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公務員自述:每天擦桌子證明自己還活着(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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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自己擺滿書籍的寫字桌,邱聞有些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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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他沒心情看書,而是在本上胡亂塗鴉。

“我不用坐班,幾點都行。”約見面時間時,邱聞在電話裏說。

11月初,一個工作日的下午4點多,他便提前等候在咖啡館裏。

他說“不用坐班”有兩層意思:一是平日下午三點多鐘,就可以回家,工作時間自由;二是在辦公室,自己經常站着—總坐着實在膩味了,屁股痛。

採訪時,這位當了兩年多基層公務員的人民大學高材生,好幾次語速飛快地插話打岔。他解釋,成天和四五十歲的人坐在一起,特別想找一個年輕人說說話。

說到這兒,他搓了搓腦門,目光呆滯看向窗外,蹦出一句無厘頭的話:“此情此景,我好像之前就親眼見過,像大話西遊裏重返過去的片段。”兩個多月來,他時常做這種電影閃回般的“白日夢”,推測可能是“每天重複單調的工作”造成的精神恍惚。

他試圖與一種無形的力量抗爭,讓自己的公務員生涯“過得更有意義”。然而,他覺得快被打敗了。

“不想累得跟孫子似的”

如果真的有月光寶盒,邱聞依然會堅持當初的選擇。

從小到大,他一直努力成爲“拔尖兒的那種人。”他的家鄉在北京市一郊區縣的農村,父母都是農民。高中成績穩定在區重點的前三,順利考上了人大。他的高考成績,去清華北大綽綽有餘,填報志願時卻並沒考慮。

“萬一差幾分呢?我可不想復讀。”他說。他認爲自己是求穩的人,做最有把握的事兒,儘量規避風險。他承認,這多少在潛意識裏影響了的求職選擇。

大學四年過得很迷茫,一直“沒想明白未來的路”。畢業季,班裏的同學基本選擇出國、讀研深造,或者去外企、銀行。家裏並不富裕,他不打算考研。而外企工作壓力大,他英語又差,也放棄了。

他隨了大溜兒,拿到兩個銀行的0ffor,最終和建設銀行簽了合同。他並沒有太大熱情,“歸根結底是個服務行業,每天的重複性勞動多,創造性工作少。”

在人大的圖書館,抱着公務員複習資料埋頭苦讀的人也不在少數。班上近大半同學都參加過國考,也有人成功進入了財政部、發改委等單位。他的老家,沒有幾個大企業,公務員被視爲一個穩定而體面的工作。邱聞既想試試,又有點抵觸,“也許是負面性的報道看多了。”

2011年2月初坐車回家,鄰座一位大哥隨口開導他:“不嘗試一下,怎麼知道實情。”邱聞琢磨—反正工作已經定了,那就試試唄。

兩週後,他草草複習便參加北京市公務員考試。目標是一個鎮政府的崗位。因爲是郊區,競爭沒有中心城區那麼激烈,一共60多人報考。他以筆試第一,高出第二名10多分的成績進入面試。本應是三取一,可排他後面的兩個人沒來面試,棄權了。接到錄取通知後,他把一系列巧合歸結爲“命運的安排”。

他交了違約金,和銀行解除合同,畢業後成爲了一名基層公務員。

他並不覺得可惜。工作所在地離家不遠,父母歲數大了,身體都不太好。姐姐妹妹都在城裏,他可以每天回家照看、陪伴爸媽,“這比賺很多錢更重要。”

除了家庭,還有一個因素。在銀行實習的時候,他時常看到客戶衝着櫃員、大堂經理爭吵甚至責罵。如果他選擇在銀行工作,入職第一年,基本要在這樣的環境下度過,還得天天站着。“我不想整天累得跟孫子似的。”他說。

座位之爭

邱聞是幾年來鎮上唯一新入職的公務員。

他的部門是宣傳信息科,負責信息發佈管理和公文起草,一共三個人。

原來的科長調入區裏任職,空出了個崗位。科長的職位,卻暫時沒人頂替。兩位同事,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士負責網站,是事業編;另一個女孩沒編制,協助幫忙。

邱聞很快發現,兩位同事態度不冷不熱的。“按資歷,她倆是我的前輩,比我有工作經驗;按編制說,我是科裏僅有的正式公務員,擁有升職機會,而她們沒有。”

