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慶,在路上(29)-謝謝,再見

給張小慶打完電話,周揚走到窗邊,看着外邊的天漸漸黑透,路上的路燈都亮起來,汽車開始排成長龍,紅色的尾燈連起很遠,年前的最後一天,下班時間,照例是堵車,旁邊,行李已經打好,很簡單,就是一個揹包,那年他剛到北京時的那個揹包,落寞的偎依在那裏。要離開這個生活了快十年的城市了,奇怪,竟然有一種懷念的感覺,回憶這個東西,總是在離開的時候涌現出來。周揚突然就有些煩躁,他知道自己在煩躁什麼,他不耐煩的給自己點燃一支菸,煙卻也跟着煩躁起來。

 

去年的這個時候,張雨拽周揚參加了她們公司的年會,那是一個大學的體育館,周揚第一次去這種地方,偌大的體育館裏擠滿了人,現場嘈雜而又熱烈。張雨一開始並沒有和周揚坐在一起,當主持人報到第三個節目時,張雨她們出場了,年輕的姑娘們穿着漂亮的裙子,露出平坦而細膩的腰身,露出修長而青春的大腿,在場上健康的舞蹈,全場的氣氛立刻就隨着舞動着的腰身高潮了,那些搞程序的內向男人們,從座位上站起來,吹起口哨,面紅耳赤,尖叫外向起來。周揚旁邊的兩個男生熱烈的議論,那個穿紅裙子的是誰啊,有沒有男朋友啊?!周揚知道他們議論的是誰,他們議論的是張雨,她是這個節目的領舞,現場的大屏幕上,張雨那俏麗的身段一次次在捕獲着所有人的眼睛,活潑而健康,簡單而熱烈,無數的燈光打在她的身上,此時此刻,這個地方,舞臺無疑是屬於她的,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熱烈的燈光下,周揚卻沉默了,他沉默的坐在那裏,一動也沒有動,旁邊大屏幕旁邊的一個小屏幕,那裏,程序員們現場互動的短信和微博一條條的刷新出來,他看到了急求紅裙妹妹電話號碼,他看到了張雨我愛你,他看到了張雨嫁給我吧,他終於明白,張雨經常說的一句話,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舞臺上這個光芒四射的女孩子,她的舞臺是在這座城市的,她的夢想就是融入這座城市,成爲這座城市的一部分,現在,她的夢想就要實現了。她開始化些淡妝,買一些東西時開始去大的商場,開始議論正在或將要上映的電影們,開始上微博,開始說話偶爾會帶一兩個英文單詞,甚至,有一次,她對周揚說,我們一起努力在北京買個房吧。

 

五月的一天,周揚回了趟家,他訂親了。每次打電話,周實總要隱隱表達出對兒子終身大事的擔憂,對於這件事,周揚總是表現出不耐煩的情緒,說我的事不用你管,這次,周揚竟然突然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幫自己找個對象,周實是知道周揚在北京有個女朋友的,但他也不敢去細問,周揚嘆口氣,說,找個性格和你一樣的。

 

姑娘是周實他朋友的女兒,比他小四歲,不知道爲什麼,第一眼見到這個姑娘,周揚心裏就猛然跳動了一下,姑娘的話不多,很安靜。

 

周揚說,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的臉微微漲紅了,低聲說,我叫張靜。

 

周揚說,你有什麼愛好嗎?

 

張靜搖搖頭,臉又紅了,說,沒什麼愛好。

 

張靜中專畢業,畢業後就在市棉紡廠做工,指頭細長細長的。見過幾次面,周揚問了姑娘的意思,就提了親,把姑娘帶到了北京。其實和張靜定親還有另外一層意思,2月份的時候,周揚和兩個人出來單幹了,他們在石景山租了一處平房,周揚負責找客戶和送貨,那兩個人負責做牙齒,很快,那兩個人做牙齒的速度就跟不上週揚的速度了,要找人,周揚他們剛起步,沒有註冊公司,什麼都不正規,客戶也只對私人診所,工資不可能很高,所以找人就很難,於是,一有時間,周揚也自己做牙齒,終於一天,一連做壞了好幾顆牙齒,吹滅了酒精燈,周揚突然就想,做牙齒是個細緻活,自己還是需要有個女人來幫忙的,又想到明年要回家自己幹,這個女人就很重要了。現在,這個女人就是張靜。

 

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張雨的第一句話是,爲什麼?

