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對不起

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自己,你曾欠下過多少個“對不起”?

時間無情第一,它纔不在乎你是否還是一個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擱、稍一 猶豫,它立馬幫你決定故事的結局。

它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成還不起。

又會把很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文字節選於大冰文集《乖,摸摸頭》非本人原創文章,有興趣的可以購買這本書欣賞一番

(一)

先從一條狗說起。

狗是一條小松獅,藍舌頭大腦袋,沒名字,命運悲苦。

它兩三歲時,被一個玩自駕的遊客帶來滇西北。狗狗長得憨,路人愛它,搶着 抱它,拿出各種亂七八糟的零食來胡喂亂喂。

女主人分不清是憨是傻,或者嚴重缺乏存在感,竟以自己家的狗不挑食爲榮, 繼而各種嘚瑟,動不動就讓它表演一個。

狗比狗主人含蓄多了,知道人比狗更缺乏存在感,它聽話,再不樂意吃也假裝 咬起來嚼嚼。

女主人伸手摸摸它下頜,說:乖孩子,嚥下去給他們看看。

它含着東西,盯着她眼睛看,愣愣地看上一會兒,然後埋下頭努力地吞嚥。

它用它的方式表達愛,吃來吃去到底吃出病來。

一開始是走路搖晃,接着是吐着舌頭不停淌口水,胸前全部打溼了,沾着土灰 泥巴,邋里邋遢一塊氈。

後來實在走不動了,側臥在路中間,被路人踩了腿也沒力氣叫。

那時,古城沒什麼寵物診所,最近的診所在大理,大麗高速沒開通,開車需要 四個小時。

狗主人迅速地做出了應對措施:走了。 狗主人自己走了。

車比狗金貴,主人愛乾淨,它沒機會重新坐回她的懷抱。

對很多趕時髦養狗的人來說,狗不是夥伴也不是寵物,不過是個玩具而已,玩 壞了就他媽直接丟掉。

她喊它孩子,然後乾淨利索地把它給扔了。

沒法兒罵她什麼,現在虐嬰不重判打胎不治罪買孩子不嚴懲,人命且被草菅, 遑論狗命一條。

接着說狗。

小松獅到底是沒死成。

狗是土命,沾土能活,它蜷在泥巴地裏打哆嗦,幾天後居然又爬了起來。命是 保住了,但走路直踉蹌,且落下了一個愛淌口水的毛病。

也不知道那是口水還是胃液,黏糊糊鋪滿胸口,順着毛尖往下滴,隔着兩三米 遠就能聞到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以前不論它走到哪兒,人們都滿臉疼愛地逗它,誇它乖、可愛、懂事,都搶着

抱它,現在人們對它視若無睹。

墨分濃淡五色,人分上下九流,貓貓狗狗卻只有高低兩類分法:不是家貓就是 野貓,不是寵物狗就是流浪狗。

它青天白日地立在路中間,卻沒人看得見它。 不爲別的,只因它是條比抹布還髒的流浪狗。

都是哺乳動物,人有的它都有。

人委屈了能哭,狗委屈了會嗚嗚叫,它不嗚嗚,只是悶着頭貼着牆根發呆。

古城的狗大多愛曬太陽,三步一崗地橫在大馬路上吐着舌頭伸懶腰,唯獨它例外。陰冷陰冷的牆根,它一蹲就是一下午,不叫,也不理人,只是瞪着牆根, 木木呆呆的。

它也有心,傷了心了。

再傷心也要吃飯,沒人餵它了,小松獅學會了翻垃圾。

麗江地區的垃圾車每天下午三點出動,繞着古城轉圈收垃圾,所到之處皆是震 耳欲聾的納西流行音樂。垃圾車蒞臨之前,各個商戶把大大小小的垃圾袋堆滿 街角,它餓極了跑去叼上兩口,卻經常被猛踹一腳。

踹它的不止一個人,有時候像打哈欠會傳染一樣,只要一家把它從垃圾袋旁踹 開,另一家就會沒等它靠近也飛起一腳。

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明明自己不要的東西,狗來討點兒,不但不給,反而還 要踹人家。

踹它的也未必是什麼惡人,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而已,之所以愛踹它,一來是 反正它沒靠山沒主人,二來反正它又不叫喚又不咬人,三來它憑什麼跑來吃我 們家的垃圾?