很自然的,年頭最長的事業編姐姐,行使起“代理科長”的權力。

自己的第一篇消息稿,寫鎮秋季運動會。他按照網站上的範文,一句一句模仿。

交給“代理科長”過目,換來一陣痛批,說像“xx日,秋高氣爽”這類表達,沒有一點意義,刪。一共兩百多字,重寫。他沒吭聲,照辦了。可總覺得,那態度不像提意見,更像“殺威棒”。

好在,這類工作不算難事兒。科室裏有臺佳能350D的單反,他同時負責拍照片。原則就一條,無論會議或視察,必須保證領導在中間,避免拍到領導眯眼、走神。

除了本職工作,他還有兼職。比如,頂替一個副鎮長的兒子參加高中會考。他心裏不情願,卻不敢說出來。戰戰兢兢到考場才發現,監考老師根本不管。最後考了高分,副鎮長一下記住了他。

邱聞越來越受重視。一有鎮政府內部的飯局,就有幾個部門主任招呼他坐在自己旁邊。他一般會婉言謝絕,而選擇和年輕同事坐一塊。他想保持點獨立性,不想站隊。

麻煩還是找上門來。此前外出辦事兒,接待單位向來都會安排車把他送回去。有次去採寫一個偏遠鄉鎮企業的先進事蹟,不巧,受訪的總經理有急事兒要處理,便撂桌上50塊錢,說留給他打車,轉身就走了。邱聞從沒碰見過這種情況,身上又沒帶錢和公交卡,腦袋嗡的一聲,懵了。

這分明是顆炸彈啊!他趕緊打電話求助“代理科長”。“你怎麼能收錢呢!”不由分說,對方就給定了性。他立馬追上去退了錢,硬着頭皮,讓人家從別處安排了一輛車。

回來時,組織部領導和“代理科長”等候多時,你一言我一語,開了個“教育批鬥會”。“我本來就沒接那錢,第一時間就彙報請示。”他挺鬱悶,覺得“代理科長”“扣頂高帽子,還打小報告。”

不久,因爲座位問題,引發一場暗戰。


科室分爲裏外兩個屋子,裏屋以前是科長單獨的辦公桌,因爲空着,邱聞來的時候便坐在這兒。某天,“代理科長”提議:“咱倆能不能換個位子?”邱聞搪塞過去了。後來,又問了好幾次。他脾氣上來,態度強硬地拒絕了。

他覺得自己早就默認了她的領導地位,沒必要再搞這種形式主義。而且這事關尊嚴,如果退讓,今後就別想在科裏擡起頭來。

此後,科室一有集體討論,兩位“前輩”的意見總和自己相反,他覺得被孤立了。直到第二年,部門又進了位公務員,邱聞主動和新同事“走得很近”,情況纔有所改觀。二比一變成二比二,形成微妙的平衡。他說話的嗓門,也漸漸大了。

以前,他最看不慣的,就是“拉山頭”行爲。

筆桿子是如何煉成的

一場硬仗,把邱聞磨成了全鎮第一筆桿子。

他工作所在的鎮,是新興產業區的核心地帶,享受到諸多政策資金支持,算是個明星鎮,經常有領導來視察。

一次,一名中央領導要來鎮裏視察。這幾乎是鎮裏接待的級別最高的領導,邱聞被指定寫彙報材料。

邱聞是被逼着倉促上馬的。這與大學裏成天打交道的財務報表、金融理論已經沒有“半毛錢關係”。

他必須得寫好這份材料,因爲“代理科長”和他,被要求各以一個重點村爲對象寫份材料,兩份材料,擇優錄取。週日,邱聞參閱歷年的資料,從早寫到晚。然後由副主任修改,上交給鎮領導,又轉到區裏。最終,確定採用他寫的那份。

週一,鎮黨委副書記提出修改意見:結構還不夠精簡,重點不突出,“這次是高級領導來,得提煉出貼合其主抓工作的主題。”邱聞不敢怠慢,改完又請“代理科長”再修改。

第二天,副書記不滿意,要求邱聞自己改:“像免費公共浴池這類事兒,別的鎮都在做,已經不新鮮,刪。”這次邱聞摸出點門路。當晚8點多改完,副書記比較滿意,稍改便交由黨委書記過目。書記做過十多年的文字工作,給不少升遷的領導寫過材料,就挑出倆錯別字。

“這是第五次”邱聞提醒自己,“僅僅是個開始。”

