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棟土屋》——張吉珍

【按】
        這是我攝影師父,一個今年剛剛退休的老傢伙的文字。我知道師父一向內秀,人非常低調也很溫和。我知道他的文字功底也是很棒的!但這一篇關於父親的文字,卻是我近年以來看到過最爲讓人感動的文字了。
        師父父親已經很老了。師父退休後老人已經近九十歲。他和弟弟把老人送到出城約四五里地的老宅,天天守着老人。那可是師父所說的“那棟土屋”啊!我曾經去看過一次,老人還記得我,他在兩個兒子環繞下,滿臉寫着幸福和滿足!
      我因爲生意原因,很久沒有聯繫師父。今晚師父兒子來我處。我們坐着喝茶聊天,我說起師父的才情。他就給我推薦了這一篇。爲有深情方成好文章,信矣然!

        那棟用紅土夯成牆,圍就起來的房屋,是父親盡心血創建起來的一份偉業,是我們遮陽擋雨的一把傘。那棟土屋讓我們度過嚴冬、度過春夏。我的童年被完好地保存在那棟土屋裏。我是很少得機會回鄉下那棟土屋去住了。然而,對於那棟土屋,我是常想着憶着的。每當想着憶着時,我似又真的回到了那棟土屋了。

        一路碧水作伴,不用走多少路就到了接官亭,再走就與沱江分手了,然後沿一小溪,望南走去是一條窄窄的傍山小路,行不遠橫過一片田園,那路雖窄些,卻彎曲得十分有味。這條路,我是走過千遍萬遍了,卻從未生出不想走它的念頭。

        路到了適當的位置便開始上坡,坡是緩緩而上的,路是斜斜的,縱使挑着擔子,也不須用十分的力,就可以上去。既然是坡,路照例是彎曲着向上的。路上隨意鋪了些紅石板,路旁開去,盡是桃樹梨樹杏樹。春天開花時,路上落的盡是花瓣,一路走去,一路清香……

      當見着一棕櫚如一陽傘立着,走近去,再過一座小石橋便到了。三間土屋,前右皆有鄰,屋後青山巍峨,樹木茂密。這三間土屋,經歷了二十多年風削雨剝之後,現在看來,顯得有些矮小而又粗糙了,甚至顯出幾分醜的樣了。然而這土屋卻住着我的童年,住着我的過去,它是我曾經讀過的一本書。

        我十歲那年,父親決計要建一棟房屋。那是一個冬夜,一個白雪鋪地、萬物皆息的冬夜。因爲天冷,我倦縮在被窩裏,不曾睡着,正思忖着壟上興明家的大黃狗,怎麼會獨自跑到山裏將一隻野兔咬死,爾後拖回屋來獻給主人的事。突然聽見坐在火塘邊的父親同母親說:“再難也要把房屋豎起來。"我看着離我只有幾尺遠的父親,火塘的火光照在父親的臉上,看上去如一尊雕塑,他的話就如同鐵板上釘的釘子一般堅定不移。

        從此,我知道我家要豎屋了。比那萬花筒還要丰采一萬倍的孩童心裏,馬上便映顯出一幅絢麗的圖案來:那一定是一棟非常美麗的樓宇吧,可不知道有沒有街上東門城樓那樣高。不過屋裏該有新的竈、新的火塘,還有一架新的牀。那牀應該屬於我和弟,米缸照例要放在牀頭,落雪天,用米罩麻雀就方便了。

        可在父親的心裏,這決不是一幅浪漫的圖畫,它是一付沉重的擔子,是一座陡峭、難越的大山。在那時,連一日兩餐都難以謀計的年月,不甚殷實的米缸時常枯竭露底的日子,父親是用了怎樣的決心和勇氣,去做這麼一件宏大的事情?十分想住新屋的我,當時自然是無法猜量和破譯出父親的一片苦心。其實父親都是爲了我和弟。

