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王阳明的人,不再有烦恼

 1508年,明武宗正德三年。 

 由于开罪炙手可热的大宦官刘瑾,挨了四十大板、并被“流放”的王阳明,历经艰难险阻,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蛮荒之地”——贵州龙场驿。 

受尽折磨的王阳明,却无暇顾及自身遭遇,而是始终在思考一个哲学问题“人如何才能做圣贤”。 

久久上下求索而不得,终于在某个夜半时分,他激动地大喊大叫,说出那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史称“龙场悟道”。 

贵州龙场,今天的贵州省贵阳市修文县,众多企业家前来此“寻道”、追随王阳明的步伐。 

王阳明可以说是许多中国企业家的“老中医”。比如马云就曾表示,自己把《传习录》看了不止两遍,受益颇深。 

为什么王阳明心学能“药到病除”?大概是因为中国企业家是烦恼最多、精神高度痛苦的一群人,他们需要从阳明心学中“获得光明”。 

同样地,在疫情三年、外部挑战不减的今天,如何从人心内部寻找动力,也成为摆在大多数普通人面前的重大人生课题。如何找到答案?我们可以翻翻王阳明心学。 

复旦大学哲学院退休教授王德峰,对王阳明的研究颇有心得。本文为王德峰在中智视野文化讲坛上所作“王阳明心学及其当代意义”的演讲精编,内容有删节,未经作者审阅,收录于第31期《进化》,此为上篇,希望对你有所启发:

 


王德峰,复旦大学哲学院退休教授

 

01

今日之中国

欲望汹涌

 

各位朋友,我们今天来讲一个题目——王阳明心学及其当代意义。 

中国哲学本质上是人生哲学。而王阳明心学是中国哲学的最高成果,因此就是中国人生哲学的最高成果。 

王阳明心学思想最重要的著作是《传习录》。它是每个中国人必读的书,就像教国家必读。但中国传承哲学教育的传统,失之已久。

 

我们对下一代最重要、最根本的责任是什么?让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形成自己的精神家园,安心立命。 

我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到了40岁还不相信有命,此人悟性太差”。年轻人不相信可以理解,但到了40岁还不知道有命,不是智商不够,只能说悟性太差,不能领会人生最根本的东西。 

我们的生活阅历积累到一定程度,一定会知道,人生富贵穷通,莫非命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比如我们出生于怎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成了我们的父母? 

这件事不容我们选择,你恰好出生在富豪家庭,他恰好出生在贫苦家庭,在这件事上,我们一律相信有命;在其他事情上,我们不相信有命。 

孟子有句话很重要,他说人生总是有所求,但是“求”分为两种,第一种是追求的“求”,所谓“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第二种“求”,叫作“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举个例子, 尚未结束前,我曾在中学读书,但学的东西残缺不全,后来中学毕业进工厂做了3年半的工人。 

1977年恢复高考,我第二年报名参加,但准备得根本不充分,忐忑不安地走上考场,但我一看考卷,凡是我做不了的题目,它偏偏没有出;它出的恰好都是我懂的,全都做出来了,最后一举考进复旦。这是真实的,绝非虚言。 

后来我读孟子的书,发现他说得真对,比如某个人考大学,那应该努力,只要有方法地复习,最终增长了知识和能力,这段时间就不会白白过去,这叫“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 

但最后是否能有一个很好的分数,让自己能考进清华北大或者复旦,这件事不归你管,叫“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很简单的道理,但大概要到40岁后才能相信。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谈中国哲学、谈中国哲学的最高成果——王阳明心学。为什么在21世纪的今天,中国人应该重温王阳明心学?

 

因为今日之中国,众欲汹汹。各种欲望汹涌澎湃。

 

我认识一位国有企业的老总,他跟我讲,自己现在在单位开会要放到3点钟以后,因为3点钟前开会,你在上面做报告,他们都在下面看手机炒股。一场报告做完,已经完成几次交易了。 

改革开放40多年以来,中华民族形成这样一个民风——各施其能,各谋其利,纷争付诸于法律,前途交给了偶然。 

我们的GDP增长得很快,甚至取代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我们有大量的资本,如流水一般静来静往。这无可厚非。 

但一个民族不可能以它所拥有的货币,作为这个民族安身立命之根本。如果整个民风重功利、轻道义,这个民族将内不能安、外不能立。 

因此,社会信任的普遍危机是当代社会最基本的病症。当父母与孩子对簿公堂时,我们作何感想?当兄弟姐妹间为了那么一点点财产而骨肉相残时,我们又作何感想? 

这个民族靠什么站起来?这是一个根本问题。我们现在还是内不能安、外不能立。 


 

   如何站起来,靠教吗?中华民族不是一个有教的民族。虽然我们这个民族也有一些,比如 徒,中国 徒跟欧洲 徒从表面上看差不多,都参加相同的仪式——到教堂做礼拜、吃饭前祷告,等等。 

但当一个中国 徒祷告时,他心中在想什么?他可能在想,“我儿子今年高考,主啊,我向来忠心地侍奉你,你一定要帮我”。 

这时,他心中不会再想着他灵魂的拯救问题,“我这个有罪的灵魂,主啊,希望你能够拯救我”这种西方神学观念并没有在一些中国 徒的心中出现。 

宗教信仰并不是指向人间幸福的,而是指向灵魂的安顿。所以当有些中国 徒在祈求上帝时,他们的价值观念仍然是中国式的。 

我们是一个没有上帝管人心的民族。那么,靠什么?中国将来靠的是哲学。 

中国哲学的根本特征是什么?处理人自己生命的问题。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到处都是麻烦,所以佛家讲现实世界是什么?尘世。尘就是烦恼。人世间到处都是烦恼。

 

生命外部的麻烦比较容易对付。我们凭借着文明发展,积累起经验和知识,可以把生命的外部环境安排得更适合于人的生存。 

人最难对付的是自己生命内部的问题,就是我们心的安顿。我们的身体一旦得了病,有了肉体的痛苦,烦恼马上起来。 

甚至没有病时,照样有烦恼。烦恼来自哪里?来自人心。在肉体根本不痛苦的情况下,我们的心照样能生出烦恼来,这正是我们必须对付的棘手难题。 

孔子在《论语》里说,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什么叫“不仁者”,不要望文生义,以为指的是坏人,不是,而是指心没有安顿好的人——心中无仁之常体,贫贱难耐凄凉,富贵不能乐业,这叫左也不安、右也不安。

 

按照这个标准来判断,我相信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属于不仁者,因为心没有安顿好。 

中国哲学刚起步时就面对这个问题。东周末年,天下大乱、礼崩乐坏,上百个诸侯小国彼此征战。 

我们的民族在东周时遇到大痛苦,而人类以痛苦为代价学习真理。进而出现诸子百家、百家争鸣,其中主要是6家:儒家、道家、墨家、法家、阴阳家、名家,开始论道,因为大痛苦来了。 

中国哲学因此起步,面对的就是如何安排好这个最难安排的生命。人生为什么成了问题?因为能生出烦恼的那颗心,是“无限心”。 

一个简单的说明,就能让大家相信“无限心”的存在。人都是在时间中存在的,对于人而言,时间是三维的,由3个东西构成:一个叫过去,一个叫当下,一个叫未来。 

我们怎么活在当下?以筹划未来的方式活在当下。比如我此刻在讲课,但我在讲这句话的同时,也正在筹划着下一句话。 

未来还不是事实,并不存在,但我们已经正在去筹划那个并不存在的未来了,这说明什么?我们的心有无限的一面。

 

它说明我们超越世俗、超越现实,去筹划那个尚不存在的未来,烦恼都从此而出,但人生的精彩也从里边来,因为筹划未来也是提出理想。 

我们假设一下,某人经过许多年的努力,积攒下一大笔钱,终于买下他梦寐以求的一栋豪华别墅。在他买下豪华别墅的那天,他心中这么想,从今天起,我的幸福人生开始了。 

各位想一想,他这个想法对不对?肯定错了。因为这栋别墅将来一定是别人住,只不过现在不知道是谁住,他自己只是暂时地住一住。我们都是人生的匆匆过客。 

  可见再豪华的别墅也好,再高的权位也罢,都是有限的事情。我们的无限心,无法安顿在有限的事物上。

 

