認這些污衊,同時也不肯說出實情。看到這幅場景,母親心態崩潰,更加坐實丈夫外面有女人的判斷。她一哭二鬧三上吊,把家裏頭吵得天翻地覆,沒有一個人安寧。

後來,父親看了一眼孫子,思考許久,忽然服軟改口承認:

“我在外面租個房間,只是爲了用來看書。”

母親聽到後一臉詫然,其他人也覺得莫名其妙。因爲這倒像是個臨時編出來的藉口。如果只是爲了看書,家裏頭爲什麼不可以?而且多年以來,幾乎從未見過父親有嗜書如命的愛好。

這個謊言漏洞太大!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母親,她如同鄉下怨婦般刨根問底的吵鬧:

“爲什麼要單獨租個房子看書?你看的什麼書?租房子多少錢一個月?從什麼時候開始租的?爲什麼不跟我商量?……”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父親挨個做了迴應,可母親鐵定了心不肯相信。她堅持要去出租屋裏瞧一眼,而且馬上就去。以免得父親通風報信,去晚了啥也看不到。

在家裏頭,母親氣瘋了,發誓一定要把小情人找出來,哪怕丟光家族的臉面。在出門之前,她挨個千叮萬囑,今晚務必把狐狸精找出來,甚至揚言要把湖南經視的記者叫來曝光。她年紀大了不怕名譽受損,但無論如何,也要讓偷情的狗男女這輩子沒臉見人。

其他人神經恐慌且沮喪,紛紛看向父親。只見他絕望的說道:

“去看吧,去看吧。那裏除了書,什麼都沒有!”

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們一家人全都動身去了。

一路上,大家異常緊張,彼此不敢說話。而我呢,既害怕出點什麼事,又擔心啥事也沒有發生。

半小時後,車子停到一個很舊的安置小區旁,在這兒擡頭能瞧見父親上班的單位。父親悶不做聲的走在前面帶路,母親則寸步不離,嚴防死守,嘴裏邊一直嘀嘀咕咕。不久後,我們走進其中一棟樓梯間,爬至三樓後停下。

“就這裏,左邊這間。”父親指着鐵門說。

開門之後,屋內是一間很狹小的客廳,兩側的牆壁整齊擺着六七層的書架,架子上是各種顏色、厚度的書籍。屋子裏沒有大型傢俱,只有一張桌椅和沒鋪被子的空牀。再往裏走是廁所,浴架上什麼也沒有。整個屋子大約二十幾平,一秒鐘就能看得透徹。

我們一家子人塞進來後,空間更小了,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母親仍不放心,在房子裏來回走動,反覆翻看書桌和牀底,勢必要找出來點蛛絲馬跡。

“她在哪裏?”母親嚷着。

“誰?”

“那個女人狐狸精。”

父親生氣了,以同樣的語氣回擊:

“什麼女人,我說過,這裏除了書,什麼也沒有。”

“不可能,你一定是提前通知她了。”

“我誰也沒通知!你一輩子都是這種脾氣,從來就不肯相信別人。”

母親一聽這話更冒火了,

“你終於肯說實話了吧,你忍了我一輩子,現在忍不了了,想要跟我分開了是吧!”

“你看你,每次都說同樣的話。”

“我說什麼啦,從進屋裏,我什麼都沒說!你讓他們說說,我什麼都沒做,你一定是做賊心虛,害怕被抓住把柄。老實說吧,你每天在這裏究竟都幹些什麼?”

我們跟在家裏時一樣,靜靜站在一旁,不摻和長輩們的爭吵。在他們無休止的吵鬧中,我悄悄觀看四周,看到架子上的書籍擺放的整整齊齊,左邊大部分有翻動過的痕跡,右側的書則還未拆包。桌面收拾的乾乾淨淨,地上的垃圾桶剛換過袋子,房間剩餘地方則寧願空着也不堆砌雜物,這點完全符合父親的性格。

可是母親早已氣昏了,發瘋似的把書本扔到地上,她固執的認爲在看不見的隱蔽地方,肯定擺放了某些禁書。父親一定是受了某種偏激思想的蠱惑,才走到拋妻棄子、獨居陋室的地步來。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有着穩定工作,且走過三十年穩定婚姻的男人,怎麼就突然變了個人?