        一堆日子過去了,我幾乎把豎屋的事忘記。忽然有一日,父親把彎如弓狀的大鋸搬出來了,抖落上面的塵土,那鋸便顯出鋒利的齒來。斧頭磨得閃亮,在父親的手中握着。父親全身披掛,領着請來幫工的鄰里向大山深處走去時,不知爲什麼,我總覺得父親不是去砍樹,而是去山裏打豹子。從此,父親更加辛苦。爲了把木頭扛回來,父親總是雞叫就得起牀,晚上點燈才能回來。父親再也沒有多餘的時間給我削陀螺,用棕葉編小籮筐和小螞蚱了。孩童的心似乎過早地被啓動了,見着父親這樣的勞累,小小的心中便有了一絲兒酸酸的感覺。

        “我們莫豎屋了。”終於我用嘴說更像是用心在說。

        父親宣佈:你和弟將來娶媳婦的。"父親一臉慈愛,笑着說。父親用手撫摸着我的頭,象是撫摸着他的珍寶。

        望着父親,我真想明天就長成大人,有父親那樣高大、壯實,好將壓在父親肩上的擔子均一份到我的肩上,那怕是一點,很少的一點。

        爲了那棟土屋,父親是在拼命。無法估算一棟房屋所需的各種木料有多少重量。那一堆壘得象小山一樣的木頭,全是父親用肩從十多裏的山上扛回來的。母親悄悄告訴我,父親已經累得屙血了。我那幼小的心緊縮了,不知這個問題有多嚴重。向來不善口齒的我,一天都不言語,只是默默地、焦急地等着父親歸來。當父親踏着暮色走進家門,我便躲到柱頭後面朝父親看了很久。看到父親似乎和往日沒有什麼兩樣,身體還是那樣壯實,吃飯能吃幾菜碗,我的心也就寬鬆了許多。

        父親累得屙血這件事被滿頭銀髮的婆知道了。以至後來那棟土屋落成,擁有一對金蓮的婆,在她看遍之後,把我和弟喚到她身邊,指着我的鼻子近似罵道:“鬼崽,你們有新屋坐了,你爸累的屙血,你曉得嗎?今後你們要是不孝順,看我打你們的屁股!”

        日子進入臘月,學校已放假,我和父親去山裏挑椽皮。因爲落了大雪,因爲早,山路上厚厚的積雪尚味被人踩過。我走在前頭,踩着雪,腳下吱吱發響,很有味。因爲聽了父親講落雪天打野豬的故事,誇講野豬的牙是如何如何出色,碗口粗的樹木,不消幾嘴,就被放倒。我的膽子一下虛了起來,無故擔心起前頭會閃不知衝出一個利齒兇險的傢伙來。於是謊稱要撒尿,就讓父親走在前頭。這時我發現,父親腳上穿着一雙草鞋!十個腳崽無遮無掩的,在刺冷的冰雪觸及下,已紅腫如蘿蔔。腳後根處,因長久的風霜雪雨的浸襲,已裂開幾口子。父親啊!你的腳該是怎樣的痛苦?

        “慣了,幾十年都這樣。”父親說。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讓我記憶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就象是昨天。

      父親的力氣真大,兩百斤的擔子,腰一挺,便上肩。我想,我有這樣的父親是一種自豪。只是看着父親的那雙腳,真又讓我的心裏增添了一份疼痛。

        記得那坡邊的桃花杏花開過了兩遍,我家的房屋豎起來了。擇了個吉日,父親喊我和弟將牀、鍋、碗筷搬進了新屋,全家自然興高彩烈。餘下的事情是,我和弟都很怕夜。在夜裏初睡或半夜醒來時,總可聽見山中有野物嚎叫。屋的四周都是虛掩着的,都還沒有夯上牆,我和弟很害怕。父親總是說:“莫怕,我在這裏。"父親的話就象一道安全的牆在保護着我們。於是我們就睡着了,自由自在做着上樹摸鳥巢或下河捉魚的夢。