那一天下午,正要下班,副主任突然叫住他:“小邱,先別走,書記、副書記去區裏開會,沒準要傳達新指示。”當晚,一位區領導到鎮裏開緊急會議,批評道:“沒有魂兒,只有經驗性的東西,沒有總結性的東西。”坐兩邊的鎮領導們,臉色很難看。最後,鎮黨委書記琢磨出“四個化”,邱聞按着這個大方向繼續改。

第六次,他實在改不動了,因爲村裏的實際情況,很難硬套進這“四個化”裏。第七次,副書記便親自帶着他改。可另一位區領導看了,一句句摳得更細,建議加入民生領域的成果。只得進行第八、九次大改。

兩天之後,市裏派人來開會,又提了一籮筐意見。第二天,大領導的祕書前來主持會議,場面很大,市、區和鎮負責領導一個個正襟危坐,邱聞也參加了。祕書提出,這“四個化”,沒有亮點,得找出能在全國推廣的經驗,比如當地居民和外來人口能共同享受到的福利。

邱聞很無奈—實際本就存在不平等。非要說一個,他只想到免費發放計生用品。鎮副書記耳語:“人家知道領導在想啥,就按他說的改。”

這一回,加進了“流動人口也可免費進入村閱讀室”之類的待遇。“實際上,根本沒有這回事兒。”

材料層層遞交,又小改三次,終於再沒人提意見了。“爲這3000字,耗時半個月,前後開了五次大會,一共修改13次。”他總結。

隨後,鎮領導、村主任和村民各自分工,排練報告的內容。開始是看着紙條念,後來脫稿,要求不能磕巴,還得自然。按照設計,大領導“恰巧”會碰見村圖書館裏看書的一位外來戶,並“偶遇”村口的大舞臺上,一對正在進行婚禮彩排的新人。

視察那天,邱聞級別不夠,沒能去現場。後來這件事兒上了電視,他多少有些成就感。他隱隱覺得,大領導可能也知道這是在演戲。

此後鎮裏一有大事,都直接找他寫材料。

非典型公務員

兩年之後,邱聞選擇離開。

當時,姥姥、姥爺重病一場,他想離家更近些。而且,他再也不想寫材料了。儘管區裏傳來消息,自己很快會被調入區組織部。

他又一次參加了北京市公務員考試,以筆試、面試第一的成績,被老家所在區的某局錄用,隨後分配到一個山區鎮的下屬所。

他笑稱,自己現在是“非典型公務員”。

說是個所,其實就兩個人,在鎮政府的一個小辦公室上班。邱聞的領導,是位40多歲的大姐,性格樸實直爽,平日裏很關照他。他們的主要工作,是把各村、企業月初上報的數據,錄入到表格裏,月底發給區上級單位裏。

這份工作,出乎意料的輕鬆。

“熟悉之後,這點活兒我最快一天能完成。”他撇起嘴。因爲“不能容忍低效率”,月初幾天,他就會提前完成工作。

大把的時間該乾點兒什麼?他用學習和考試來填補。

起初,他複習大學時期一直想考的註冊會計師,過了一陣忙碌而充實的時光。考下了證,卻又進入沒事可做的空虛期。

這一陣兒,他又買了不少法律專業書籍,準備參加司法考試。本來,他還打算考個金融分析師,一聽說報名費小一萬,暫時放棄了。

他的辦公桌成了課桌,可辦公室卻不像教室。

午休過後,大姐會打打電話,上上網,等待三點鐘左右的“茶話會”。鎮政府各部門有一羣與她同齡的婦女,到時候會三五成羣地聚在這兒,東家長西家短的—誰誰又提職稱了,多賺五百塊錢;某個領導連孩子都有了,卻還買不起房子……

這讓他有點小失落,當公務員就爲那幾百塊錢嗎?怎麼成天就是比來比去這些物質上的東西?