看到心愛的書被扔的到處都是,父親臉上依舊平靜,就算是妻子用最惡毒的話罵他,甚至動手打他,也一點都不閃躲。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這對夫妻的感情徹底決裂了,沒有辦法再回到從前。

罵到最後,母親沒了力氣。在找不到合理的證據後,她忽然轉變了一套口吻:

“如果你真的喜歡看書,可以全部搬回來。”

這次輪到父親反擊了,

“我在家裏,根本就沒有獨處的機會。”

“你這是什麼意思,家裏的所有活都是我做的,從來就沒讓你插手。我給了你那麼多年自由,你想做什麼,我從來都不干預……”

眼見又要吵起來,父親再次保持沉默。之後任憑母親怎麼說,他一律不開口。我隱隱約約感覺,父親對這段婚姻死心了,一心只想逃離家庭。

出租屋事情公開之後,父親再無顧忌,索性通知大家晚上無需預留他的飯菜。但在九點之前,他都會準時回來。

這樣過了三五天後,母親就忍不住了,她故意在父親回家時,把拖布、碗碟等弄得很大響聲,嘴角邊一直嘀咕不斷,說些難聽的話,就連我都覺得爲難。第二天晚上,父親直接搬了出去。這兩個上了五十歲年紀的人,就像是賭氣似的鬧着分家。

等到父親當真搬出去,母親又後悔了。每次喫飯時,她總要自言自語的罵一頓丈夫,等到氣消後,又嘀咕着想念對方。在確定父親徹底跟家裏人斷絕之後,開始在家裏沒日沒夜的留眼淚。有時候做飯、看電視時,她忽然想起來什麼,一下子沒忍住就會大哭出來。

後來有一次,母親叫住我,勸我再去一趟出租屋,跟父親好好聊聊,問他究竟怎麼打算,難道當真要拋棄這個家庭嗎?而我也想知道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事?父親是當真喜歡看書,還是在刻意逃避家庭?雖然我能感覺到他們這段婚姻名存實亡,但在法律和道德上,我們永遠是一家人。

隔日傍晚,我特意請假來到父親公司樓下,等到他下班出來後,第一眼就瞧見了我。他猜到了我來的目的,什麼話也沒說,直接將我領到出租屋裏去坐坐。

房間還是上次那番模樣,書架上新添了一些書,之前未拆包裝的書則被拿到了桌上。牀上鋪好了被褥和枕頭,洗漱臺上放着牙刷。現在更像是一個獨立的私密生活空間了。

父親坐在書桌旁,我坐在牀沿,這麼多年,我很少仔細觀摩父親的臉,卻突然間發現,他已經老了。皮膚鬆弛,滿臉斑紋,鬢角邊的鬍鬚摻雜着白色。

大約一兩分鐘後,父親準備好了,跟我說出了這麼多年來的心裏話。

“我知道是誰叫你來的,但是我心意已決,是不可能再回去。結婚之前我就有看書這個愛好,只不過多年來一直隱忍。所有人都以爲我無慾無求,只是個踏實做事的職工,但每個人都曾有過青春和夢想,回憶永遠不會消逝。

離開你們很突然,但是這一天我籌劃了很久,這不能怪你母親,因爲她並不真正瞭解我的過往,更沒看透這段婚姻。你的母親大多數時刻是個很好的妻子,但有時候也蠢的要命,讓我恨的牙癢癢。我跟你說幾件小事就會明白。

我記得我跟你母親剛準備結婚的時候,那時候是九十年代初期,正流行拍照,你母親也是愛美的少女,那時候非要去攝影店。可我覺得普普通通留念下就行了,因爲我那時候也剛工作,手裏頭沒錢。我受傳統思想比較濃厚,巴不得把錢都存在兜裏,那樣纔不會慌亂。可你母親呢,少女心作祟,鐵了心要去高檔攝像店化妝拍照。我問她爲什麼,其實她心裏也沒有主見,只是因爲好友隨口說的一句話。對方說女人結婚必須打扮的漂漂亮亮,於是她便一根筋的嚷着要去婚紗店,不管我怎麼勸都不聽。

她有一個漂亮且嫁給有錢人的同村閨蜜,受了對方不少蠱惑,害苦了我。這事往後我再跟你說。

在準備婚禮這件事上,我做出了最大的妥協。雙方都已經談到了這個份上,兩家總不能就此鬧僵吧。於是我只得在心裏默想:去拍吧去拍吧,這都是我欠她的!