   我们在现实世界里找一找,能找到无限的事物吗?不能,构成这现实世界的所有事物都是有限的。于是一个结论来了,我们要想去安顿好那颗无限心,是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去安顿的。 

所以第一步就是要超越现实世界,叫作“出世”。我们要早早地让下一代明白这个道理,先指引一条让他的心出世的路,从现实的利害得失中超拔出来。而这一步,我们从来没有指引下一代去走过。 

我们总是不断地在告诫他们,现实是残酷的,因此利害得失要搞清楚,要学会在这世界上趋利避害,却从未想过要教他们另一件事——先出世,后入世,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 

入世的前提是什么?入的前提是出。你从未出过,谈什么入,你不就在世中吗?“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这句普通中国老百姓都会说的话,恰好就是中国哲学的境界。 

前些年,我到中国台湾考察他们的通识教育,向他们取经。席间,一位台湾大学中文系的教授突然跟我讲了一句话,他说,在我看来,大陆现在是没有“文化”的。 

我当时听了很不高兴,马上就说,我就是搞文化的。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大陆的社会生活现在是没有文化的。 

我一下子就明白这位台大中文系教授在跟我说什么了。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在哪里?很简单。 

假如你办一家商店,从经济学角度看,追求利润的目标无可非议。但你除了知道这个目标以外,没有忘记在商店大堂的墙上书写4个字“童叟无欺”,这叫文化来了; 

假如你办一所民营医院,同样是投资行为,但你没有忘记在医院门诊大厅的墙上书写4个字“生命至上”,这叫文化来了; 

假如你办一所民办学校,有利润目标同样无可厚非,但你没有忘记在教学大楼的墙上书写4个字“有教无类”,这叫文化来了。 

这个文化要想到来,前提是什么?我们这个民族先要有出世的精神,而后回来做入世的事情。

 

今天我们讲中国哲学,始终围绕着一个主题——人如何安排好自己这个最难安排的生命、如何安顿好自己这颗“无限心”。这就在根本上把中国哲学跟西方哲学区分开来了。 

中国哲学的主题是人生问题,而西方哲学的主题是知识问题。这并不是说西方哲学不考虑人生问题,而是它认为人生问题解决的前提是知识问题的解决。 

所以西方哲学追求什么?追求人类获得客观、可靠和有效知识的方法。这是他们处理的中心问题,在知识问题解决后,顺带回答人生问题。 

而中国哲学从公元前5世纪起步,一直发展到今天2000多年,一直是人生哲学,最高峰就是王阳明心学。

 

02

儒释道

如何指点出路?

 

上面说到东周末年百家争鸣,后来许多学派衰退,以儒家和道家为主。 

到了两汉之际,佛教来到中国。经过好几代知识分子的努力,到唐朝终于完成一件伟大的事情——让佛经说汉语。它意味着佛学思想的中国化。 

从此,中国人生哲学分成三大块——儒家、道家、佛家。我们先来看一下儒释道3家,分别是如何指点一条出世道路的:

 

1. 儒家:无所为而为

 

儒家指点的“先出世而后入世”的路,简要概括就是一句话:无所为而为。 

“为”就是做事情。人生在世,不能不做事情。比如你有两只脚就得走路、有一个头脑就得思考和学习。如果你有两只脚,偏偏不让你走路;有个头脑,偏偏不让你学习,这是对你很严重的 。 

不做事的人生不能称为人生。但该如何做事?儒家概括出一句话“无所为而为”,它针对的是“有所为而为”。 

我们平时做事情,如果从未有过出世的境界,做事情总有一个目标、目的,始终把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看作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和途径的话,这就叫“有所为而为”。 

因此“无所为而为”指的就是,我们并不把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当成是达成另外一个目的的手段和途径;我们之所以做这件事,因为它本来就应该做、不做是不对的。 

它自己就是自己的价值、自己就是自己的目的,而不是为了达成某个有利于我们的结果。这样的人生,将永不失败。

 

举个例子,假定我发现上海杨浦区人口密集,但是缺医少药;再假定,上海就两家医院——华山医院和中山医院,它们的医疗力量无法覆盖整个杨浦区。 

我发现了这点,于是办了家医院。但由于我一不懂经济学、二不懂金融学、三不懂管理科学、四毫无经营企业的任何经验,于是我的这家医院开了半年就维持不下去了,只能收场。 

请问我失败了没有?没有失败。因为我在这半年里至少做了这么一件事:救死扶伤。并且产生一个效果——提醒别人,这里真应该有家医院,于是让有本事的人来吧,他就当仁不让地来了;而我呢?当仁而让,没有失败。

 

我们能否跟年轻一代讲讲儒家的这个道理呢?什么叫永不失败的人生?这就是。我们之所以努力地去做某件事,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它的价值所在,所以我们去做。 

我们甚至可以凭借经验和知识,提前知道做某件事的后果对自己是不利的,但我仍然去做,这叫什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儒家出世精神和入世的统一。

 

2. 道家:无为而无不为

 

 道家指点出世的路,也可以概括为一句话:无为而无不为。 

 “无为”不是指不做事,而是不人为地做事。“人为”两个汉字合起来又是一个汉字,叫“伪”。伪就是造作。 

 道家反对人为就是反对伪、反对造作。造作为什么不好?伪为什么不好? 

 因为但凡是中国哲学都有一个共同立场,叫“天人合一”,只是儒家、道家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前者的重点在人,后者的重点在天。 

 按道家的说法,人类生活的幸福都来自于天,麻烦和苦恼都来自于人自己。因此,从这个出发点出发,道家叫我们做减法,“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人为的因素减得越干净越好。

 

 以吃饭为例,人都要吃饭,这没办法,因为天道规定每个人都有胃。但是如何吃饭就彰显出道家的精神了,比如你偏要吃到法国大菜不可、非得餐餐美味佳肴,不然就叫没吃过饭。这就叫人为。 

 战国时期有个道家的人叫列子,他说过一句话“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我们看今天的中国人离开道家的精神多么远,充斥于市场中的各种保健品,全是什么贵之、爱之,但我们的肉体难道因此就“厚”了吗? 

 那么,按照道家的原则,吃饭该怎么吃?我相信一定是8个字“已饥方食,未饱先止”,这就叫顺应天道。吃饭如此,人生的各个方面无不如此,都要做减法。 

 从此以后,你带着这样的认识去读《道德经》《庄子》,要从这些著作里获得什么?指点。指点我们如何做减法,学习做减法的方法,最终要学会做减法的实践,顺应着去做,不知不觉你的行为就在天道里了,于是叫“无为而无不为”。 

  这是道家的出世精神“无为”,做事情不要去增加自己人为的目标、人为的企图、人为的期待。 

   什么是最好的人生?没有目标的人生。你不要自己定目标,天道已经把你的人生都规定好了,你顺着它走就行。这与我们的当代文明相去何远?我们现在要么不做事,一做事马上认为目标要明确,达到目标的途径和手段要加以确定、加以坚持,立刻人为起来了。

 

3. 佛家:无心而为

 

 佛家出世的路可以概括为4个字:无心而为。我们千万别误解了佛家,其实它也主张我们做事的。 

 此话怎讲?佛家告诉我们,人生在世,非做事不可。但你做什么事情,是有来历的,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很大。 

 我有时也想,我也去做个钟点工试试,想是可以想,浪漫得很,但不可能轮到我做,因为我的“来历”规定我不能做钟点工。 

 但我也不要因此就得意,这只是因为我没资格做。只能做开口饭、教书匠、吃粉笔灰,这是我当做的事。 

 再比如,我做不了董事长,这是肯定的。假如我现在还在想,我本来应该早点下海,那今天的中国富豪排行榜上说不定有我王德峰的名字。如果我今天还这么想,我就是多么愚蠢。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和各位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一点是相同的——我们都是带着东西来的。 

 1977年恢复高考,我第二年报名参加。当时我在一个全民所有制的国营企业里做工人做得好好的,大家都认为是很好的一份工作。但我还是要高考。

 

