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魂丨48 .最後的禮物

其實我也沒有把握。說到這裏,臥在山壁上一處淺淺石龕裏的寒川在心裏低低地一笑,撫摸了一把眼前鑲嵌在山壁上的銅鏡。

敖二在無影門掌門人比選之前,傳家寶般告訴了沈瀚銅鏡光影的祕密;寒川英一郎託美佳帶來的書籍揭祕了青銅“夾鏡”透光的原因;再綜合裘勁口口相傳給歷任掌門的祕辛,沈瀚復刻出了三面銅鏡,另有一面,是美佳從馬勒別墅的地下密室偷樑換柱換來的真品。他們在坑洞口的斷龍石前,在侵略者的槍口之下,從容不迫地重現了失傳百年的光影,湊齊了幾代人和物分別承載的隻言片語,還原了一個完整故事。

寒川猜,此時,洞外相對應的位置上,沈瀚也許已找到了同一塊斷龍石,找到了湮沒在歲月塵土中的古銅鏡;可這畢竟是斷蹤滅跡了百年的古老機關,他可能和斷龍石這邊的自己一樣束手無策……沒關係,這樣就很好,如果揭曉祕密的代價註定是“血祭”,那麼,自己留在這裏就夠了。

沈瀚在外面,記載了父輩的心血和銅鏡光影密文的筆記本也在外面——有人替他活在大千世界,活在陽光下,即便自己將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慢慢死去,亦足夠了。

唯一的遺憾,是掛在自己脖子上的“雙蛇銜珠”,本應讓沈瀚轉交給長嬴的……想起長嬴,寒川的心頭暖了暖。他伸手握住“雙蛇銜珠”——等戰爭結束了,沈瀚一定會打開斷龍石,進來尋找自己的骸骨,到時候會不會太過……他按了按“雙蛇銜珠”,打定主意在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一定把它取下來,放在身邊乾淨的地方。

“寒川……”羽良的聲音再次響起,很奇異地,他的語調失去了剛纔的恐慌,而換成了一種陰森詭譎:“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你心懷死志,不惜拉上二十多人陪葬,確是很有武士道精神的神髓……我佩服你,但同時,也很可憐你,因爲你必將死得沒有尊嚴。”

躺在巖壁高處的寒川,平靜的心湖突然狠狠一揪。

“你就在這裏,不是嗎?”羽良繼續說:“身上沒有武器,還受了傷……而困在這裏的有二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士兵,每一個人,都有活下去的強烈願望……”羽良桀桀地笑起來:“你猜這洞裏的白骨,都是怎麼死的呢?”

“這不是恐嚇,寒川,這是赤裸裸的人性……有朝一日你拼死守護的人,他們打開密道回到這裏,可能都無法辨別哪一具白骨纔是他們的救命恩人……”羽良邊說邊擡頭仰望,試圖尋找寒川藏身之處。

“……不考慮一下嗎?我相信,你有辦法的,就看你願不願意——願不願意死無全屍……”

“別廢話了。”一個清冷的聲音從暗處響起,嚇了羽良一跳。他回頭一看,寒川彷彿是從巖壁中冒出來一樣,靜靜立在微薄光線的盡頭。他一步步走向羽良,羽良膽寒地退了兩步——他衣衫嚴整,步履穩定,不見羽良想象的血污和虛弱,除了臉色有些蒼白——羽良判斷不出,這是一隻待宰羔羊,還是一頭蓄勢的猛虎。

他直接越過羽良,舉起了羽良身後岩石上的火把。“轟”的一聲,巨大的火花躥起,把洞中的光景又擴大了幾分。

“這……”

“原油。”寒川舉着火把走到黑暗的一隅,照亮了地上一窪汩汩冒泡的粘稠黑油。

羽良的眼睛頓時比火把還要明亮——重要的戰略資源!指的竟然是這個!

“古人很早就知道開採和加工原油了。我猜想他們應該有批量運送原油的渠道和工具,而非徒手。”

“對……”羽良激動得聲音顫抖。

“你還有多少炸藥?”寒川問。

“不、不太多。”

“都拿出來,聽我指揮。”寒川的聲音平平無奇,儼然仍是昨日那個揮斥左右的少佐。羽良後退一步表示默許,士兵們井然有序地運作起來。

洞內燃起了好幾只浸塗了原油的火把,光線愈發充足,可視的範圍愈加擴大,但依然無法窺見洞內的全貌。原油燃燒生出的濃濃黑煙團聚又擴散,清晰又形象地畫出了洞中空氣流動的軌跡。

“炸藥都放這。”寒川指揮着。

“那邊是什麼?”羽良撫摸着溼漉漉的山壁:“這點炸藥能炸開嗎?”

