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那些死亡們

原文發表於《中堂閒話》 2011年第一期。

第一次見到死亡是在小學四年級,那個中午,在鎮醫院工作的母親突然心急火燎的來學校拽我回家,一同前來的還有我哥們的母親,她們是同事。很奇怪的景象,在那個天熱的中午,兩個小孩被各自的母親驅趕着前行,那本是充滿樂趣的一條公路,我和他經常在這條路上來回追逐,路兩旁高大的楊樹是我們欺凌的對象,甚至,連那臭不可聞的水溝也是我們嬉戲的源頭,我們都喜歡聞那好聞的汽車尾氣,但是,這次,因爲母親們存在,整條路變得索然無味,她們只是催促我們快點,好像不遠處有個巨大的欣喜在等待着我們,結果等來的卻是一具屍體,一具小孩的屍體,因爲在路上玩耍,被汽車撞死,車輪從肚子上壓過,內臟全部被積壓出來,就那樣躺在醫院的長條凳子上,滴滴答答淌着血。似乎沒有恐懼,我和哥們只看那小孩幾秒鐘就互相擠了擠眼,準備溜走,因爲我們發現,幾乎醫院所有的孩子們都被自己的父親母親們帶來了,這種盛大聚會的景象並不多見。我們的表現讓母親很失望,她揪了我的耳朵,說,好好看,以後再在路上玩就是這種下場!我再看一眼那個小孩,他躺在那裏,臉色平靜,沒有痛苦,反倒是圍觀的大人們,臉上充滿了興奮之色。

再見死亡卻是2000年的事情,那年我17歲,住進某軍醫院的血腫科。

住院第二天認識了趙海寧,他是一名戰士,慢性粒細胞白血病,等待骨髓移植,他常說的一句話是:知道嗎,我得活着,我還沒談女朋友呢。那段時間,他就兩件事情,一是給一個年輕的女孩寫信,二是趴在骨髓移植室的窗戶上看,裏面是醫院歷史上第一例的骨髓移植病人,一個18歲的小夥子,他經常和小夥子的父親說話,那個父親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個子不高,背略微有些駝,不愛說話,每天早晨,他沉默的提着尿壺從兒子的移植室出來,沉默的走到走廊的盡頭,倒尿,然後再沉默的返回他兒子的病房,一坐,就是一天,偶爾,也看到他一個人坐在樓層的樓梯上,彎着腰,把整個身子都埋到兩腿中間,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從趙海寧那裏,我知道,他很早就和老婆離了婚,好不容易一個人把孩子拉大,卻不想得了白血病,爲了治病,他借遍了親戚,最後都沒有人願意理他,最後,他把房子賣了,帶着兒子,兩個人,從廣東到北京來,做骨髓移植。一切似乎很順利,孩子的情況很好,甚至,他們搬出了層流間,搬進了普通單間病房,解放軍報也有記者過來進行了採訪,但是搬出來的第三天晚上,情況卻急轉直下,植入的細胞全部死亡了,檢測不到白細胞,於是,迅速的轉進層流間,卻沒搶救過來。整個搶救的過程中,那個父親一直站在門口緊張的看,最後,醫生搖搖頭,他卻突然笑起來,那是見他第一次笑,一個人踉踉蹌蹌的朝科室外邊跑,所有的人都叫不住,所有的人都拉不住,他只是那麼笑着,踉蹌的往外走,不再看他的兒子,不再管他的兒子了。幾天後,他變成了一個幹縮的老頭,來領兒子的屍體,也正是在那天,新的軍報送過來,整整一版報道醫院第一例移植成功的新聞,上面,他的兒子戴着口罩,卻笑容燦爛。

這件事給趙海寧的打擊很大,他幾乎是立刻要求出院。醫生和護士輪流做他的工作,說他的條件非常好,他和他弟弟的骨髓配型完全符合,不能這樣放棄,否則就是等死。兩個星期後,他終於又開口說話了:知道嗎,我得活着,我還沒談女朋友呢。他能有骨髓移植非常不容易,家在甘肅農村,沒有錢,只能依靠部隊。爲了讓部隊出錢,他想盡了辦法,團長躲着他,他就冒充總部參謀給團裏打電話指明要團長接;團裏不給錢,他就說要帶着兩把菜刀去天安門。終於部隊拿出了20萬,他幾乎是憑着一己之力爭取到這個機會。