我父亲支持我不断求知上进。但他没想到,在我填报志愿时,第一志愿写了哲学,然后他就找我谈话了,问我为什么要报考哲学专业,不是听过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让我应该去学一门有实用价值的学问,将来有本事在身上。 

我是这么回答我父亲的,我就喜欢“空”的学问,越空越好,唯恐其不够空。为什么我要学哲学?因为经济学、社会学这些学起来比较容易,要学就学难的。一本哲学著作,我打开来看,如果其中10句话里有9句我都看不懂,我认为这是对我智力的严重侮辱,所以我要学哲学。 

我父亲看我是个年纪蛮大的孩子了,就让我自己做主,他也就算了。当时我以为是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后来才明白,这是业力规定的。

 

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间都带着业力,我带来的业力规定我就是去追求那个“空而又空”的学问。

 

所以,为什么偏偏在我“贩米”的心理产生了一个要读空洞学问的愿望呢?这个愿望是我让它产生的吗?没有这回事。 

我们有这个愿望,还是有那个愿望,其实不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而是某个愿望来了后,我们去选择实现它的道路,在这件事上,我们有一点自由。 

至于什么愿望来到我们心里,这不是我们的自由,它就这么来了。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带着业力来,我的活你干不了,你的活我也干不了,各自的业力不一样,先要明白这个道理。 

各位可能会说,你王德峰相信这一点,还算是哲学老师吗?你在讲迷信呢?拿出点科学证据来。我告诉你,拿不出来,确实没办法给出科学论证,这件事超出科学思考的范围了,全凭我们的悟性去领会。 

因此佛家告诉我们,人这辈子来到世间,非做事不可。为什么?做事就是消业。因为你是带着业力来的,这是你躲都躲不了的事情。 

由于做事是为了消业的缘故,所以我们不求结果,最好没结果。如果它有了结果呢?很可能旧业未消,新业又来。 

但是做事怎么可能没结果呢,佛家也看到了,只要做事一定有结果,但是我们要怎么样?让这个结果跟你没关系,这就不是你新造的业了,所以叫“无心而为”。 

“无心而为”并不是教我们不要认真做事,而是事情一定要认真做,但心别上去,对它的结果不关心,甚至暗中期待它没结果。

 

禅宗把佛家的精神表达得特别好,叫“出心不出世”——事情是不能拒绝的。该你做的事,你怎么好拒绝,那就把它担当起来吧。为什么?消业。但记住,心别上去,要“出心”。 

所以有个禅宗祖师说了这样一句话,很有意思,“我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穿衣,未曾挂着一丝纱”。 

什么叫咬着一粒米?我非得吃某个东西不可,否则不叫吃饭;我一定要穿品牌衣服,否则不叫穿衣服,那叫挂着一丝纱。 

所以我们总结一下,什么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就是人生哲学,始终回答一个问题——人如何安排好自己这个最难安排的生命。 

第一步是什么?出世,把自己从现实世界中超拔出来,因为我们的心有无限的一面,它无法在现实世界中被安顿好。

 

但中国哲学今天遇到的问题是什么?年轻一代没有在中国哲学里走过“出世”的路,我们遗忘了那颗心,只知道头脑的事情。

 

03

吾心便是宇宙

宇宙即是吾心

 

接着,我们讲下一部分——心学。儒家说“无所为而为”,道家说“无为而无不为”,佛家说“无心而为”,把三者结合起来,就到了宋朝和明朝的心学。 

我们要先搞明白,什么是心学?心学不是心理学;心学开端于谁?孟子。 

我们先来讲讲这个“心”。孟子认为,人心有4个方面的善端。道德的根源在人心中。 

这样一来,荀子就跟孟子争论关于人性的问题:荀子认为人性本恶,而孟子认为人性本善。 

为什么荀子认为人性本恶?他的论证逻辑很简单:人首先是生物,而生物必有自保的本能。比如我们都有一个胃,饿了就需要食物。但倘若食物有限,会怎么样?人与人之间一定会争夺、一定会有利益纷争,所以他认为人性本恶。 

但人比动物聪明一些,知道在利益争斗之中,双方可能会同归于尽,为了避免这种结果,人类的聪明让人发明了道德。 

什么是道德?就是把利益纷争限制在一个合适的范围内,以避免社会解体的结果。 

我们遵守道德,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让利益斗争被控制在合适范围内。因此荀子认为,道德从哪里来?来自人的智力水准比动物的高,可以预先避免同归于尽的结果,从而发明了道德规则,这是荀子的学说。 

而孟子认为道德来自哪里?我们的心。他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恻隐、羞恶、恭敬、是非,是心的4个善端。但这个“心”字,该如何翻译? 

比如假设用英文翻译,译成Heart,它完全可以指什么?心脏,是生物学的研究对象;那能不能翻译成Mind呢?仍然不可以。Mind是意识状态,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 

所以孟子的心学既不是心脏学,又不是心理学,他讲的那个“心”既超生物层面又超心理层面。 

很多人认为孟子和荀子的争论,永远没有答案。但其实绝非如此。当荀子讲人性本恶时,他讲的人性是什么?是生物心、自然心;而当孟子讲人性本善时,他讲的人性是生物的、自然的吗?都不是,是超生物、超自然的,叫“心”。

 

所以这两个思想家的争论其实不在同一个层面上,荀子在生物学层面,而孟子在心学层面。 

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孟子所说的“心”是否存在?要是请孟子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他肯定是拿不出来的,但我们可以为他做一个论证,他所说的“心”是存在的。 

我举一个例子,假如有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在路边摆摊,她的食品铺里有面包、苹果等。这时,迎面走来一群饥肠辘辘的小伙子。

 若是按自然界的法则,这老太太得赶快逃跑,因为她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抵挡得住这一批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呢?但老太太没逃,反而安然地坐在那里。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两个基本事实——第一个事实,来了一群动物,因为他们都有胃,对她的食品有需要;但她同时知道另一个同样重要的事实,来的是一群什么动物?有心的动物。 

所以他们来到食品铺面前干吗?不是来抢东西的,而是从口袋里掏出另一种只有心才能够认知的东西,叫Money,然后跟她进行商品交换。这就是孟子讲的心。 

一切社会存在的前提是什么?人有心,这就够了。假如把孟子讲的心拿掉,还有人类社会吗?我们就在动物界里了。所以孟子何须我们再为他做辩护呢?不需要。 

人因为有心才能认识到自己是社会存在。比如,你把100块钱拿在手里,在狗面前晃,有意义吗?它就闻闻看有没有肉的香味。100块钱是社会存在物,唯有孟子讲的心才能让我们知道社会存在如何而来,否则我们就叫自然存在了。 

 

孟子学说最精彩、最伟大的地方,就是说出这个心。他举了个例子“孺子入井”,一个小孩掉到井里,必定让我们生出什么心?怵惕恻隐之心。怵惕就是惊恐,恻隐就是哀痛。 

孟子就说了,你之所以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救这个小孩,不是想要跟他的父母交朋友,也不是想要通过拯救他的这个行为在乡邻乡亲那儿获得好名声,更不是为了避免不救他、自己的名声就不好了,并不是出于这些原因,而是因为怵惕恻隐之心起来了。 

我们跟这个小孩是两个不同的人,我有我的肉体,他有他的肉体,这叫“形骸间隔”;但当你看到小孩掉到井里,怵惕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个心一起来就把形骸间隔突破了、打通了。这时你跟这个小孩就连为一体了,叫“仁心感通”。 

那么假如非我同类呢?比如鸟兽发出哀鸣,你也同样会产生恻隐之心;植物花草呢?王阳明讲,如果我们看到花草被无辜地践踏,也会生出悯恤之心;花草还算是有生命的存在,那么没生命的呢?比如瓦石被无辜地毁坏,我们也同样会生顾惜之心。

 

这些都叫“一体之仁”。所以仁心发动,感通整个宇宙的万事万物,中国的宇宙观从而也就来了。宋朝思想家陆象山说了一句话,“吾心便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 

西方人给出一个科学的宇宙,而中国人给出一个道德的宇宙。按照中国的宇宙观,整个宇宙趋向于生命,而生命趋向于生命情感。

 