反正踹了也白踹,踹了也沒什麼威脅,人們坦然收穫着一種高級動物別樣的存在感。

當然,此類高尚行徑不僅僅發生在古城的人和狗之間。

微博上不是整天都有人在“踹狗”嗎?踹得那叫一個義正詞嚴。

以道德之名爆的粗就是踹出的腳,“狗”則是你我的同類,管你是什麼學者、 名人、巨星,管你是多大的 V,多平凡的普通人,只要道德瑕疵被揪住,那就 階段性地由人變狗,任人踹。

衆人是不關心自己的,他們只關心自己熟悉的事物,越是缺少德性的社會,人 們越是願意佔領道德制高點,以享受頭羊引領羊羣般的虛假快感。 敲着鍵盤的人想:

反正你現在是狗,反正大家都踹,反正我是正義的大多數,踹就踹了,你他媽 能拿我怎麼着?是啊,雖然那些義正詞嚴我自己也未必能做到,我罵你出軌找 小三是渾蛋,呵呵,我又何嘗不想腳踩兩隻船,但被發現了、曝光了的人是你 不是我,那就我還是人,而你是狗,我不踹你我踹誰?

反正我在口頭上佔據道德高峯俯視你時,你又沒辦法還手。

反正我可以很安全地踹你,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獲得一份高貴的存在感。

你管我在現實生活中匱乏什麼,反正我就中意這種便捷的快感:以道德之名, 帶着優越感踹你,然後安全地獲得存在感。

於是,由人變狗的公衆人物老老實實地戴上尖帽子彎下頭,任憑衆人在虛擬世 界裏踢來踹去,靜待被時間洗白……

抱歉,話題扯遠了,咱們還是接着說小松獅吧。

於是,原本就是狗的小松獅一邊幫高級靈長類生物製造着快感,一邊翻垃圾果腹。

如是數年。

幾年中不知道捱了多少腳,吃了多少立方垃圾。它本是亂吃東西才差點兒丟掉 半條命,如今無論吃什麼垃圾都不眨眼,吃完了之後一路滴着黏液往回走。 那個牆根就是它的窩。

(二)

沒人會倒黴一輩子,就像沒人會走運一輩子一樣。 狗也一樣。

忽然有一天,它不用再吃垃圾了。 有個送飯黨從天而降,還是個姑娘。

姑娘長得蠻清秀,長髮,細白的額頭,一副無邊眼鏡永遠卡在臉上。

她在巷子口開服裝店,話不多,笑起來和和氣氣的。夜裏的小火塘燭光搖曳, 她坐在忽明忽暗的人羣中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

服裝店的生意不錯,但她很節儉,不肯去新城租公寓房,長租了一家客棧二樓的小房間,按季度付錢。住到第二個季度時,她才發現樓下窗邊的牆根裏住着 條狗。

她跑下樓去端詳它,說:哎呀,你怎麼這麼髒啊……餓不餓,請你吃塊油餅吧! 很久沒有人專門蹲下來和它說話了。

它使勁把自己擠進牆角里,呼哧呼哧地喘氣,不敢擡眼看她。

姑娘把手中的油餅掰開一塊遞過去…… 一掰就掰成了習慣,此後一天兩頓飯, 她吃什麼就分它點兒什麼,有時候她啃着蘋果路過它,把咬了一口的蘋果遞給 它,它也吃。

橘子它也吃,梨子它也吃。 土豆它也吃,玉米它也吃。

自從姑娘開始餵它,小松獅就告別了垃圾桶,也幾乎告別了踹過來的腳。

姑娘於它有恩,它卻從沒衝她搖過尾巴,也沒舔過她的手,總是和她保持着適 當的距離,只是每當她靠近時,它總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氣。 它喘得很兇,卻不像是在害怕,也不像是在防禦。

滇西北寒氣最盛的時節不是隆冬,而是雨季,隨便淋一淋冰雨,幾個噴嚏一打 就是一場重感冒。雨季的一天,她半夜想起它在淋雨,掀開窗子喊它:小狗, 小狗……

沒有迴音。

雨點滴滴答答,窗子外面黑洞洞的,看不清也聽不見。

姑娘打起手電筒,下樓,出門,紫色的雨傘慢慢撐開,放在地上,斜倚着牆角 遮出一小片晴。

溼漉漉的狗在傘下蜷成一坨,睡着了的樣子,並沒有睜眼看她。

她用手遮住頭往回跑,星星點點的雨水鑽進頭髮,透心的冰涼。跑到門口一回 頭,不知什麼時候它也跟了過來,悄悄跟在她身後,見她轉身,立馬蹲坐在雨 水裏,不遠不近地保持着兩米的距離。

她問: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嗎?