“聽到隆隆的聲音了嗎?我沒猜錯的話,是地下河。”寒川說:“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九龍戲珠’嗎?這裏的地下河是通的。”

“你是說,這山壁後面是地下河?順着地下河我們就能出去?會漂到溪谷裏?哈,這主意不錯!”羽良很快想到了他跟隨寒川居高臨下觀測過的“九龍戲珠”地形,立馬認同了這個方案:“可是,這些炸藥恐怕不夠吧?”

“還有這個可以用。”寒川指了指忙碌的士兵,他們正按照寒川的指示在巖洞的地面和洞壁澆上原油:“唯一擔心的是,洞內的氧氣不夠。”

“嘭”的一聲巨響,整面巖壁上的原油燃燒了起來。洞內忽然火光沖天,照亮了慌張躲避的士兵們;濃煙和灼熱的氣體在洞內激盪迴旋,發出獵獵的呼嘯,宛如地獄的煉火……

“這……行不行啊?”羽良也退到了一塊岩石之後,成捆的炸藥就擺在着火的巖壁下方,與烈焰火苗相差一段岌岌可危的距離。

濃煙如障,刺鼻的氣味讓人們咳嗽連連。寒川靠着巖壁慢慢滑坐在地,有種精疲力竭的感覺。就在此時,風聲迴盪的洞中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沉重而緩慢,好像在吃力地撕開這個地獄般的世界。

注意到這個聲音的人都在擡頭茫然四顧,唯有寒川震驚而確鑿地望向一個方向——那是他剛剛呆着的地方,山壁上的又一處斷龍石。濃烈的煙霧令人視線模糊,但卻毫不妨礙寒川辨認得出,一縷天光正從那徐徐開啓的斷龍石上緩緩照入。

“是什麼?!”羽良捏着鼻子問:“有出口?!”

回答他的是一記重擊。頭暈眼花中羽良感覺到自己的槍被人拔走,連開兩槍打在石壁上。

“寒川!”羽良幡然醒悟,他伏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叫起來:“殺了他!別讓他關上‘斷龍石’!”

比槍聲更早響起的是原油爆燃的聲音。寒川指揮士兵們澆在地面上的原油被點燃,洞中頓時一片火海。烈焰光影中,不斷開啓的斷龍石上有一個身影閃過,被火牆驅趕到一角的士兵們紛紛朝着斷龍石集火。

濃煙中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咳喘。寒川駭然朝咳嗽聲撲過去,於濃煙中拎起了一個人。

“你來幹什麼?!”寒川的聲音走了調:“我剛纔開槍警告你不要進來、不要進來,你聽不懂嗎?!”

“你在這裏啊!”沈瀚揪着寒川的衣領搖搖欲墜:“我在外面聽到槍聲……再打不開這處斷龍石,我恨不得一頭撞死……”

“糊塗!你死了誰替父親和我活下去?”寒川提着沈瀚朝斷龍石走去:“我去引開他們,你趕緊跑,拼命跑,一定要跑出去。”

“不要,我不要!”氣息奄奄的沈瀚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你好殘忍!我第一次把你關在斷龍石裏的時候,就快瘋了;爲什麼還要讓我再承受一次?!”

“小昊……”

“我引開他們,你跑出去——公平一點,一人一次,這纔是兄弟……”沈瀚失焦的眸子忽然聚起亮光:“對吧?哥——”

寒川差點被這句平凡又珍稀的呼喚砸出了眼淚,這是沈瀚第一次當着他的面,叫他哥。

“對什麼對,”寒川在這一剎那間亂了方寸,在槍聲與烈火的洗禮中踩入時光逆流,看到當年那個生氣跺腳的小孩:“不聽話,不乖!”

沈瀚傻乎乎地笑了:“我真的很想再淘氣一次——哥,替父親和我活下去。你那麼聰明,健康,繼承了父親的學問、無影門的祕密,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而我,我本來就活不長……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李代桃僵’的成語麼?你懂什麼叫命中註定麼?”

盲目的子彈在洞穴中亂飛。寒川按下沈瀚的腦袋躲避,同時在他的耳邊低語:“哪來這麼多理由,擺事實講道理麼?我是不是抽到‘經被’的那一個?我是不是‘無影門’掌門的最終勝出者?你聽不聽掌門的話?”