因此,我们跟自然的关系才是合适的,我们的仁心感通万物,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而西方哲学发展成西方科学,于是要征服改造世界、征服改造自然,最后开始受报应。 

这样一来,我们就找出那个心来了。今天这个文明、这个社会状况已经被遗忘的就是这个心。 

这个心指的不是西方哲学所认为的理性认识能力,那是头脑里的事情,而指的是生命情感。 

用头脑去认识外部世界,然后头脑以它的理性帮我们在这个世界中趋利避害,这种趋利避害的道理是在心之外的理。 

可怕的是,今天的文明到处在用“心外之理”。差别在哪里?举个例子,我有个朋友跟我说,炒股票有个融资融券,股票市值达到50万元就可以借用杠杆,让你借钱炒股。 

这种融资融券的方法是用金融学推论出来的理。但假如我们用这个理来做事情,意味着什么?它就是在引诱你,让你去借钱赌博。我们完全可以赌输到什么程度?跳楼。 

所以我听到后,就跟我朋友说,这叫心外之理。你抛弃了你的心,取出一个理,这个理将伤害我们的生活、在根本上威胁我们的生活。 

如果我们回到中国心学,会知道“心即理”“心外无理,心外无事”,要认识到理都在自己心里,在心里站不住脚的理叫“心外之理”。 

有人可能会反驳,它不会威胁我们,因为我们聪明并且有足够的技巧。这其实依然还是在心外讲这句话。 

我们一旦跟着心外之理走,结果会怎么样?叫作“心之亡失”。中国人今天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每每去信心外之理,于是跟亲人的关系处不好、跟同事的关系也处不好,人人彼此互相防范、互相争夺利益,并且振振有词。

 

当父母跟他的孩子对簿公堂时,不管谁胜诉了,谁都不会有幸福。你在法律上战胜了父母,或者父母战胜了你,会高兴吗?只会心痛。因为走的是心外之理的路。 

因此王阳明用了一个词:良知,“良知乃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为什么王阳明讲“心即理”,听起来似乎是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是吧?但这是王阳明心学的第一命题,是从孟子那里来的。 

孟子说,真理不要到心外去求,原话是“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孟子又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什么意思?做学问就一件事——找回已经亡失的心,把它再求回来。 

以养鸡养鸭打比方,我们白天把它们放出去,到黄昏时还记得把它们找回来。但偏偏我们的心放出去了,却不把它找回来。如果我们把它找回来就叫“学问”。 

但与孟子同时代的人,基本上不能理解他所说的心学,倒是荀子学说大行天下。它是对孔子学说的另一种解释道路:第一,人性本恶;第二,道德就是限制利益争斗的规则,让利益争斗被限制在合适范围里。 

这套规则叫什么?礼仪。所以荀子学说的核心观念:以礼治国。他抓住“礼”来谈中国社会秩序的基础,比如中国人以前彼此相遇要拱手作揖,现在我们就用西洋方式握手,有时甚至手都不握,讲话直截了当。 

但荀子学说的问题在哪儿?我们可能礼仪遵守得很好,但心中并没有仁心,于是会演变成表面上恭敬有礼、温柔敦厚,但其实是把道德规则当作一种手段,来为自己谋取利益。这种人格叫“乡愿”。 

因为荀子让我们相信,“道德在人心中”这种说法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因为头脑的聪明,发明出了限制利益斗争的规则,然后我们遵守它,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利益。 

荀子学说养成中国国民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国民性的病症“乡愿”:人们遵守道德规则不是出于内心自觉,而是出于利益考量。

 

04

烦恼即菩提

 

与孟子同时代的人中,理解他学说的人非常少,所以孟子心学就被淹没了,到后面被中国人重新把它记起来,当中通过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禅宗。 

禅宗就是用佛家语言说的心学,原则是16个字——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成佛是所有佛教宗派的共同目标。但成佛的道路是什么?成佛的根本问题是什么?佛在哪里?其实我们人人都是佛、都有佛性,这是一条基本原则。 

所以修佛的道路就是“直指人心”。因为人人都具备佛性,所有学佛不用到心外去求,但由谁来见性成佛、见者是谁呢?心。 

中国有一个了不起的和尚,叫僧肇,他写过一篇《宝藏论》,里面这么说: 

有一个人来到金库,里面有种种金器,比如金戒指、金项链、金碗、金筷子等。这个人看到种种金器后,僧肇描述他是“不睹众相,常观金体”。 

金戒指跟金项链的差别,是不是“相”的差别?从而金戒指不同于金项链、金碗不同于金筷子。 

但这个人在金库里看到的是什么?金子本身,把相与相的差别都消解掉了,叫“不睹众相,常观金体”。这个比喻很重要,不是看不到相,而是不为相所惑。 

一般来说,我们看世界有两种看法:一种是看“相”,比如,你揹着LV包向我走来,我一看你的是世界顶级品牌包,然后我再看我的包,它简直不是包。 

你的LV包是一个相,我的包也有一个相。你的包比我的价值昂贵得多、质量也好得多,这是事实,没有问题;但你的包再昂贵、质量再好,也绝不妨碍我的包还是包,这叫不住相,我看到了包本身。 

当我们看到LV包和普通包之间的差别时,是用什么来看的?看到包本身时,又是用什么来看的?可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心的。此心一来,就叫“常观金体,不睹众相”,禅宗就抓住这点来修心。 

《金刚经》中的8个字是它的思想核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住”是什么意思?住相;“相”就是我们把世界上所有事物或人,都区分出高低贵贱。 

如果停留在这种区分里,就叫住相;不停留在这里边,本心起来,就叫“而生其心”,也就是这颗心见了佛性,就好像那个人到金器仓库看到金子本身。 

再问第二个问题,金子本身可能单独存在吗?不可能。金子本身叫晶体,它只能在不同器物里存在。若是想脱离种种器物,另寻一个金子本身,可能吗?不可能。 

它又说明什么道理?别把佛性从现实世界中抽出来,希望它专门在某个地方等待我们看见,就好像金子本身总是在不同金器里存在一样的道理。 

所以修佛不要离开现实世界,“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离开现实世界去寻找最高智慧“菩提”,就好比要求只有耳朵、没有角的兔子长出两只角。

 

很朴素的话说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两层意思: 

第一,要摆脱众相对你的迷惑。这步叫“常观金体”,出世了。并且还要回到世界中来,要求金子本身也要在种种“器物”中求; 

第二,禅宗教我们用什么来修行?拿烦恼来修,烦恼即菩提。人世间充满烦恼,所以叫灰尘的世界,但别把灰尘拒绝了,因为烦恼来自此心。 

如果没有心,就没有烦恼,只有肉体痛苦。所以烦恼来了,不要拒绝它,因为它跟我们的智慧来自同一个根源“心”。 

所以“心”有两种用法,一是用出烦恼来,二是用出智慧来。

 

烦恼证明了我们的无限心。因此,烦恼就成了修行的材料,这是非常自信、勇敢的修行方法,叫禅宗。 

就“如水遇风”,一片水域一辈子怎么可能不遇到风呢?风一来,水面就不平静了,那就是烦恼来了;但你不要跟着烦恼走,烦恼是水的波纹,其实水还是水。 

水的波纹起来或下去,都不会增加或减少水。大海的海面每天都汹涌澎湃,但大海的总量是增多还是减少了?不增不减。所以禅宗要我们抓住烦恼来修心,因为烦恼来自于心。 

上面我们讲到,我们的心每每被我们丢失,再把它求回来。比如在孩提时代,本来有颗童心在我们身上,但慢慢长大后,知道在这世上要学会趋利避害,进入人生所谓的功利境界,从而童心泯灭。这就是心之亡失。 

然而,人生也就不自在起来,就像中国老百姓常说的那句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我们现在教育下一代的方式,是让他们早早地不自在,在幼儿园阶段就要设置算术题,最好进的还是双语幼儿园,到了小学要学奥数。 

早早地把我们的孩子推上人生竞争的舞台,让他们知道利害得失,知道自己的前程如何取决于自己所拥有的知识、经验和手段。这时,要让他们找到丢失的那颗心,再把它求回来,很难。 

他们到了要去求那颗心的时候,大概是30多岁左右,比如80后,他们就正在回顾自己的青春岁月、反思自己的三观问题。我是80后的父母,凡是80后几乎都是50后生出来的,而50后对80后有一个不可推卸的债务——精神上的债务。我深深地感受到这点。

 

我们下一代最缺少的不是知识、不是技巧、不是运用逻辑和符号的能力,而是缺乏人生的基本信念。 

我们经过改革开放40年的奋斗,我们脱贫、发财了,但40年过去,我们留给下一代一个怎样的社会状况?我们是否曾经在他们成长的道路上,从根本上帮助他们营造自己的精神家园? 

