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一種疾病”，到不了手就痛不欲生，到了手又嫌乏味。女人身上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我們既不能與她們共同生活，又不能沒有她們而生活。
有些女人身上有一種靈性的美，她不但有美的形體，而且她自己對大自然和生活的美有一種交感。當你那樣微妙地對美髮生共鳴時，你從她的神采中看到的恰恰是你對美的全部體驗，而你本來是看不到、甚至把握不住你的體驗的。這是怎樣的魅力啊，無意識的、因爲難以捕捉和無法表達而令人苦惱的美感，她不是用語言，而是用 她的有靈性的美的肉體，用眼睛、表情、姿勢、動作，用那謎樣的微笑替你表達出來，而這一切你都能看到。這樣的時刻實在太稀少了，我始終認爲它們是愛情中最有價值的東西，所謂愛情的幸福就寓於這些神祕的片刻之中了。也許這已經不是愛情，而是藝術了。
愛情和藝術，都植根於人的性本能。
如果說性慾是獸性，藝術是神性，那麼，愛情恰好介於其間，它是獸性和神性的混合——人性。愛情，作爲獸性和人性的混合，本質上是悲劇性的。獸性驅使人尋求肉慾的滿足，神性驅使人追求毫無瑕疵的聖潔的美，而愛情則試圖把兩者在一個具體的異性身上統一起來，這種統一是多麼不牢靠啊。
愛情常常給人一種錯覺，誤以爲對美的肉體的佔有就是對美的佔有。其實，美怎麼能佔有呢？美的本質和佔有是格格不入的。佔有者總是絕望地發現，美仍然在他之外，那樣轉瞬即逝而不可捉摸。既然不能通過佔有來成爲美的主人，那就通過創造吧。愛情也許真的是一種疾病，而創作就是它的治療。當你把異性僅僅當作審美對象加以觀照，並不因爲你不能佔有她而感到痛苦時，你已經超越愛情而進入藝術的境界了。天才的本性中是不能有愛情這種弱點的，而女人至多隻是供在天才的神聖祭壇一角的犧牲品。嚴肅的藝術家決不把精力浪費在徒勞的佔有之舉上面，他致力於捕捉那轉瞬即逝的美，賦予它們以形式，從而實現創造美的崇高使命。在人性的 國度裏，獸性保持着它世襲的領地，神性卻不斷地開拓新的疆土，大約這就是人性的進步吧。
爲了賦予沒有意義的人生以一種意義，天才致力於使虛無獲得實體，使不可能成爲可能。美的創造中分娩的陣痛原來是天才替人類的原罪受罰，天才的痛苦是人生悲劇的形而上本質的顯現。
天才是大自然的奇蹟，而奇蹟是不可理喻的，你只能期待和驚歎！
讀周國平《守望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