 

周揚躲開張雨幽怨的眼睛,慢慢的說,我們不合適。

 

周揚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張雨加重了語氣,眼淚快要順着眼眶流出來,她努力使它噙在眼眶裏,說,爲什麼?

 

這次,周揚決定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了,他盯住張雨的眼睛,說,我們真的不合適,你不覺得嗎?你是一個有想法的人,這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但,我們的想法是不同的,你是屬於這座城市的,你懂嗎,你是屬於這裏的,這裏有你喜歡的一切,商場、電影、街道、寫字樓、周圍的人們,你喜歡它們,因爲你就是它們中間的一部分,因爲它們就是你想要的。而我,註定是要回去的,儘管在這裏生活了十年,但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這裏,從來沒有,這座城市太大,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都奔波在路上,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不喜歡,孤單、奔命,連吃個飯都在趕時間,這座城市最熱鬧的地方是什麼,不是商場,不是KTV,也不是馬路,是快餐店,我不喜歡快餐,我喜歡小時候,坐在自己家的院子裏,一屋子的人,所有人一起吃飯,說話,大笑,很簡單,這是我想要的。我爸打工砸斷了腳,我不想過後很久才知道,我不想,我不想只是問兩句然後寄點錢回去,錢是個什麼東西,面子、地位還是女人,它其實什麼都不是,它能補償什麼嗎,它其實什麼都不能補償,很多年之後,當我們老去,我不想自己能談的只剩下一點錢了。

 

眼淚,終於遏制不住的流下來,張雨說,我終於明白了,在你心裏,我只是一個有想法的女人,只是這樣。那麼多的日日夜夜,那麼多的白天和晚上,在你這裏,只是有想法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我就那麼的不堪嗎?!我就那麼的不女人嗎?!

 

周揚想起來,那些日子,每天上完夜班,張雨都會爲自己煲上熱粥,去東莞的日子裏,又是誰一天天的給自己打電話,讓自己在落寞的夜晚裏突然有了牽掛,想到這裏,他心裏一酸,過去的一幕一幕如放電影一樣一張一張的綻放出來,只是,這電影膠片現在是黑白的。

 

張雨說,你說我喜歡這座城市,是的,我是喜歡這裏,這裏的街道,這裏的樓房,這裏的人們,爲什麼,因爲公平,在這裏,你想要什麼,如果你去奮鬥,只要你努力,你就會得到,這裏是自由的,沒有人束縛着你,沒有人強迫你嫁人,也沒有人強迫你做你不喜歡做的事情,一切都是你自己做主,你的命運取決你自己。我真的喜歡這裏的街道嗎,街道不過就是一走路的地兒,我真的喜歡這裏的商場嗎,商場不過就是一買東西的地兒,我真的喜歡這裏的寫字樓嗎,寫字樓不過就是一工作的地兒,這些不過都是生活方式,生活方式是可以改變的,但我真正喜歡的其實是這裏的生活態度,公平、自由,只要你足夠努力,你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你,就是我最想得到的。

 

有那麼一瞬間,周揚很想一把抱住眼前這個可伶的女人,對她說,跟我走吧,但他剋制住了自己,不能這樣,他對自己說,不能這樣,這樣對她太不公平,她爲了今天已經付出了太多,這裏有她的夢想,有她的未來,自己這麼做就太自私了,雖然愛情看上去是個神奇的東西,但一旦和犧牲聯繫起來,就一定沒有好的結局。

 

張雨抽搐着她那好看的小鼻子,說,你要回家和我商量過嗎,你怎麼就斷定我不會和你一起回去呢,我現在就告訴你,年底我要和你一起回家,我決定了,這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決定。

 

周揚等了一會,等張雨的情緒稍微平靜,然後一字一句的說,我訂婚了。

 

半晌,張雨才反應過來,她被這個消息驚呆了,很久,才故作輕鬆的說,這不可能,你騙我,我怎麼不知道!

 

周揚冷冷的說,她叫張靜,就在廠裏,你要不要見見?

 

張雨語言中開始慌張,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長的好看嗎,她很年輕嗎?