我们的教育中缺失了最根本的东西:我们追求卓越,但失去了灵魂的卓越。 

年轻一代中现在最痛苦的是白领,他们一方面想上升到资产阶层的队伍中去,又随时害怕落到无产阶层里去。这个阶层的心理状况普遍极坏,焦虑或者抑郁的发病率极高。这绝非虚言。 

我旁听我儿子的同学聚会,发现他们十个里有八个有焦虑症或者抑郁症。怎么办?先是寻找心理医生,开始教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一开始有点效果,后来就不行了。几次不行以后,心理医生最后一招在他的口袋里,叫做药,从此患上药物依赖症。 

根本问题在哪里?心。他们最需要的是心学,而不是心理学。什么叫心学?改变人生态度,这是最根本的事。他们的人生态度在根本上没有改变,他们只是受制于这个时代的驱迫,时代把那些价值标准、成功目标全部压给他们了。

 

有人曾问我,王阳明心学在今天有什么现实意义?这就是。 

我们能不能还我们中国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一个像王阳明临走前留下的8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那样的中国人。不管周围怎样黑暗,我们的心依旧光明。

 

05

做一个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大英雄

 

我们接着讲禅宗。如果没有六祖惠能,即无后来陆象山、王阳明的心学。禅宗为宋明心学准备好了思想材料。 

禅宗五祖弘忍法师第一次见到惠能时,劈头两句话,“你从哪里来?你来求什么?”惠能如实回答:“我从岭南来,来求佛法。” 

弘忍法师说:“汝是獦獠人,如何学得了佛。”什么叫獦獠人?中原地带的汉人瞧不起南方人,把他们看成南蛮子,给他们起了一个贬低的称呼叫獦獠。 

惠能当即回答:“人有南北之分,佛性本无南北。”此言一出,弘忍法师心里明白了:此獦獠根器大利,这样的人最适合把佛法传给他。 

但弘忍法师没有马上收惠能做徒弟,怕有人害他。因为当时是唐朝,朝廷支持寺院方丈同时是寺院的地主,广有田产。 

弘忍法师年岁大了,他所主持的东禅寺的核心问题是衣钵传给谁,衣钵传承的同时就是田产的继承。从此寺庙里就不清静了。 

弘忍法师有很高的智慧,跟惠能说,我不收你做徒弟,但我也不赶你走,你到舂米房去劳动。这是对惠能最好的保护。

 后来,弘忍法师觉得该传衣钵了,就把众弟子叫到跟前,“世人生死事大,汝等跟我学佛,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佛何可救”。 

言下之意就是对他们都不满意,叫他们做偈句,就是佛教里用一首短短的诗来表达对佛学的领会。 

弟子们回去后,都在思考做还是不做,因为眼看师父最喜欢的弟子神秀已经当了首座弟子,将来衣钵肯定是他得。如果我们也去做偈句,等于跟他竞争,将来他得了衣钵,没有我们好果子吃,所以大家最后不约而同地认为不必做。

 

神秀也在想做还是不做,他心里想,如果不做的话,肯定拿不到衣钵;但如果做了之后,师傅见了,说做得不好,不光得不到衣钵,还在众弟子面前失去威望。 

进退两难之际,神秀想出一个妙计,做还是要做的,但不要署名,半夜三更里把它写在墙上。若是师傅见了,说做得好,就承认是自己做的,否则就不吱声。 

他的那首偈句蛮出名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第一句话,我们不仅要把自己的身体看成是肉体,而且要看成法身,像菩提树一般。因为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所以菩提又成了智慧的象征; 

第二句话,我们的心本来很干净,像明镜一般,但来到这人世间,由于人世间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是烦恼,难免要沾染上灰尘; 

那怎么办?时时勤拂拭,要不断地擦擦擦;最后,莫使惹尘埃,不要让它沾染上灰尘。

 

 

弘忍法师看到后,心里明白一定是神秀所作,就跟众弟子讲,你们从今天起每天都要背诵这个偈句,对你们修行有很大的好处。 

然后,弘忍私下里把神秀叫到方丈寺,问他“这偈句是不是你作的”。神秀说,是我作的。 

弘忍对神秀作的这个偈句不满意,说“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让他再去作一首来看看。随后几天里,神秀神思恍惚,再也作不出第二首。 

就在众弟子都在背诵神秀的偈句时,惠能在舂米房劳动,被他听见了。于是惠能问一个小和尚,你们在念什么?小和尚跟他讲,师傅说,神秀首座这个偈句每天都要念诵,对修行有大利益。 

惠能就说,我不识字,你能不能完整地念给我听。那个小和尚就念了。念完后,惠能跟他说,我也来作一首。边上有个和尚就笑起来,你这个獦獠还作什么偈句,到舂米房去舂米吧。 

惠能马上回答他,“切不可轻视初学者,轻视他人有无边无量的罪”。上纲上线了。那个人听到后有点慌。惠能继续说,“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 

后来中国人有句话“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就是从惠能这句话里套出来的,下下人就是指最卑贱的人,但却可能有很高智慧,而上上人、地位很高的人却可能没智慧。 

惠能接着说:“我不会写字,烦劳你帮我把我的偈句也写在墙上——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法师看到后,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子,用这只鞋子擦掉墙上的惠能偈句,说了一句话“亦未见本心”。当然,这是对惠能的继续保护。众弟子一看,师傅也不怎么欣赏他的偈句,惠能就继续是安全的。 

但这句话仍然是真话,弘忍法师没说假话,出家人不打妄语。惠能偈句的境界虽然是比神秀的高,但也还没见性。 

我们简单说明一下这两个偈句的差别。神秀认为,我们本来有一颗干净的心,但来到世界后就沾染上了灰尘。因此他认为,修行就是不断地擦灰、不断地把我们的心跟外部世界隔绝开来,并且要保持这种隔绝。把心和烦恼二元对立起来了。 

惠能的偈句境界比神秀的高,但为什么弘忍法师会说“亦未见本心”?因为他的偈句针对了神秀偈句的毛病,这叫针锋相对。 

惠能的偈句,其实表达的是《金刚经》最核心8个字的前半句“应无所住”,不要把自己那颗本来干净的心当一回事,否则就叫“住了净相”。 

比如有的人原则性太强,干净和肮脏区分得清清楚楚,他保持自己的干净,不能接受任何污垢,这也是一种病态,叫“住了净相”。 

我们看,莲花是佛教的象征,但莲花生长在哪里?生长在污泥里。所以智慧从哪里来?从烦恼中来。如果世界上本无烦恼,还要智慧干嘛?所以惠能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把心跟外部世界的对立给无掉了。

 

但无了以后,又不能停留在这个“无”里,否则就叫执着于空,又是烦恼。因此,还要把这空再空掉,叫作“空空”。 

就像禅宗讲修行要达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境界,该怎么进?回到生活中来,再入世。 

所以说,当时的惠能尚未见性,因为后4个字“而生其心”的境界还没达到。但他已经到了悟的前夜,已经站在门槛上,只要再跨一步就进去了。 

弘忍法师看到惠能的偈句后,用鞋子把它擦掉,这个动作其实暗藏禅意。惠能的偈句表达的是“无”的境界,那擦掉是什么意思?对这个无再无一次。 

弘忍法师已经明白,今天晚上一定有人悟、有人成佛,这个人一定是惠能。所以他在黄昏时分,到舂米房去见了惠能。 

惠能当时正在舂米。舂米是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一块很大的石头系在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棒上,这一头踩下去,对头往上升,然后这头一放。 