它不看她,一動不動,木木呆呆的一坨。 她躲進屋檐下,衝它招手:來呀,過來吧。 它卻轉身跑回那個牆角。

好吧,她心說,至少有把傘。

姑娘動過念頭要養這隻流浪狗,院子裏有一株茂密的三角梅,她琢磨着把它的家安置在樹蔭下。客棧老闆人不壞,卻也沒好到隨意收養一條流浪狗的地步,婉言拒絕了她的請 求,但默許她每天從廚房裏端些飯去餵它。

她常年吃素,它卻自此有葷有素。 日子久了,感情慢慢深了一點兒。

餵食的方式也慢慢變化。一開始是隔着一米遠丟在它面前,後來是夾在手指間 遞到它面前,再後來是放在手掌上,託到它面前。

一次餵食的間隙,她摸了摸它腦袋。

它震了一下,沒擡頭,繼續吃東西,但邊吃邊呼哧呼哧地喘氣,喘得渾身都顫 抖了起來。

不論她怎麼餵它,它都沒衝她搖過尾巴,也沒舔過她的手,它一直是木木呆呆 的,不吵不鬧,不咬不叫。

她只聽它叫過兩次。

第一次,是衝一對過路的夫妻。

它一邊叫一邊衝了過去,沒等它衝到跟前,男人已擋在自己的愛人前面,一腳 飛了出去。

它被踹了一個跟頭,翻身爬起來,委屈地叫了一聲,繼續衝上去。 姑娘驚着了,它居然在搖尾巴。

沒等她出聲,那個女人先喊了出來。

那個女人使勁晃着男人的胳膊,興奮地喊:這不是我以前那條狗嗎?哎喲,它 沒死。

男人皺着眉頭,說:怎麼變得這麼髒……

話音沒落,它好像能聽懂人話似的,開始大叫起來,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 拖得長,一聲比一聲委屈。

它繞着他們跳圈子,叫得和哭一樣難聽。

那對男女忽然尷尬了起來,轉身快步走開,姑娘走上前攔住他們,客氣地問爲 什麼不領走它,是因爲嫌它髒嗎?

她說:我幫你們把它清洗乾淨好不好?把它領走吧,不要把它再丟在這裏了好 不好?

狗主人擺出一臉的抱歉,說:想領也領不了哦。我懷孕了,它現在是條流浪狗 了,誰曉得有啥子病,總不能讓它傳染我吧。

姑娘想罵人,手臂擡了起來,又放下了……她忽然憶起了些什麼,臉迅速變白 了,一時語塞,眼睜睜地看着那對夫妻快步離開。

狗沒有去追,它木木呆呆地立在路中央,不再叫了。 它好像完全能聽懂人們的對話一樣。

那個女人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兒愧疚的吧,晚飯後,他們從飯店裏拿來一個 小瓷盆放在它旁邊,裏面有半份鬆菇燉雞,是他們剛剛吃剩下的…… 女人嘆息着說:好歹有個吃飯的碗了,好可憐的小乖乖。

做完這一切後,女人無債一身輕地走了,他們覺得自己送了它一隻碗,很是對 得起它了。

一直到走,女人都和它保持着距離。一直到走,她也沒伸出手摸摸她的小乖乖。 她喊它乖孩子,然後玩壞了它,然後扔了它。

然後又扔了一次。

事後的第二天,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進瓷盆,它走過去埋下頭,慢慢地吃 慢慢地嚼。

姑娘蹲在它面前看它,看了半天沒看出它有什麼異常,卻把自己給看難過了。

(三)

姑娘第二次聽它叫,也是最後一次聽它叫。

她餵了它整整一年,小松獅依舊是不搖尾巴不舔她手,也不肯直視她,但一人 一狗多了些奇怪的默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當她中午醒來後推開窗時,都能看到它面朝着她的 方向仰着頭。

