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貫高

哈姆萊特說:“生存還是死亡,那是一個問題”。然而,對於有的人來說,選擇生還是死,卻不成其爲問題,比如貫高。古人云:千古艱難唯一死。貫高難道不怕死嗎?

貫高是趙國的丞相,趙國的國君叫張敖(張耳之子),張敖娶了劉邦與呂雉的女兒(魯元公主)。漢高祖七年,劉邦採納陳平之計,解了白登之圍,班師回朝時,路過趙國,於是就想見見自己的老女婿。這女婿見了老丈人,畢恭畢敬,唯恐有失(趙王敖執子胥禮甚卑),但老流氓劉邦就不同了,“上箕倨慢罵之”。

什麼是箕倨(jī jù)?西漢還沒有椅子,椅子的前身“胡牀”還得好幾百年(東漢末年)才傳入中國。那時人們往往席地而坐,即在地上鋪個小席子,雙膝跪席,屁股坐在腿上,箕倨則是屁股坐在席上,兩腿伸出,如下圖。

箕倨在古代是無禮之舉,加之劉邦滿嘴髒話,可謂無禮之極。趙相貫高、趙午等看在眼裏,怒從心中起,曰:我們的王真是孱弱啊!(吾王,孱王也!),然後表示願替趙王殺了劉邦這廝。張敖不許,貫高和趙午等人決定私下行動,約定: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劉邦還真是幸運,竟然躲過了他們的刺殺。但貫高等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被仇家揭發。劉邦下令“逮捕趙王及諸反者”,趙午等十餘人爭相自殺,貫高又怒了,“是誰讓你們這樣做的?我們的王何曾參入此事,但他現在也被抓了,你們都特麼死了,誰還我王清白?”於是隨趙王上長安。審問時,無論如何鞭笞,依舊一口咬定趙王並不知此謀,“吏治,搒笞數千,刺剟,身無可擊者,終不復言”。這時,連高後都蹦出來了,“張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劉邦大怒:“他若得了天下,還少女人麼?”。

廷尉(掌刑獄)將貫高之事告訴了劉邦,劉邦嘆曰:“此人,壯士也,你們誰認識他,私下去問問。”中大夫泄公說,這是我的老鄉,我去問他吧。於是劉邦讓泄公持節往問之。正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二人於是一通寒暄,“嫂子還好吧?”,“還好,還好,多謝兄弟關心”,“都是兄弟,說啥見外話,如能生還,改天一定登門拜訪嫂子”,聊到酣處,泄公突然想到自己還有任務在身,就轉了話靶子,問道:“張王果真不知此事?”貫高道:“我難道不愛我的父母、妻子、兒女麼?現在他們都因此事被殺,難道我愛王勝過愛他們麼?我王確實不知此事,這只是我們幾個人的私下行動。”於是,泄公將貫高所說上報劉邦。劉邦就赦免了張敖,將其廢爲宣平侯,同時被貫高忠心護主所感動,也赦免了他。

泄公去監獄向老鄉報告好消息,貫高問:“我王出獄了麼?”,“出了,出了。皇上念你忠心,也赦免你了。”,貫高答道:“我之所以不死,無他,唯道吾王之不反,現在,我王已出獄,我的任務也就完成,死而無憾了。兄弟,對不起了,替我好好照顧嫂子,永別了。”於是貫高引頸自殺。

謀逆之事敗漏,參入者皆欲自殺,獨貫高選擇了生;劉邦被貫高感動,赦免了趙王,也赦免了貫高,貫高卻選擇了死。選擇生和選擇死,都沒有絲毫猶豫。選擇生,是貪生怕死嗎?非也!是爲了實現當初的諾言————事敗獨身坐,是爲了伸張主僕之義,留名青史。

但貫高做得對嗎?評價一件事是對是錯,主要看兩方面,一曰目的,二曰結果。

先看目的。貫高想要殺劉邦,是爲了洗刷趙王所受屈辱。但這關你什麼事?人家對自己的女婿無禮,本是別人家事,你卻將其上升到國事?趙王聽到你們的謬言,手指都咬破了,“君何言之誤!先人亡國,賴帝得復國,德流子孫;秋毫皆帝力也。願君無復出口”,人家自己都沒覺得委屈,感恩戴德都來不及,甚至沒有告發你們(後來燕王盧綰懷疑自己的臣子張勝與胡人勾結,趕緊將其告發),你倒好,身爲人臣,忤逆主意,私下行動,讓張敖白白當了個冤大頭,這你就高興了?

再來看結果。“上赦趙王敖,廢爲宣平侯,徒代王如意(戚夫人之子)爲趙王”。劉邦本來就對異姓王不放心,後來逐步殺了那些手握重兵的異姓王(只有長沙王吳芮得以善終),偏偏你們要殺劉邦,這豈非給了人家廢王的口實。呂后六年,宣平侯張敖卒,賜諡號魯元王(可憐啊可憐)。

再來看他人評價。

荀悅論曰:貫高首爲亂謀,殺主之賊;雖能證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贖公罪。《春秋》之義大居正,罪無赦可也。

司馬光曰:高祖驕以失臣,貫高狠以亡君。使貫高謀逆者,高祖之過也;使張敖亡國者,貫高之罪也。

說得都還算中肯,但他們好像都忽略一個問題:貫高是以三族之亡來成全趙王的清白的。

人情寧不各愛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論死,豈愛王過於吾親哉?

真是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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