        白露一過,天氣將寒。父親說:“落雪前,一定要把牆起來,不然到時你們的牀上也要積雪了。”當我和弟想着睡着人的牀,被雪埋着,醒來時肯定有趣時,都開心地笑起來。只有我曉得,父親又要拼命了。

        不知睏倦的父親,在就近的山腳處,闢了一塊地方,專門用來取土。父親竭盡肩背之力,源源不斷把土運到宅地。然後裝模、夯實、再裝摸、再夯實,厚厚堅實的土牆硬是在父親的肩上扛起來了。這一切都是父親利用隊裏收工後的空餘時間做的。過度的勞累正消耗着他的體力,他那壯實的身體,硬是瘦下去了。我說,牆也有那麼高了,縱使有野狗來也爬不過麼高牆,等明年開春再做吧。母親也同意我的主意。父親不聽,他根本不信工夫能把人累死。“野狗是爬不進來了,可豹子是不須費力的啊。"父親笑着,分明他是理解了我們話中要他休息的意思了。

        穀子入倉,人們把山上的桐茶都撿拾回來了,這段日子天氣變得晴朗起來。當人們變得清閒起來,坐在院落裏吸着煙、聽着瓜棚裏的紡織娘娘唱歌的時候,我的父親正乘着月色,光着膀子,做着他那份神聖的工作。牆越壘越高,挑着土非藉助手腳架方能上去。我和弟在屋裏燈下做作業。父親挑着土在手腳架一上一下走動,我們皆聽得清清楚楚。

        在父親上下往返若干次後,便聽得見有咚咚木槌夯打的聲音來。我和弟作業做完了。我和弟上牀睡覺了。可那木槌聲卻一直在響着,在一片渾沌朦朧中,我們睡着了……似手是從夢中醒來,我發現天亮了,還發現那木槌聲還在響着。我猜想,父親肯定一夜沒睡。這個判斷從母親那裏得到了證實。

        “你不困麼?”我說。本是一句深情慰問之言,出口卻是這般乾巴。

        “你不曉得,昨夜的月亮有多好。”父親笑着說,想把話引到別的方面去。

      昨日是農曆十六,誰不知月亮好呢。父親洗了臉,從鍋裏揀了兩個紅薯,肩負着鋤頭又去隊裏上工去了。這時的月亮已經看不見了。無端地,我有些恨昨夜那月亮了。昨夜她若不出來,父親或許會因看不見亮而放棄幹一通夜的想法,他就會回來休息,這月亮也真是個怪物,對於心情愉悅的人,她即是詩、又是歌;而於被不幸擊倒的人,她便是愁物;對於我父親,他一定感謝這月亮吧,這月光讓他能如願爲他的孩兒們築一個溫暖的窩。

      山上該落的樹葉皆落盡時,我家的土屋全部完工落成。冬天,雪花最愛和喜事作伴。鞭炮聲中,我和弟是享受不到父親說的那種雪花落得滿牀都是的趣事了。來了許多人,表親、孃親、三朋四友都來了。最忙的是父親,相迎相送,忙個不停。但有誰個能夠曉得我的父親。我最關心的是父親那雙被粗布衣衫遮掩下的肩上的繭疤是不是還在疼痛?他那雙纏滿膠布、粗糙如包穀棒的雙手是不是一遇着水還那樣鑽心刺痛?還有他那雙被凍裂的腳,是不是已經脫去那雙斷了耳子的草鞋,換上了那雙只晚上洗腳之後方能享用,白天從不上腳的布鞋?

        望着父親那份自若從容的樣子,我從無聲之處讀到了很多,明白了在今後屬於我自己的日子裏,該怎樣去對待苦難、對待人生。

        在後來若干年若干個日子裏,我總是想,那棟土屋就是我父親一生的業績,就是我父親的精神,雖不及別個做的事偉大到要用書來記載,讓千萬人去敬仰。但我卻爲擁有這麼一棟土屋和這樣一個父親而倍感臉上的光輝如同陽光一般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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