不過,一聽到邱聞看書時有節奏的翻頁聲,大姐便會略有些尷尬地招呼:“小邱,時間不早了,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們這兒亂嚷嚷,別影響你學習。”他也早等着這句話呢,應承一聲就快速離開了。

時間久了,每到下午三點多鐘,他就會主動張羅:“大姐,時候不早了,你們先忙着,我撤啦。”


“籃球巨星科比爲什麼那麼成功?因爲他每天都能看到洛杉磯凌晨3點的模樣。”他調侃,“你知道我們那兒下午三點多鐘的模樣麼?我見過,天天都見。”他手機上有不少沿途的照片,這一路都是觀光景點,他下班回家跟自助遊似的。

去年,他拿出幾年來的工資,父母又出一部分,買了輛轎車。家裏沒剩多少積蓄,可他卻還挺樂觀。邱聞的工資不到5000,單位吃飯一頓一元錢,還提供宿舍,拋開每月的油錢和開支,一個月能剩3000多,“我又不打算買房,日子過得挺好”。

之前,不少領導、同事給他張羅過對象,被謝絕了。他怕耽誤人家女孩。因爲好多事情,自己還沒想太明白。

抗爭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落款寫着:邱聞。

信紙發黃裂口,字跡也快褪色了。大學的迷茫期,他便把這張紙貼在寫字檯的窗前。把自己名字寫上去,是希望能成爲詩句描寫的那樣。幾年過去,四個邊角已經貼了好幾種膠帶。“我老怕粘不結實。”說着,他拿手指用力按了按。

最近心裏的那股浮躁,卻怎麼按都下不去。

考註冊會計師前最緊張的時候,如備戰高考那般辛苦,卻很踏實。每天4點起牀背概念,7點30分結束學習。8點到單位便開始做題。回到家,繼續學習。晚上,他會拿出訂閱的幾份財經類報刊,讀幾篇深度報道。現在,他卻丟了魂兒似的,處於混沌狀態。

清晨5點30他準時醒,卻賴到6點30再起來。6點45穿好衣服,開始發愣,陷入沉思,卻“不知道自己在想啥,”一直持續到7點半。扒拉兩口早飯,8點鐘慢悠悠出門。

到單位,他刻意堅持擦桌子這個習慣,是爲了“證明自己還活着。”8點45,他打開電腦,點開門戶網站,登陸QQ和微博,看看新聞和朋友們的動態。

過了上午10點半,他甚至有種“這一天該過去了”的想法。他同樣會在白紙上寫些司法考試的筆記,卻總有點鬆懈。有時候“座談會”中午就開始了,他不想聽,便出去壓馬路。

捱到下午3點多,逃離座位。吃完晚飯,陪母親看新聞聯播,自己主要是爲了等之後的天氣預報。臨睡前,他還會翻翻財經報刊,因爲心不靜,深度報道一律不看。

晚上9點鐘,爲了趕緊結束混沌狀態,上牀睡覺,睡不着眯着。

他的目標感,越來越不明確。

他最欣賞的財經媒體人是胡舒立,那個被稱爲“亞洲最危險的女人”的總編輯。說起來,他學的是經濟,也幹過宣傳,可走的路,離他嚮往的越來越遠。

邱聞臥室裏有三張桌子,其中兩張摞滿近百本書,大部分是經濟金融類著作和企業家自傳。他經常做讀書筆記,但最新的一頁更像是塗鴉:長江商學院,男人幫,前途,入黨,結婚,編制等等,結尾處,有一個很小的、歪歪扭扭的“混”字。

高中的時候,他想未來幹一番自己的事業。

高考結束,他開了個補習班,給幾十個初中生補課,賺了3千多塊錢。現在,還時不時蹦出點想法:做山區核桃產業的深加工,高收入家庭的老年人出行陪護服務。一說起這些,他就滿臉興奮。

最近,有位成績不錯卻沒啥關係的同學想考事業編,又怕被黑掉。邱聞打算幫他一把,自己也去報名筆試,自己的成績八成能進面試,到時候再棄權,沒準就能擠掉一個關係戶。

週末的時候,他常會和朋友騎自行車去爬野山。登上山頭,邱聞每次都會發泄般地喊上兩句:你過得快樂麼?你這一輩子,真就打算這麼過下去嗎?”

空曠的山間響徹着自己的回聲,沒人回答他。

過了上午10點半,他甚至有種“這一天該過去了”的想法。他同樣會在白紙上寫些司法考試的筆記,卻總有點鬆懈。有時候“座談會”中午就開始了,他不想聽,便出去壓馬路。

捱到下午3點多,逃離座位。吃完晚飯,陪母親看新聞聯播,自己主要是爲了等之後的天氣預報。臨睡前,他還會翻翻財經報刊,因爲心不靜,深度報道一律不看。

晚上9點鐘,爲了趕緊結束混沌狀態,上牀睡覺,睡不着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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