 

周揚說,比你好看,是我最喜歡的那個樣子。

 

張雨一邊搖頭一邊往後退,淚水再一次流了出來,一個女人,不管她是否年輕,也不管她是否有錢,最打擊她的永遠只有一樣,那就是相貌。周揚突然就有些慌張,他從來就沒見過張雨這個樣子過,心裏一痛就向前走了一步,張雨卻尖叫起來,不要碰我!一邊說着,一邊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對自己說,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周揚想去追張雨,卻站在那裏邁不開步子,淚水,突然就流了下來,張雨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一眨眼,就那麼看不見了。就這樣吧,周揚對自己說。

 

接下來的日子,忙碌而又漫長,工商註冊,開通銀行賬戶,開通電話,聯繫會計公司,開始去醫院聯繫客戶,周揚一次又一次的讓自己拼命忙起來,只有這樣,他纔會忘記她,有點時間,他就把他的好全部傾瀉在張靜的身上,他帶她去商場買很貴的衣服,他帶她去看電影,他帶她去各個景點吃各種東西,而這些,從前都是張雨拽着他去的,他從未主動過。

 

快到年底,周揚給兩個兄弟說了要回家的事,兩個兄弟都很震驚,公司第一年收入很不錯,已經進入正軌,現在也有十個人了,他們說每個人都勻出些股份給周揚他在裏面佔大頭,周揚笑笑說還不如多給我些錢吧。接着,周揚把他的決定告訴了周實,周實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你想好了?

 

周揚說,從第一天起就想好了。

 

放下電話,周實的心情是複雜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們這代人就那麼老去了,人一老,什麼榮譽,什麼地位,什麼金錢,突然就看得淡了,即使看不開也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李秀也不再向以前那樣說他,疾病慢慢開始找上他們。郭樹得了癌症,之前他在市裏提到了局長,兒子大學畢業也安排到了市裏,每到逢年過節,他家裏總是人滿爲患,人們都覺得他混的好,但是突然查出病,家裏就不再有一個人去探望,反倒是周實,他去醫院看了郭樹,郭樹拉住他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人,不就這麼一回事嗎,年輕時總要爭個位置爭個面子拼命往上爬,很多年過去,重新看這些東西,真的那麼重要嗎?同樣,對於周揚這些人,家裏人總覺得在外邊混的好的人才有出息,當然,有關係在市裏做公務員的除外,於是,每到過年,那些平時難得一見的中年男人們,拉着老婆和小孩,開着各式各樣的小汽車擁擠在家鄉的泥巴地上,他們把喇叭按的清響,把家裏的小樓蓋得老高,他們那是在說,看,我在外邊混得很好哩。其實,對每個人來說,冷暖自知,又有誰知道他們在外邊的辛酸呢。現在,周揚要回來了,他是怎麼想的呢,他是在外邊混不下去了嗎?

 

走在站臺上,周揚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讓他的心跳動加快起來,他明白,這段時間一直在煩躁什麼了,電話是張雨打來的,上次分手後他們就再沒聯繫過,現在,她卻突然打過電話來。她在哪裏?她爲什麼打這個電話?

 

周揚說,喂。

 

手機裏傳來張雨氣喘噓噓的聲音,你們在哪節車廂?

 

周揚說,你在哪兒?

 

張雨說,不用問了,我看見你了!

 

不遠處,一個圍着紅圍巾的年輕女人迎面跑過來,正是張雨。於是,在一個年輕的午後,北京西站的站臺上,張雨、周揚和張靜三個人見面了。張雨看見張靜了,她長大了嘴巴,周揚說他最喜歡那個樣子的張靜,竟然,竟然,和自己長得那麼的像,而對面的張靜,也同樣長大了嘴巴,兩個女人突然就都明白周揚的心思了。

 

張雨和張靜打過招呼,說,我想和周揚單獨說一句話,可以嗎?

 

張靜看看周揚,她看到周揚點點頭,於是說你們聊然後就先上了火車。

 

張雨幽幽的說,要走了也不打聲招呼嗎?

 

周揚說,時間太緊了,沒來得及。

 

張雨說,再抱我一次可以嗎?

 

周揚搖搖頭,說,不好。

 

張雨笑起來,她笑起來依舊是那麼好看,她說,想起來了,你已經是個有家的男人了。

 

周揚點點頭,也笑起來。

 

張雨說,好吧,我其實來就想給你說一句話,這句話就是,謝謝!

 

周揚說,也謝謝你!

 

好,張雨伸出手,說,再見!

 

周揚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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