一天兩天三天,晴天雨天,天天如此。

她微微奇怪,於是,那天醒來後躲在窗簾後偷看…… 它居然焦急地在原地兜圈子,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樣。

她心頭一酸,猛地推開窗子,衝它招手:小狗,小狗,不要擔心,我還在呢! 它嚇得幾乎跳了起來,想迅速切換回木木呆呆的表情,但明顯來不及掩飾。 隔着冬日午後明黃色的耀眼光芒,他們望着對方,一人一狗,一個在樓下一個 在樓上。

…………

然後,她聽到了它痛苦的一聲尖叫。

一羣人圍住了它。第一棍子打在腰上,第二棍子打在鼻子上。

陽光燦爛,棍子敲在皮毛上,激起一小片浮塵,它使勁把頭往下埋,痛得抽搐成一 團球。掌棍的人熟稔地戳歪它的脖子,又是一棍,打在耳後,再一棍,還是耳後。 她一邊尖叫一邊往樓下衝,客棧的小木樓梯太窄,掛畫被撞落,裸露的釘子頭 劃傷了手臂,紅了半個手掌。

她一掌推過去,殷紅的掌印清清楚楚印在那個穿制服的人臉上。一下子冒出來 一堆穿制服的人,她被反擰着胳膊摁在牆上。

他們怒斥她:爲什麼打人!

她聲嘶力竭地喊:爲什麼打我的狗!

七八個手指頭點到她的鼻子前:你的狗?你的狗你怎麼不領回家去?

她一下子被噎住了,一口氣憋在胸口,半輩子的難過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第一聲慟哭就啞了嗓子。

扭住她的人有些發懵,鬆開胳膊任她坐倒在地上,他們說:你哭什麼哭,我們 又沒打你。

路人過來勸解:好了好了,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別爲了條破狗傷了和氣。 她薅住那人的袖口喊:……救救它救救它。

路人嘆了一口氣,小心地打商量:唉,各位兄弟,這狗它又沒咬過人,留它一 口氣又何妨。

手指頭立馬也點到他鼻子前:回頭咬了人,你負責嗎?

路人掛不住面子,一把攥住那根手指頭,局面一下子僵了。 她哀求道:不要殺它,我負責!我養它!

有人說:你早幹嗎去了,現在才說,存心找事是吧?警告你哦,別妨礙公務! 她啞着嗓子罵:流浪狗就一定該死嗎?!你還是不是人!

捱罵的人起了真火,棍子夾着風聲掄下去,砸在小松獅脊樑上, 一聲斷成兩截。 她“啊”的一聲大喊,整顆心都被捏碎了。

沒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它。

它好像對這一擊完全沒反應,好像一點兒都不痛。

它開始爬,一躥一躥的,使勁使勁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動,只是靠兩隻前爪使 勁摳着青石板往前爬。

爬過一雙雙皮鞋,一條條腿,爬得滿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裏一下子靜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的雙臂攬了一個空,它背對着她爬回了那個陰冷的牆根,它 背朝着這個世界,使勁把自己貼擠在牆根夾角里。

……忽然一個噴嚏打了出來,血沫子噴在牆上又濺回身上,濺在白色的小瓷盆 上,星星點點。

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一動不動了。 好像睡着了一樣。

她哭着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它貼在地面上的腦袋猛地擡了一下,好像意識到了些什麼,脖子開始拼命地使 勁,努力地想回頭看她一眼,腿使勁尾巴使勁全身都在使勁…… 終究沒能回過頭來。

震耳欲聾的垃圾車開過來了,嬉鬧的遊人,亮晃晃的日頭。 白瓷盆裏空空的,今天她還沒來得及餵它吃東西。

(四)

2012 年年末的某天夜裏,有個披頭散髮的姑娘坐在我的酒吧。 她說:大冰哥,我明天走了,一早的車,不再回來了。 我問她爲何走得那麼着急。

她說:去見一個人,晚了怕來不及了。

小屋的招牌青梅酒叫“相望於江湖”,我斟一碗爲她餞行,她低眉含下一口, 一擡頭,嗆出了眼淚。

我說:那個人很需要你,是吧?