惠能又是个身体瘦弱的人,没那么大的力气,后来他想出一个办法,找了一块很大的石头绑在腰间,增加体重,叫腰石舂米。

 弘忍法师看到他如此舂米,第一句话就说,“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接着问他,米熟了没有,意思是米舂好了没有。 

惠能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光从字面理解弘忍法师的问题呢。他回答说:“米熟久矣,犹欠筛在”。 

弘忍法师立刻明白惠能在告诉他什么,这个“筛”字把竹字头拿掉,就是师。他知道惠能在告诉他,我惠能老早就准备好了,就差最后一个环节,由师父你来帮我开悟。 

弘忍法师也不说话,举起手中的手杖敲了3下,而后就走了。惠能心领神会,这是要我半夜三更时分到方丈室去。 

三更时分,惠能到了方丈室。弘忍法师用一块很大的袈裟把窗户遮严了,不让灯光透出去,终于在灯下给惠能讲《金刚经》。 

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8个字时,《六祖坛经》里没留下弘忍法师是怎么讲解这8个字的话,而是说惠能听了弘忍的讲解后大悟,连说5个“何期”: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自性就是自本性,也就是自本心,就是“而生其心”的那个心,也就是人人都具备的佛性; 

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佛性,它不生不灭; 

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万事万物的真理,我们自性本来具备,这恰巧就如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真理不要到本心之外去求; 

何期自性,本无动摇。无论我们的生活处境怎样,顺境也罢,逆境也罢,恐惧也罢,都不足以撼动它; 

何期自性,能生万法。法就是事物,万法就是万事万物,万事万物的真实意义像我们的佛性呈现,平时我们所把握到的事物的意义都不是真实的。当你见到佛性后,万事万物的真实意义才向你呈现。 

弘忍法师一听到惠能说出这5个“何期”,知道他悟了,就把衣钵传给了他。禅宗通过惠能奠定了基础,我们明白了佛性人人都具备,平时没看到是因为心没起来。

 

佛教讲“观想”,不是用眼睛看,是本心起来。这个本心可了不得,大如天,叫“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把小我放下了,把“人我别”去除掉了。 

我们非常重视自己这个“我”,不断地拿出来跟别人比。如果发现别人比自己高,心生嫉妒;如果发现别人比自己低,心生傲慢。 

但我们不断拿出来跟人家比的那个“我”,是自己的本来面目、是自己的自性吗?不是。所以禅宗修行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这个东西,减去这样的小我。 

假如惠能尚未圆寂,那么他就还在广东韶关的南华寺,在那里主持东禅法会,然后我王德峰去参见他。 

我前去参见惠能是带着一个目的。我想要在惠能面前印证一下我王德峰悟过没有。他接见我的第一个问题应该是,甚么物(什么东西)?第二个问题,恁么来(怎么来)? 

假如我应声回答,复旦教授,坐飞机来。完了,惠能一定知道此人没悟过,就没什么往下交流的必要了。 

我该怎么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复旦教授不是我的本来面目。 爆发时,我当时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然后我很快就知道“我是谁”了,我父亲叫走资派,我母亲叫逃亡地主,于是我叫狗崽子。 

狗崽子肯定不是我的本来面目。多少年过去了,昔日的狗崽子成了今日的复旦教授,但难道我因此就可以说复旦教授才是我的本来面目吗?我可以这么说吗?照样不可说。 

就像狗崽子不是我的本来面目一样,复旦教授也不是我的本来面目。 

那我到底是“甚么物”?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这也不是我的本来面目,这是法律规定,假如我有朝一日加入他国国籍呢? 

再换一个回答,某人丈夫、某人父亲,这同样不是我的本来面目。哪有一个男人天生是丈夫的,他成为丈夫是被他妻子做成的,也没有哪一个人天生是父亲,他成为父亲是他儿女出生那一天,他的儿女把他作为父亲也生出来了。 

所以我说什么都错了。那么,我该怎么回答?“不是东西,没来。来的只是我的肉体,佛性不来不去”。假如我是这样回答的,我相信惠能会应和我,此人还算是悟过的,底下还有交流的可能。 

禅宗的心学,我们由此可见一斑,这是很根本的一点——去掉“人我别”,放下那个不是你本来面目的东西,你别把它搬出来跟人家比,它并不是本来面目。 

所以惠能跟嘲笑他的那个和尚说,“切不可轻视初学者,轻视他人有无边无量的罪”。这句话虽然上纲上线,但是这纲上对了、这个线也上对了——社会文明中的种种病症有一个总根源,轻视别人,所以叫无边无量的罪。

 

假如你去读一读希特勒那本书《我的奋斗》,你一定会发现写这本书的人有一个崇高的灵魂,他想要“拯救”世界,但恰恰就是这个导致希特勒犯下滔天之大恶业。 

为什么?轻视别人。他首先轻视了谁?犹太人;其次又轻视斯拉夫人,犯了种族灭绝的滔天恶业,这都是有根源的。所以佛家把这个文明病症的根源点得非常清楚。 

禅宗第一祖是达摩,从印度来到东土传心学,遇到梁武帝。梁武帝笃信佛教,达摩就想度化他。梁武帝问达摩,我这辈子不知造了多少庙、供养了多少和尚,你看我这个功德大不大?达摩回答说,这不叫功德。梁武帝听了就很不高兴。

 

有人就拿这个典故问惠能,这时惠能已经悟了,他说“切不可怀疑”。那个人就继续问惠能,那在你看来什么是功德?惠能回答了8个字,“见性是功,平等是德”。 

“功”是什么?我们心灵所达到的境界,见了佛性,自见本性,就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 

“德”是什么?人与人打交道的原则应该是平等。平等是德。合起来叫功德。 

所以学习禅宗第一件事要守戒。守什么戒?戒轻视他人。真正的、根本的戒是平等,永不轻视任何人。 

有的人学佛很恭敬,每天做功课。我有个同学就是这样,五体投地地拜佛。有次我去造访,正好遇到他在拜,时间还没到,他不能站起来。大热天的,空调都不开,我看他拜得大汗淋漓。 

等他拜好了,站起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某人的是非。我就跟他讲,你白拜了,你刚才那个叫体育锻炼。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六祖坛经》看过吧?拜佛是必要的,但并不是你面对那个泥塑的或者木头造的佛像去拜,那只是偶像。 

为什么要拜佛?就是把小我放下来。拜的时候头一定要碰地,否则就是你还有东西在那里自负、自以为是,要把小我彻底地放到地上去,这就是五体投地拜的原因。 

到现在我都不敢说自己在修行,为什么?第一件事平等就做不到,很难。我们回顾一下,我们周围打交道的人当中难免会碰到这样的人,笨一点倒也算了,还坏,叫“既笨又坏”。 

我有时候想到这种人,心中难免起了对他的轻视之心。这个念头一起来,我就知道我错了。戒这个事情真难,比戒酒和戒烟难得多。 

还有一个案例,有一个弟子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他的师父,师父,你能不能告诉我,佛究竟在哪里?他的师父是这么回答的,在你面前听你说佛法的就是佛。 

就这一句话,那个弟子悟了:众生是佛。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佛是已经觉悟了的众生。 

所以严格来讲,佛教不是宗教,它是无神论。释迦牟尼是普通人。用汉字翻译梵文中的“Buddha”的本意是什么?觉悟者。 

每个人都有佛性,这佛性跟宇宙一样大,只是还没见到。没见到的情况下,叫凡夫。前面迷是凡夫,后面悟即是佛,所以永不可轻视任何人。 

禅宗的心学讲,我们本心起来即是佛,即心即佛。它讲出中国思想以前没讲到过的一个最重要的境界——众生平等。 

众生之间差别很大,出生门第不同、资质不等,有人聪明,有人笨,性格也有很大差别,男人和女人还有性别种种差别,但这都不至于让一个人可以比别人低,因为他有佛性在。所以每个人都要堂堂正正、自作主张、自性自度,禅宗就是这个意思。

 

因此,禅宗思想就为宋明心学做了准备。我们中国人如何树立起自己的独立人格?什么叫独立人格?道德自觉的主体,彻底地打破主奴关系的文化。 

王阳明后来这么讲:“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引车卖浆者流,都要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大英雄。” 

人的社会地位有高低,你叫贩夫走卒,我叫引车卖浆者流,但这不妨碍我们成为大英雄,这叫收拾精神、自作主张。这个就是宋明心学的共同目标“破心中之贼”,打破主奴关系的文化,这是中国人自己伟大的启蒙运动。

 

06

只管栽培灌溉,

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

 

因此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是王阳明心学? 