但是他的這些行爲在來照顧他的戰友嘴裏卻又是另一番情景。知道嗎,他就是一餵豬的,一個餵豬的向團裏要20萬,真不要臉,這錢從哪裏來的,還不是從我們的伙食費裏摳出來的。

不管怎樣,趙海寧進了層流間。我也認識了更多的人們,在這裏,只要你越沒有希望,就越有希望交到更多的朋友,因爲你是他們的希望:一個河北邯鄲來的胖子農民,每次化療結束都要吃整整一隻燒雞,他說這樣才能恢復的快;同部隊的士官司機,得了腦瘤,不願意做手術,疼起來的時候就拼命打籃球;天津來的胖子總工程師,每次來都要到處找人下棋,卻從不見輸液,司機說他是借治病之名騙錢根本就沒病,他毫不示弱的喊司機爲腦瘤,說,腦瘤,來,有本事搞盤,兩個人就真搞起來;年輕的宣傳幹事,每次來都帶着專業相機,在護士站給護士們照相,惹得她們花心亂顫,腦瘤說,活該,搞女人搞多了,報應了,得了睾丸癌;民航總局的年輕科長,一天中總是在對母親的發火中度過,直到他漂亮的女朋友來;得了淋巴癌的某中醫院院長,不停的問他的女兒,我得的不是癌症吧,女兒說,不是的,這才放下心來讓護士輸液;還有一個混黑社會的老大,身上都紋着紋身,帶着年輕漂亮的女人來,晚上不住在醫院裏,住在外邊的賓館裏,每次來都要請我們出去大吃一頓;某集團的退休書記,每天都要看報紙,談論國家大事,最大的願望就是申奧成功看到奧運會。

死亡很快密集的到來,壓着我喘不過氣。首先是民航總局的科長,剛30歲,白血病,全身開始滲血,血滲到肌肉裏,撐開皮膚,疼得厲害,一天要打好幾針嗎啡。到死他也不願意原諒他的父母,他的父母都是高級工程師,爲國家奮鬥了一輩子,都不願意照顧家庭,從他記事起都一直吵架,把他丟到奶奶家長大。接下來是胖子農民,癌細胞幾乎一直在擴散,他的妻子一直在瞞着他,最後,眼睛都腫的睜不開,卻想吃最後一頓燒雞,看他以前的照片,其實一點都不胖,本打算買輛車跑運輸的,卻不想碰到這檔子事。中醫院院長,醫生說回家多吃些好東西吧,就沒再來。還是黑社會瀟灑,說,媽的,我這輩子已經值了,想想我玩過多少女人。說完這話他開始數指頭,最後他吃驚的放棄了,媽的,數不過來。

所有的人都不想死,只要有一絲希望,都會抓住。經常有進病房散發小廣告的,上面的療效讓人吃驚,很多人在吃所謂的靈芝孢子粉,卻是保健品批號,價格貴的驚人;有人在傳一些民間偏方的小冊子,裏面有着各種稀奇古怪的藥方。母親開始給家裏打電話找一些巫師燒紙送紙錢。

有些人不想死,有些人卻很容易的死了。一個陽光很好的早上,前面外科住院部的樓下,躺着一具屍體,兩個保安站在旁邊,屍體上蓋着一層白布。消息很快傳開,死者是外匯局局長,保外就醫,直接從樓上跳下來。那個早上,我和趙海寧盯着那具屍體看了好久,趙海寧說,媽的,我這麼想活着,他那麼親親一跳,就死了。趙海寧第一次骨髓移植失敗了,沒有種上。我說,你說哪種死法比較沒有痛苦呢,跳樓還是臥軌?下午的時候,我專門跑去那傢伙跳下的13層看了,同一個位置,我突然幻想起跳下去的種種感覺,我對自己說跳下去算了,就那麼幾秒,所有痛苦都不存在了。