她點點頭,嘿嘿地笑,邊笑邊飲酒,邊笑邊擦眼淚。 她說:是我需要他。

她說:我需要去向他說聲對不起。

她喝乾了那碗相望於江湖,給我講了一個還未結局的故事。 她講故事的那天,是那隻流浪狗被打死的當天。

(五)

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學上的是二本,在自己家鄉的小城市裏走讀。

她沒什麼特殊的愛好,也沒什麼同學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飯、逛街、唸書,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長大。唯一和別人不同的是,她家裏只有父親和哥哥。

她是旁人眼裏的路人甲,卻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親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 不相同。

父親每天騎電動車接她放學,按時按點,雷打不動。

有時路過菜市場,停下車給她買一塊炸雞排,她坐在電動車後座上啃得津津有味。 她說:爸爸你吃不吃?

父親回頭瞥一眼,說:你啃得那麼幹淨,我吃什麼吃呀?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樣,很高、很帥氣、很遷就她。 她說:哥哥哥哥,你這個新發型好難看,我不喜歡看。 哥哥說:換!

她說:哥哥哥哥,你的這個新女朋友我不喜歡,將來變成嫂子的話一定會兇 我的。

哥哥說:換!馬上換!

哥哥不是嘴上說說,是真的換,她的話就是聖旨,從小就是這樣,並不覺得自 己受委屈,只是怕委屈了妹妹。母親離去時,妹妹還不記事,他心疼她,決心 罩她一輩子。

他是個成績不錯的大學生,有獎學金,經常搶過電腦來翻她的淘寶購物車,一 樣一樣地複製下地址,然後登錄自己的賬戶,替她付款。

他臨近畢業,家裏沒什麼關係替他謀一份前途無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 市窩一輩子,於是順應潮流成了考研大軍中的一員。

有一天,他從檯燈下擡起頭,衝着客廳裏的她說: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將來 找份掙大錢的好工作,然後帶你和爸爸去旅行,咱們去希臘的聖托裏尼島,碧海藍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從沙發上跳下來,跑過去找哥哥拉鉤。她嘴裏含着巧克力豆,心裏也是。

浸在這樣的愛裏,她並不着急談戀愛。

這個時代流行明豔,不青睞清秀,旁人眼裏的她太普通了,主動追她的人不多, 三拖兩拖,拖到大學畢業還留着初吻,她卻並不怎麼在乎。 她還不想那麼快就長大。

若日子一直這樣平平靜靜地流淌下去該多好。

命運善嫉,總吝嗇賦予世人恆久的平靜,總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進過山車, 任你怎麼恐懼掙扎也不肯輕易停下來,非要把圓滿的顛簸成支離破碎的,再命你耗盡半生去拼補。

烏雲蓋頂時,她剛剛大學畢業。父親用盡一切關係,幫她找到一份還算體面的 文職工作。

哥哥卻忽然崩潰了,重度抑鬱症。

事情是從哥哥的一次高中同學聚會後開始變糟的。

他那時連續考了三年研究生,沒考上,正在拼死備考第四次。挨不住同學的再 三邀約,勉強答應去坐坐。

一切都來得毫無徵兆。

哥哥赴宴前,她嚷着讓他打包點兒好吃的東西帶回來,哥哥一邊穿鞋一邊擡頭 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地笑了一笑。

他繫鞋帶,埋着頭輕聲說:小妹,今天是別人請客,不是我埋單……

她開玩笑說:不管不管!偏要吃!反正你那些同學不是白領就是富二代,不吃 白不吃!

父親走了過來,遞給哥哥 50 元錢讓他打車去赴宴。 哥哥沒有接,他說:爸爸,我騎你的電動車去就好。

誰也不知道那天的聚會上發生了些什麼。

半夜時,哥哥空手回到家,沒給她打包飯盒。他如往常一樣,安安靜靜走進自 己的小房間。

第二天她推開哥哥的房門,滿地的雪白。

滿坑滿谷的碎紙片,教材、書以及她和哥哥一張一張貼在牆上的聖托裏尼的照片。 他盤腿坐在紙片堆裏,一嘴燎泡,滿眼血絲。

她嚇壞了,傻在門口,不敢去抱住他,手指摳在門框上,新做的指甲脆響一聲, 斷成兩片。

哥哥不說話,眼睛也不看人。從那一天起,再也沒正視過她的眼睛。

從小,他就被教育要努力、要上進,被告知只有出人頭地有名有利才叫有前途, 被告知機會均等、天道酬勤……卻沒人告訴他,壓根兒就不存在平等的起跑線。 也沒人告訴他,不論行伍還是讀書,這個世界對於他這種普通人家的子弟而言, 晉升的途徑有多狹窄,機遇有多稀缺。