我的一再忍讓,給婚姻埋下了矛盾的種子。

性格上,你母親很固執,尤其在對內和對外上,完全是兩種相反的態度。她對待同事溫言細語,對待領導言聽計從,卻唯獨在家裏隨時衝我發火。同事將份內的工作丟給你母親,她從來不懂得拒絕。領導喊她去加班,讓她做不喜歡的事,她只敢回家後在我面前埋怨。每回我都勸她離職,她卻總有藉口反駁。要是她那天心情好,就會說失去這份工作後不知道做啥。要是她那天情緒低落,就會說我不尊重她的職業規劃,罵我壓根不懂她。

像這樣的無理取鬧時常發生,你也瞧見過,每回都是我低頭認錯。從結婚的第三年起,我就徹底對自由死了心。那時候我亦有了打算,心裏存着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我遲早會跟她分開。對!我這裏說的是分開,而不是離婚。她爲這個家庭付出了太多,我不忍心抹去一切。但是時間不可逆轉,我得繼續掙扎下去。

後來你出生了,給我們帶來了溫暖和歡笑,而我的事業也逐步上升,不論在單位還是家族中,都能獲得別人的欽慕。表面上看,所有的條件都成熟,卻唯獨少了開心。因爲我一直在扮演角色,活成了別人心中所想的模樣。”

說到這裏的時候,父親突然停住了,彷彿回憶起了許多事,內心諸多感觸。他喉嚨裏堆積着千千萬萬的話,要一下子全說出來有些困難。

等到父親情緒穩定後,繼續往下訴苦:

“在家庭裏,你母親總表現的很要強,喜歡到處打聽別人家的事情,然後一回來後就開始衝我咬耳根。她目光短淺,沒有定力,受不得刺激,總是嘀咕誰誰家新增了什麼東西,哪家新買了房子,哪家又發了財。女人就是這麼囉嗦,每次聽到她在家裏頭唉聲嘆氣,我就恨不得立即摔門出去。

女人是感性動物,總是在搖擺不定,這點我相信你一定感同身受。她們很少有自己的主見,卻偏偏固執的要命。凡是她們認定的事,我再怎麼解析都枉然。可旁人的隨口一說,就能讓她立馬做出改變。

小學時,她聽說有人給班主任送紅包,就能安排子女坐在教室裏靠前的位置,於是她天天在我耳邊叫喊,慫恿我去找老師走後門。我生性就不樂於做這些,這時她又不開心了,到處在親戚面前說我膽子小,一點都不爲孩子考慮。

上初中後,有些班級悄悄開暑假班補課,你母親知道後又開始焦慮了,執意要花錢入班,我稍微表達點反對意見,她就不講理的爭吵。你就是她的神經質,凡是涉及到你,她必然很緊張。我知道她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也希望家族興旺,但是她太過攀比了,這點我怎麼也忍受不了。

而她之所以控制不住情緒,很大部分原因是受了同村閨蜜的刺激。

她那位好朋友從小就長得漂亮,在農村的時候,就經常被長輩誇讚。後來長大了又順利嫁給一個有錢人,過着富太太的悠閒日子。我經你母親介紹,只去過她們家一次,再往後就找藉口推辭。因爲彼此的生活差距太大,我連坐在客廳裏都全身發抖。可你母親呢,卻單純的很,還把我們家裏的醜事當笑話到處說。