“是我打開了‘郢墟’,我纔是終極勝出者好嗎!”被摁住腦袋的沈瀚有心爭辯,胡亂揪扯,一不小心扯開了寒川扣得齊齊整整的衣領,然後驚呆了——外套裏面的白襯衫浸透了殷紅的血跡。

寒川順着他的目光低頭看看自己,漫聲說:“活不長的是我。”

“嗚——”一句絕望的悲鳴還沒有發完,就被洞內的一陣驚呼打斷。擡頭一看,那道已經開啓的斷龍石不知何故開始顫巍巍地合上。士兵們停止了射擊,有人試着衝過漸漸微弱的火牆,向斷龍石的方向衝來。

“既然叫我一聲哥,就得聽我的。快走!”寒川不知哪來的神力,提起沈瀚衝上了巖壁上方的斷龍石。

暈頭轉向間,沈瀚感覺自己的身子被推着擠出不斷收窄的斷龍石。身後槍聲大作,卻沒有一粒子彈打到自己的身上,因爲有一個人始終擋在他身後。

斷龍石外天光刺目,叫人睜不開眼。頭暈目眩、恍如從地獄裏逃出來的人,卻頑固地抓住斷龍石那邊的一隻手不放。

“小昊,好好活下去。”斷龍石越闔越窄,窄到連手臂都塞不下,那個人用力地剝開他的手,留下最後一句話:“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哥——”沈瀚的臉貼在地面上,在斷龍石徐徐合攏的縫隙中看見寒川最後的動作——他奮力地將手中的火把一揮,落向未知的烈火深淵。

沈瀚眼前一黑。可是,不過轉眼,山體深處沉悶的轟鳴和劇烈的震動把他驚醒。

遠遠站在“九龍戲珠”山脊上的裘勁和敖二也聽到了這驚天動地的動靜。酒壺石的半山腰上憑空開出一個豁口,一條水線壯麗地從豁口中衝出來,灌注到山腳下的溪流中。遠遠望去,真如一隻巨大的酒壺倒出甘醇的美酒。

“酒壺石……活了?!”敖二吃驚地說。

“……活了。”



這一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黃埔碼頭上秋風獵獵,好像迫不及待要將久彌人間的戰火硝煙統統吹散。

“少爺,快走吧,已經給你聯繫好了——難民船就要啓程了。”

“……”沈瀚深吸一口氣,目光仍停留在江上,好像黏住了他的步子:“第一次單獨見到我哥,就在這裏。”

馬德彪靜靜站在瘦弱的年輕人的身旁,沒有再催促,叱吒上海灘的船運大亨斂起眼中的精光,忠實可靠地守候着。

“我在那個時候就開口叫他哥,該多好。”不至於只餘下生離死別的最後一次。

“嗚——”江面上傳來悠長的汽笛,打斷了沈瀚悵惘的神思;他攏攏衣領,向撤離日本僑民的客輪走去。

美佳從排隊上船的長龍中離析出來,翹首以待,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

“美佳姐。”沈瀚只打了聲招呼,聲音便噎住:“一定要走?”

“我答應寒川,替他照顧英一郎先生。”許是因爲基督徒、醫者的雙重身份,在這破碎的終局面前,美佳倒是比沈瀚平靜:“還有一件事情,也是他託我辦的,我終於辦到了。”她拿出一個小瓶,塞到沈瀚的手上:“治療肺結核的特效藥——璉黴素,最近才通過生物實驗開始投產……寒川早就惦記着這件事情,直到最近我才通過教會醫院拿到了一些。”

“特效藥麼……”好像有流星劃過沈瀚的眸子,亮了那麼一瞬,又歸於深沉:“其實我覺得我不怎麼需要——我答應他的事,我都會努力做到的,有沒有特效藥都一樣。”他用力握住小藥瓶,努力地翹起嘴角,眼圈卻是紅的:“我哥他,還是不想讓我喝中藥呀……總想管着我……”

“聽話,按時吃;吃完了,再去醫院開。”美佳的語氣不像醫生,倒是更像輕柔哄勸孩子的母親:“好好活着,這是寒川的遺願。”

“我會的,我會替他活出他那一份。”

江風襲面,吹皺了人間的悲歡離合;靜淵深流,滾滾向前——這是1945年,戰後上海。


1982年,香港皇廷拍賣中一條名爲“雙蛇銜珠”的天然老坑玻璃種翡翠鑲鑽項鍊以800萬的高價成交。成交後,買賣雙方在中間商幾經周折的安排下面晤。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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