學校教育教了他很多,卻從沒教會他面對那些不公平的資源配置時,該如何去 調整心態。

學校只教他一種辦法:好好讀書。

他接觸社會淺,接受的社會教育本就少得可憐,沒人教他如何去消解那些巨大 的煩惱執着。

他們不在乎你是否會心理崩塌,只教育你兩點:1. 你還不夠努力;2. 你幹嗎不 認命。

成千上萬普通人家的孩子沒資本、沒機遇、拼不了爹、出不了國,他們早已認 了命,千軍萬馬地去擠考研的獨木橋。

努力了,考不上,怎麼辦?

隨便找個工作再認命一次嗎?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接一次地認命嗎?

你教我們努力奮鬥去成功,爲何對成功的定義卻是如此之窄?

爲什麼不教教我們如果達不到你們所謂的成功標準的話,接下來該怎麼活? 只能認命嗎?

哥哥不服,不解,不想認命。

他被逼瘋了,卻被說成是因爲自身心理素質不好。 所有人都是公衆價值觀的幫兇。

沒有人承認主謀是那套有着標準答案的價值觀,以及那些冠冕堂皇的公平。 就像沒人瞭解那場同學聚會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六)

禍不單行,父親也病了。

哥哥出事後,父親變得和哥哥一樣沉默,天天悶着頭進進出出,在家和醫院之 間來回奔波,中年男人的傷心難有出口,只能窩在心裏,任它鬱結成恙。 人過中年,要病就是大病。醫生不說,爸爸不講,她猜也猜得出是絕症。 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麼完了。

她自此出門不敢關燈,害怕晚上回來推開門時那一剎那的清冷漆黑。她開始早 出晚歸,只因受不了鄰居們悲憫的勸慰,很多時候,那份悲憫裏更多的是一種 帶着俯視的慶幸。

沒人給她買雞排,也沒人給她在淘寶上付款了,她必須每天拎着保溫盒,掐着 工餘的那點兒時間在兩個醫院間來回奔跑,騎的是父親的那輛電動車。 頭髮慢慢枯黃,人也迅速憔悴了下來。眉頭鎖久了,細白的額頭上漸漸有了一 個淡淡的“川”字,沒人再說她清秀。

哥哥的情況越來越糟糕,認知功能不斷地下降,自殘的傾向越來越明顯。一個階段的電抽搐治療後,醫生並未給出樂觀的答覆,反而說哥哥已經有了精神分裂的徵兆。 一天,在照顧哥哥時,他忽然精神失控,把熱粥潑了半牀,她推了他一把,他反推回來,手掌捺在她臉上,致使她後腦勺磕在門角上,鼓起杏子大小的包。

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一次推她。

她捂着腦袋跑到街上。街邊花園裏有小情侶在打啵兒,她路過他們,不敢羨慕, 不敢回頭,眼前是大太陽底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她未曾談過戀愛,不知道上哪兒才能找到個肩膀靠一靠。

她給父親打電話,怯怯地問:爸爸,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父親在電話那頭久久地沉默。

她哭着問:爸爸,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事情好像永遠不會再好起來了。化療失敗,父親一天比一天羸弱,再也下不了病牀。 飯盒裏的飯菜一天比一天剩得多,末了不需要她再送飯了,用的鼻飼管。 她一天比一天心慌,枕巾經常從半夜溼到天亮,每天清晨都用被子矇住腦袋, 不敢看窗外的天光,心裏默唸着:再晚一分鐘起牀吧……再晚一分鐘起牀 吧……

成住壞空,生死之事該來的該走的擋也擋不住留也留不住。

迴光返照之際,父親喊她到牀頭,囁嚅半晌,對她說:……你哥哥,就隨他去 吧,不要讓他拖累了你。

她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父親盯着她,半晌無語。終於,他輕輕嘆了口氣,輕聲說:是哦,你是個女孩 子……