年輕人似乎死得更快。一個北京的工人老頭,白血病前期,得了幾年了,一直死不了,就是經常需要輸血,子女們經常爲照顧他的問題爭吵。

有人死去,自然有人還幸運的活着。10年的義務兵劉一洲,江蘇人,高高大大,今年是他第7年的化療,也是最後一次的化療,特別喜歡神侃,最喜歡說的是他老婆,知道嗎,他說,她一生氣就會罵人,會飛快的說媽個屁,哈哈,媽個屁。淋巴癌患者劉一洲3年前在家化療時騙一個小護士結了婚,老實說,他長得不賴,也有女人緣,一來就能和護士們打成一片,但是,和一個癌症患者結婚,還是要付出很多東西的,腦瘤直接對他嗤之以鼻,說,你就是一大騙子,淋巴癌反脣相譏,你是騙不着。知道嗎,媽個屁,聽到這句話,就知道劉一洲在那裏。趙海寧聽到這句話是羨慕的,他說,知道嗎,我得活着,我還沒談女朋友呢。他準備做第二次的骨髓移植。

經常和趙海寧寫信的那個不是他的女朋友,是他的初中同學,他初中畢業當了兵,人家則在讀高中。沒有女人的日子很難熬,一天,趙海寧突然神神祕祕的塞給我一本雜誌,說,好書你看看。我打開一看,卻是一本香港的成人雜誌,裏面有着大幅的彩色豔照,於是,去了廁所,在那裏,一邊看照片一邊釋放自己。

到了秋天,新的實習護士來了,她們都是女人。於是,一個晚上,看到一個女人和已結婚的醫生在陽臺上接吻,她想留下來,腦瘤說,她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看見沒,走路兩腿撇的老開;還有一個女人,重慶人,皮膚那個好,笑起來很好看,沒事的時候就喜歡來病房安慰我們,直到突然好幾天不見,再見時卻是看見她一個人偷偷在下面的花園裏哭泣,她突然被查出得了乳腺癌。

趙海寧第二次骨髓移植失敗,剛植入細胞沒多久他突然得了急性闌尾炎,需要手術,送他去手術室的時候,他說,沒事的,我還沒談女朋友呢,我不會死。他果然就沒有死,但癌細胞依舊,他沒錢了,他要出院了,他又要用各種卑劣的辦法去搞錢了。

醫院的最後一段時光是和李冰一起度過的,他是我老鄉,肚子里長了一個腫瘤,做單槓4練習的時候破了,流了一肚子都是,於是滿肚子都是腫瘤。他喜歡聽羽泉,於是總陪他去音像店買羽泉的磁帶,他一邊聽着羽泉一邊把一個來北京陪牀的女孩上了,上完之後還得意洋洋的向我炫耀,我就是在那個長椅上把她上了。這個事情很讓我嫉妒,但他的身體卻在一天天壞下去,終於,除了輸些蛋白乳,他吃不下任何東西了。他開始嫉妒我,我的情況在冬天到來的時候出人意料的好轉了,與此同時,認識了一個青年報社的編輯,書信往來,竟然發表了一篇文章,參加北京晚報的徵文竟然也中獎了,雖然是個紀念獎,高中暗戀的女孩子在校友錄看到我的情況竟然給我寫信了,這些,都讓我一天天的好起來。我們的患病友誼有出現破裂的徵兆,還好,在破裂之前,我出院了。半年後當我複查身體再去看他時,他的整個身體都浮腫了,我知道這種情況,整個肝臟都壞掉了,如果腫到胸口那麼就完了,會被活活憋死。他看見我,眼淚不停的留下來,吃力的對我說,你走吧,我不想見你,不想見你。

出院那天北京下着大雪,用大衣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戴只大大的口罩,只露出眼睛,一袋子的藥,走起來像只鴨子,感覺怪怪的,走出醫院大門時回頭一望,一年了,突然就想到自己17歲的青春就丟在這個地方了。

至於趙海寧,他重新做了第三次骨髓移植,這次是在307醫院,手術很成功。他給我打了電話,言語中掩飾不住高興。我想,他終於可以找個女朋友了吧。不想,半年後得到的卻是他死亡的消息,手術是成功了,但有嚴重的排斥反應,需要服用自費的免疫抑制劑,部隊這次再不給錢了,於是,在慢慢的排斥過程中,他就慢慢的死去了。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他們沒有錢,來一趟北京那需要很多錢,於是直到他死,他們纔來,至於那個寫信的女孩子,人家上了大學,就不再聯繫。

那麼多人死了,我還活着,就是這樣。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醫院複查身體,等待結果的時候,就情不自禁的想起這些人來。我知道,在不遠的住院部裏,這樣的故事還在一年接一年的上演。而我,還要堅強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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