每年她都要去閨蜜家做客,但對方卻從不來我們家。每次她從那邊回來後,我們準會爭吵,然後冷戰上好幾天。她對閨蜜一家有着天然的屈服與崇拜,每當談及對方時,連聲調都要升高一檔。

我恨她,可又不能全怪你母親,這是幾千年來的中國社會灌輸到女人腦袋裏的思維模式。要是沒有她們的攀比,男人也失去了前進和闖蕩的雄心,因爲大多數男人沒有自控力,抽菸、喝酒、遊戲、釣魚,會耗掉無數男人的一生。

可要是這種刺激過渡,也會引發婚姻危機。你纔剛結婚不久,還處在新婚蜜月期,但逐漸會體會到男人的壓力與絕望。別去責備兒媳,這是每個中國家庭主婦的通病。如果少了她們的鞭笞,作爲一家之主的男人會終生沉淪下去。

男人一般到了四十歲以後,才知道生命的可貴與美好,可這時壓在男人肩上的重擔卻太多太沉,夫妻、子女、長輩,每一個都無法甩掉。男人是生性自由的,但又稀裏糊塗的掉進賺錢養家的怪圈裏。婚姻抹殺了多少男人的創造力,讓他們把所有精力都耗在平凡裏,最終鬱鬱寡歡過完一生。”

兩父子心平氣和的聊完了。兒子很理解父親的動機與決定,但他還想努力一下,勸說對方迴歸家庭。

兒子試探性的問:

“那你還回去嗎?”

父親態度很堅決:

“不,我在大學時就讀了《月亮與六便士》這本書,但直到三十歲後才懂。可是我沒有主人公斯特里克蘭德的勇氣與決心,在餐桌上扔下一張紙條就離家出走,就因爲我生活在中國,這裏的倫理與道德不允許我這麼做。但是現在我老了,所有的事情都穩定了,你也已經成家立業,我就再沒有顧慮,是時候爲自己活一次了。你回去吧,告訴你的媽媽,她是個很好的女人,爲這個家庭付出了一生,犧牲了自己的愛好,我跟她相處了一輩子,甚至也不知道她究竟喜歡什麼,或許她也跟我一樣,因爲婚姻而埋葬了三十年的夢想呢?

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是矛盾的,明明有獨立的思想,卻沒有放手闖蕩的勇氣,反而被名義上的很多無關頭銜裹挾着。

過去三十年,我沒法拋棄家庭,就因爲對妻子懷有道德上的義務。可如今你已成家,我也該去追求喜歡的東西。自從我搬到這裏來,才重新尋回了憧憬。有時候,哪怕我一整天沒有靈感,把書本里看過的文字全部忘掉,亦覺得內心無比舒適。

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愛看書,最終能否悟透真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我對婚姻制度絕望了。我觀察過無數人的家庭,瑣碎和焦慮中伴隨了他們的一生。男人卑躬屈膝,女人勤儉節約,大家把所有關注點都放在賺錢養家上,以此換來孩子的幸福。但這種感情太脆弱,等到孩子長大後,他別無選擇,再次重走上一輩的老路,而當初父母的所有期待與寄託呢,會逐漸轉變爲等待與沉默。

無數個夜晚我都在嘆息,何時才能找回年少時的夢想與憧憬。二十歲時,我的那些奇思妙想,我的那些豪言壯語,我的那些天馬行空,爲什麼要拼命壓抑?等待和無奈,不應該成爲這代中國男人的普遍精神歸宿。

誰也沒有錯,是我太執着了,不甘心浪費這一生。我只有在這裏才能感受到作爲一個人的自由。你回去吧,照顧好你的母親。我離開了家庭,還可以看書,但你的母親不行,你和孫子纔是她的一切。她把一生都貢獻在了家庭裏,在婚姻這座監獄裏被關押得太久。

你走吧,將以上的話告訴你的母親,我們永別了。”

隨着父親最後的話說完,我也明白該回去了。一路上我的情緒五味雜陳,內心裏很是衝動,也差點想要一走了之。

回家之後,我違背了父親的意志,並沒有把真實的情況告訴家人,而是編了個謊言,告訴母親等父親想明白之後,就會回來。因爲這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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