王阳明心学第一层意思,就是我们之前讲过的一个命题——心即理,心外无理。 

我们来看一下什么叫“心即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4本书合起来叫四书。 

第一本是《大学》,它是中国人培养哲学修养首先要看的书,叫“初学入德之门”。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叫“三纲领”。 

什么叫“明明德”?第一个明字是动词,后面的名词“明德”指的就是心之德。那么“德”又是什么意思呢?用英语来说叫Virtue,指的是一个事物的特征、属性,比如我们两条腿的Virtue是跑步弹跳、头脑的Virtue是思考学习、心的Virtue就叫明德,我们本来有,但是它被遮蔽了,因此再让它彰显出来就叫“明明德”; 

那么,“明明德”该如何明?第二句话来了,在亲民。“民”就是人民生活。我们明明德不是把自己关在书斋里苦思冥想。途径在哪里?在体察、体会人民生活。 

为什么?因为天道在哪里?在人民生活中。你要领会到百姓平常生活里有天道,这叫“亲民”; 

然后“止于至善”,最高目标是让我们的心跟天理一致,不掺杂任何小我的私欲,把偏见清洗掉,叫 “此心纯乎天理之极”。这是王阳明对至善的理解。

 

那么,还有“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在少年时曾问他的老师,什么是人生第一等事?老师回答说,读书,然后做官。 

王阳明听了不能接受,跟老师说,那不叫第一等事,读书、学做圣贤才是。他的老师听完哈哈大笑,你也太高了、太空了,我们做不了圣贤,还是好好读书去做官吧。 

我们看,少年王阳明的境界已经来了,第一等事——读书、学做圣贤。后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学了,就有人告诉他是有途径的,就是朱熹所教的先从格物开始。 

什么叫格物?对事物进行观察和理解。比如,我们看一根竹子,要盯着它看,然后一定要想清楚竹子为什么被称为竹子,而没有被称之为另外一棵树,比如榆树。 

这一步做到后再说致知,“格物而后致知,致知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王阳明听了后觉得好,有信心了,原来圣人是可以学的,而且有路径,于是他第一步开始格物,格什么?竹子。 

结果他格了七天七夜,没格出道理来,反倒格出一身毛病来。这时他失去信心,就躲到道家学说里去养病了,后来又接触佛学,开始领会禅宗,这是他做学问的第二阶段。 

那时他已经科举成功做了一个官,但在官场上被人参了一本,皇帝把他贬谪到贵州的一个蛮荒之地——龙场。 

王阳明到龙场做什么官呢?管一个驿站。他在那里吃足了苦头。但有一天的半夜三更,他顿悟了,非常激动地大呼大叫,把周围的人都惊醒了,这叫“龙场顿悟”。(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顿悟后的王阳明,走了一条“背叛”朱熹学问的道路。朱熹让我们从外部事物中去发现天理,而王阳明突然明白,天理不在外部事物中,在我们心里。 

中国人要解决“破心中之贼”的问题,程朱理学指点一条什么道路?先从世界上的各种事物中去领会到天理,然后把它说明白,接着让全体中国老百姓都懂它,并以此克服个人私欲,这叫“存天理,灭人欲”。 

但问题出在哪里?天理如果在人心之外、在人心之上,脱离了人心,它就是僵死的教条,没有力量。你认识到它,对你的生活、行为和生命事件毫无影响。 

举个例子,那些跟父母对簿公堂的儿女们,他们难道不知道孝之理吗?作为一个中国人从小耳濡目染这个道理,但只是头脑知道有用吗?这个理在他的心外,所以他照样跟父母对簿公堂、争夺财产,问题的关键在此。

 

陆象山和王阳明发现程朱理学走的路不对,把天理高高在上地端在那里,向老百姓解释清楚,然后大家去服从他,这个天理就成了僵死的教条。

 

天理在哪里?在人心里。王阳明说,“良知乃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 

良知又是什么?王阳明有次带兵打仗时,他手下抓到一个大盗贼,把他押到王阳明面前。 

王阳明就跟他说,你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良知何在?那个盗贼蛮有意思,“王先生,我久仰你大名,我知道你天天说良知,但你能不能把良知拿出来给我看看?” 

王阳明说,好,我现在就拿出来给你看。这样,我现在决定放了你,但有一个条件,把你身上所有东西给我留下来。 

这个盗贼看到王阳明愿意放他,很高兴地就答应了。王阳明底下的人开始剥这个盗贼的衣服,剥到只剩最后一个裤衩时,这个盗贼叫喊了出来:王先生,求求你,把这个裤衩给我留下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王阳明大喝一声“良知,当下呈现”。你不是要我拿出来给你看吗?它就在你身上、就在你心里。 

大家请注意王阳明所说的“当下呈现”这4个字。大思想家说话不随便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它指的是,这不是头脑中经过概念判断的推理,而是当下呈现,就是说他的生命情感的真相,在此时此刻不由自主地呈现、情不自禁地来了,所以这不是头脑的事,是心的事情。

 

头脑和心有区别。要说明这两者的区别太容易了。比方说有一个人失恋了。失恋是一种很大的痛苦,他无法排解,后来只有一个办法,找到一个知心朋友,向他倾诉自己的痛苦。 

那位知心朋友听了他的倾诉后,想劝他把这件事情放下,但想想看该怎么劝?没办法劝。后来那个知心朋友很聪明,想出一句话跟他说,要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这句话倒是符合理性的,他的潜台词就是你如此钟爱的女子现在离你而去了,你很难过,我能理解,但你要知道,她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女子。 

那个失恋的人听了这句话后,头脑想通了,因为它完全符合理性,所以他的头脑做出一个决定,把这件事情放下。但就在他头脑做出这个决定后,心里又一阵地难受起来。 

就像李清照写的那首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下眉头”的意思是头脑想通了,“却上心头”是说心里又来了情绪。这就是头脑和心的区别。 

头脑和心哪个更根本?心更根本。因为在头脑里活动的是概念判断、推理,在心里活动的是生命体验、生命感受。 

试想一下,我们是否有可能用头脑中的概念判断、推理,把我们心中的生命情感消解掉?不可能;我们头脑中理解了一个道理,它能不能成为我们的生命动力?也不可能。 

生命实践的动力来自哪里?心,就是生命情感。因此,我们在世界上行动、实践的动力绝不来自头脑,驱使我们去行动的是情感的力量,而情感发自于心。这个发自于心的情感要在它本真的真相里,叫做“天理”。 

这就是“心即理”的意思。此“理”并非概念的判断、推理,也不是自然科学的定律,是生命情感的真相。 

下面我们来问一个问题,朱熹跟王阳明彼此对立的学说中,对立点在哪里? 

朱熹告诉我们,天下先要有孝之理,人才会有孝敬之心。孝的道理是不朽的、本来就存在的,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去认识它,所以就不会孝敬父母,因此孝亲之心就没有了。“孝之理带来孝亲之心”,这是朱熹理学的出发点。 

这道理对不对呢?我认为是不能成立的。我们刚才讲过,时下中国社会一切丑恶社会现象的发生,不在于我们对“理”不了解,像孝之理,我们都了解,但问题是我们没有孝敬之心。 

因此,王阳明把孝之理和孝敬之心的关系颠倒过来——天下因为有孝敬之心,才会有孝之理。

 这个道理在哪里?查一查《论语》就知道:孔子有一位弟子叫宰予。宰予有一天问孔子,你主张恢复周礼,而周礼当中有一条,如果我们的父母亲去世的话,要服丧3年。但3年是不是太长了,能不能短一点? 