又是久久的沉默,普普通通的一個父親在沉默中離去。

她去看哥哥,坐在他旁邊的牀上。

哥哥頭髮長了,手腕上有道新疤,他依舊是不看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人的眼睛,

他是醒着的,又好像進入了一場深沉的夢魘。

衣服和牀單都是帶條紋的,窗櫺也是一條一條的,滿屋子的來蘇水味彷彿也是。 她說:爸爸沒了……

沉沉的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她渾身輕得找不到重心,卻不敢靠向他的肩頭。 她說:你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從醫院出來,她發現自己沒有喊他“哥哥”。

不知爲什麼,她害怕再見到他,之後幾次走到醫院的柵欄門前,幾次拐出一個直角。 父親辭世後的三年裏,她只去看過他四次。

命運的過山車慢慢減速,日子慢慢迴歸平靜。 只剩她一個人了。

她一個人吃飯、上班、逛街、跳槽,交了幾個閨密,都是新單位的同事,沒人 知道她還有個哥哥。熱心人給她介紹對象,相親時,她幾次把話咽回肚裏,不 想告訴人家自己有個精神病哥哥。

…………

時光洗白了一點兒心頭的往昔,帶來了幾道眼角的細紋。

她積攢了一點兒錢,愛上了旅行,去過一些城市和鄉村,兜兜轉轉來到這座滇 西北的古城。

這裏是另一方江湖,沒人關心你的出身背景、階級屬性、財富多寡和名望高低,也

沒人在乎你過去的故事。反正孤身一人,在哪裏都是過,於是她決定不走了,留在

了這個不問過去的小城,開了一家小店,認認真真地做生意,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偶爾,她想起在電動車後座上吃雞排的日子,想起拉過鉤的聖托裏尼,想起醫 院裏的來蘇水味。

她想起父親臨終時說的話:是哦,你是個女孩子…… 她自己對自己說:是哦,我是個女孩子……

慢慢地,哥哥變成了一個符號,不深不淺地印在往昔的日子裏。 越來越遠,越來越淡。

然後她遇到了一隻流浪狗。

直到她遇到了這隻流浪狗。

(七)

2012 年年末的一個午後,我路過古城五一街王家莊巷,他們打狗時,我在場。 我認識那隻狗,也熟識旁邊慟哭的姑娘。

那個姑娘攥住我的袖子哀求:大冰哥,救救它,救救它。 我爲了自己的面子攥住了一根手指,而未能攥停那根棍子。

我看到棍子在它身上砸斷,它不停地爬,爬回那個牆角。 我聽到那個姑娘邊哭邊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幫她把那隻流浪狗掩埋在文明村的菜地,帶她回到我的酒吧,陪她坐到天亮。 那天晚上,她在大冰的小屋裏,喝了一整壺相望於江湖,講了一個未結局的故 事。故事裏有父親,有哥哥,有一個終於長大了的女孩子和一隻流浪狗。她告訴我說:我要去見一個人,晚了怕來不及。

她說:我需要去對他說聲對不起。

天亮了,我幫她拖着行李,去客運站買票,目送她上車離去。

我沒再遇見過她。

她留下的這個故事,我一直在等待結局。

時隔一年半。

2014 年春末,我看到了一條微博。

微博圖片上,一個清秀的姑娘站在一片白色的世界裏,她左手摟着一幅黑框照 片,右手挽着一個男子的胳膊。

這是一家人的合影:妹妹、哥哥、天上的父親。 結束了,結束了,難過的日子都遠去吧。

大家依偎在一起,每個人都是微笑着的,好起來了,都好起來了。

…………

抱歉,故事的結局不是這樣的。.

2014 年 4 月 19 日,江南小雨,我點開了一條沒有文字只有圖片的微博。

圖片上她平靜地注視着鏡頭,左手摟着一幅黑框相片,右手是另一幅黑框相片。 碧海藍天白房子,微博發自聖托裏尼。

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自己,你曾欠下過多少個“對不起”?

時間無情第一,它纔不在乎你是否還是一個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擱、稍一猶豫, 它立馬幫你決定故事的結局。

它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成還不起。

又會把很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我不確定她最後是否跑贏了時間,那句“對不起”,是否來得及。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