孔子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宰予,假如你父母亲去世的话,你吃得好、穿得好,会心安吗?(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 

宰予回答:“安。”孔子就说了一句,“汝安则为之”。宰予得到这个答案就走了。宰予刚一走,孔子忍不住说了一句,“予之不仁也”。 

孔子拿什么作为标准判断出宰予这个人不仁呢?心安与否。儒家的核心观念“仁”,并不是一个概念,它是生命情感的真相。

我们对父母的爱从哪里来?不是来自我们的头脑对道理的认识,而是因为我们亲身感受过父母亲给我们的关爱和恩典,如果我们还不去回报,我们会心安吗?不会。孝敬之心就是这么来的。无此心即无此理。

 

中国人什么时候最明白“什么叫孝”?倘若子欲养而亲不待,一旦你在此痛之中,是无法挽回的,你一定全然明白“什么叫孝”。孝不是概念,是生命情感一个方面的真相,我们在此真相中了,就在孝之心当中,于是才有孝之理。 

而且良心不安是会有声音的。这个声音叫什么?良知的呼声。比如说,你是一名企业家,假如你在企业里做了一件事,它在理性上通得过、完全符合现代企业制度和规则,但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一名员工的命运。 

然后,你回到家里坐下来吃饭,吃着、吃着你又想起这件事情,突然心里一阵不安,于是你又把这件事在头脑里想了一遍,发现自己没做错,完全符合理性,于是继续吃饭。但吃着吃着你又想起了那件事,那个声音来自于你的心,因为你不安了。 

所以我一直跟企业家们讲,你们学管理科学很有必要,现代企业制度要根据管理科学建立起来,但这绝不是根本,在跟企业中的每一位成员打交道时,还有一种更根本的道理。 

他们问我是什么道理?我说,天理。他们又接着说,你说说看什么是天理?我说不是说的,是回到你心里去求,就马上会知道的。不知道也没关系,到时候它就发出声音了。 

什么声音?良知的呼声,就是王阳明讲的,“良知乃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 

而我们的那颗心,又来自哪里?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是单个地生活,一定是处在与他人的关系中生活。生命情感就是从人与人的关系中来,我们的心就是这么来的。 

每个中国人在人生历程中或成功、或失败,这些成功或失败的价值最后都落实到哪里?落实在我们跟亲人的关系中,也落实在我们跟民族的关系中。 

你在人生舞台上取得成功,按照西方的说法,你应该感受到自我价值的实现了,但中国人不是这样,要让父母知道、让妻子和丈夫知道、让孩子知道,以告慰他们,这是人生价值的实现和落实处。 

这个民族真有意思。80后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曾一度以为自己是世界公民,后来终于发现还是中国人——在我儿子有了女儿的那一刻,他后来跟我讲,自己心里最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他说知道以后该干什么了,那份父女之情不得了的大,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再也不说要自我实现了。

 

我们这个民族因此而了不起,下一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命根子,真正的中国人都为下一代而奋斗的。 

我们家请了一个50多岁的钟点工。我问他,你在上海混了几年了。他说大概19年。我说,那你也挣了不少钱了吧,回老家的话,房子盖得起吧?他说盖得起。我说那你还在这里干嘛?你应该退休了,享享清闲的福。 

他说不行,自己有两个儿子,第一个儿子结婚了,生了孩子,第二个儿子现在在读大学,还需要帮助他们。他想到的是孙子还有第二个儿子,所以继续每天干5户人家的清洁。 

我真知道这是个了不起的民族。我们这个民族是为未来而奋斗的民族。下一代就是未来。哪怕这一辈子吃了再多苦,只要下一代的生活超过我们就好了。为下一代开辟光明幸福的人生道路,自己吃再多苦都可以。世界上还有其他民族是这样的吗?没有,就我们中华民族。 

我们这个民族的生存方式、人生价值的境界在儒道佛里,不在西方宗教和西方哲学里。

 

因此第二点,王阳明心学的全部学问,如果概括起来就3个字“致良知”。 

这个“致”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有一个真理在某个山顶上,然后你攀登到山上终于看到真理了?不是这么回事。 

这个“致”不是指获取。为什么?我们本来就有啊,何需要去取它呢。那能不能理解为创设,把良知创立起来?仍然不是。那是什么? 

我们刚才说到,良知是有声音的。这个比喻蛮重要的。 

在我看来,致就是听,致良知就是听良知。怕的是你有时候受到干扰,你就听不到了。干扰来自种种因素,一种叫私欲,还有一种叫逻辑。 

我们该如何去听?一个叫无私欲之蔽,要去掉私欲的遮蔽;还有一个,要把逻辑对我们的干扰去掉,把认为做事情按照理性做就完全对的想法去掉。 

然后,在自己的生命实践中听。这个听也就是行、也就是生命实践。我们请年轻一代都坐在教室里,然后跟他们讲一番做人的道理,这解决问题吗?绝不解决问题。 

所以王阳明心学的第3个命题就来了:知行合一。知和行,不能分成两件事,而根本就是一件事。

 

我们不能以为在行之前要先有知,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是朱熹理学了,就是说我先要认识到天理,然后去行动、去实践。 

王阳明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所谓“知是行之始”,这个“知”指的是什么?对真理的领会。而凡是真理一定是我们心向往之的,比如你看到美好景色,就会想融入其中,因为你心向往之。 

所以心向往之,表明“知”是什么?是行动的动力。因此叫“知是行之始”,不由自主地心向往之。 

那么,行又为什么是知之成呢?这个真理,你既然心向往之,所以你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跟你所向往的东西融为一体。 

不“行”,又如何能融为一体呢?因为我们向往了,所以去行动,行动就是让我们自身跟它融为一体。这样我们的生命因此有了意义、有了精彩,让我们生活在真理中,这叫“行是知之成”。 

全部的这一切都是实践的,而不是理论的。《论语》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其中这个“习”字很有意思。“习”的繁体字怎么写?“习”。羽就是鸟的翅膀,指的是一只鸟白天需要数次飞翔。 

所以就拿“习”字来说,我们学做圣贤就是不断实践,如鸟一般一日数飞。学而不习,非学也。

 

整个心学绝不是抽象的理论,而是生命实践之功夫。王阳明心学是教我们去身体力行的。 

比如你练毛笔字,按照王阳明心学,不要求字好看,只是一个用“敬”的功夫。

 

而现在我们很多人一练习书法,就想着自己最好成为书法家,写的字到处有人欣赏,那么你就开始求了。 

错了。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浇灌你的树根,不要作花想,不要作叶想,不要作枝想,这是王阳明的原话。(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就好比我们种一棵树,你总在想它应该开灿烂的花、应该有茂盛的树叶、应该有很好的枝桠,你带着这样一个目标去种树,却殊不知花也罢、叶也罢、枝也罢,只要树根扎得深,最终是它自己生长出来的东西,而不是你求的。

 你只需要把一件事情认认真真地做,用“敬”的态度。只要树根浇灌得好、根扎得深,还怕什么呢?冬天一定会来,这棵树的花叶都会凋零,但哪怕只剩光秃秃的树枝也没关系,当春天到来时,它又花繁叶盛起来了。但如果树的根扎得不深呢?那就冻死了,就这个道理。

 

因此,如何知行合一?就是做什么事情都要听良知。良知乃是我们生命意义的根本。而不是说,枝枝桠桠地去学习王阳明心学,最后积攒下100多条王阳明教我们的人生箴言,那是记不完的。 

为什么王阳明让许多人折服?比如中国近代史上一些重要人物,无一不是王阳明的信徒,比如曾国藩、李鸿章等。因为王阳明达到了儒家讲的人生最高成就“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 

 

立言,是指他的学说; 

立德,是指他一生的行为留下的榜样; 

立功,是指他多次带兵平定叛乱。比如当时有一个割据的诸侯宁王朱宸濠,叛乱了,势力很大,但没想到在短短时间里灰飞烟灭,就因为王阳明去了。

 

王阳明如果只是光立了个言,我们会觉得那是空言,但他做给我们看了。 

所以我们不要在那里空翻书,空空讨论来、讨论去。真理不在口中的辩论,而是在你的生命实践中去听到天理。

 

时间关系,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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