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賽點【通緝令19】

一個關於人性黑暗面的故事

1

比賽如火如荼。

體育館上方的液晶顯示屏上,15:14的數字引爆了觀衆歇斯底里的尖叫和血液裏沸騰的多巴胺。許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痛快地甩甩手,淋漓盡致地抒發着對勝利的渴望——再有一分就可以拿到決勝局的勝利!而他就可以憑藉這場勝利脫穎而出,如約晉級甲組,成爲校隊的種子主力!想到這一層,他不由得轉向貴賓席——號稱“張屠夫”的校隊主教練正拉着他的刀把子臉,挑剔地巡視着場上隊員。

看好吧!最有潛力的主攻手在此!

許騰豪情萬丈,轉而凝神進入備戰狀態——

“我方發球,直接破壞對方一傳,無攻過網,機會!機會!二傳毫不猶豫把一錘定音的機會給到四號位許騰!許騰高高躍起……誒?怎麼回事?!許騰在躍起的一剎那身體失控,倒在地上,表情痛苦……許騰受傷了!在最關鍵的時刻!”

現場解說神經質般的聲音令許騰心頭一陣煩躁,簡直淹沒了腳踝處撕裂般的痛楚。人羣圍了上來,隊員,校醫,和小喬教練。

“小喬教練我沒事……”許騰掙扎着說,目光卻擠出包圍的人羣,尋找着什麼。

“別逞能啦!”小喬教練急赤白臉地說,求勝固然重要,但學生的安然無恙纔是首要的:“別擔心,球隊不是一個人的,勝利也不是一個人的!”

許騰的臉一片慘白,不光是因爲肌體上的痛楚,還有精神上的焦灼——唾手可得又失之交臂的勝利、榮耀,和夢想;以及……他不出所料地看到兩條大長腿,撥開人羣,微瘸着向他走來:

“許騰,安心下吧,有我呢!”


2

對雲晉而言,這天晚上也是他人生的大逆轉。

校隊的選拔賽緊鑼密鼓,他卻在關鍵時候受了傷——某日常規的體能訓練,他在臺階跳中踏到了一塊鬆動的磚石。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從三十幾級臺階上翻滾而下,饒是他反應機敏,採取了自我保護措施,還是收穫了多處軟組織輕微挫傷。小喬教練大驚失色,從此把他當大熊貓保護起來,說什麼好漢不爭一日之長短,連選拔賽都把他排除在外。

可是,選拔賽是所有隊員的夢想啊!

何況,他答應過許騰,要陪他一起戰鬥,一塊晉級,一起進入校隊。對他而言,對好友的承諾甚至重於自己的夢想,因爲,許騰是他唯一的好友。

從不嫌他木訥,每天找他說話;不嫌他孤癖,經常在隊員面前幫他解釋,解開誤會;拽着他去吃宵夜,說長身體的時候要跟上營養;跟他分享自己的鈣片、維生素,說運動員要懂得進補……

與好友並肩作戰,一起達成勝利,站在夢想的巔峯——是人生最大的榮耀和幸福吧。

可是自己卻被排除在幸福之外,除了在場下默默加油,暫停的時候及時地送上一支水,他不能做更多。他安慰自己說:能目睹好友實現夢想,也是一種幸福吧!

直到決勝局,直到賽點。

看到許騰受傷倒下的那一刻,他覺得命運對好友開了個殘酷玩笑;逆轉命運的使命落到了他的肩上。

臨危受命,不負衆望,決勝局的最後10分鐘,他用他的鐵拳重扣砸出了19:17的比分,四次搶回賽點,讓觀衆們激動的聲浪四次把體育館的頂棚掀翻。

勝利是屬於我和許騰的。抱着這樣歡欣的心情,他急衝衝地想去醫院看望許騰,卻在走出更衣室時被人截住。

是校隊的張教練!他那張平時讓人望而生畏的刀把臉,此時綻放着慈祥的笑意。

“你用10分鐘的表現征服了全場,也征服了我——校隊決定,錄用你。”

突如其來的喜訊讓雲晉楞住了——入選校隊,也是許騰的夢想啊。他傻乎乎地問了一句:

“許騰呢?”


3

這大概是小喬教練執教生涯中最黑暗的一天。下午還沉浸在逆轉奪冠的狂喜裏,沉浸在校隊張教練對入選隊員讚不絕口的褒揚中,晚上就收到了隊員墮樓的壞消息。

小喬教練的腦子一下子就炸了,許騰啊許騰,平時挺開朗的一個人,怎麼就鑽了牛角尖呢?!他一邊穿衣服出門一邊在電話裏問:

“學生情況如何啊?有救嗎?”

“正在急救,您先過來罷!”

小喬教練心急如焚地趕到醫院急診室,赫然發現拄着雙柺的許騰等在急診室走廊上。

“許騰?!你、你沒事?那是誰墮樓?”小喬教練震驚得舌頭打結。

“小喬教練,是雲晉……”許騰臉色慘白。

“爲、爲什麼?”小喬教練一個頭兩個大,一夜之間,兩個好苗子折在自己手上,那將是他一輩子的陰影:“是不是你跟他說了!”

許騰抿緊了嘴脣,點點頭。

“你糊塗啊!”小喬教練痛心疾首。

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

傍晚時分,小喬教練帶着一衆隊員到醫院來看望許騰,同行的還有校隊張教練。小喬教練深知,入選校隊是許騰志在必得的願望,可惜老天不眷顧,一場意外受傷把他送出賽場,也送出了校隊的視野。爲了給許騰打氣,他拜託了校隊張教練來看望許騰,希望張教練的肯定能讓許騰早日走出傷痛的陰影,早日恢復健康和訓練。

然而,一貫穩重大方的許騰,在得知替代他入選校隊的人是雲晉後,神色大異。他單獨留下小喬教練,跟他說了一番話:

小喬教練,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雲晉,雲晉一心想入選校隊,所以他一直處心積慮地掃除障礙——我;表面上他跟我像兄弟一般融洽,給大家制造假象;背地裏使了不少陰損的招數來害我,比如我的護腕,突然就斷掉了;我的球鞋,經常會踩到圖釘;還有今天的比賽,我突然崴腳是因爲腳底突然失衡——我檢查了球鞋,鞋底內側的一個氣囊不知道什麼時候破了……我沒有證據,但我有理由懷疑是雲晉的手腳,因爲除了他,隊裏沒有其他人跟我這麼親近。請您告訴張教練,雲晉的人品有問題,是沒有資格入選校隊的!


4

校隊張教練也聞訊趕到了醫院。此時,公安局的調查已基本結束,雲晉也被送入了ICU。

“怎麼回事?”張教練問。

“唉……”小喬教練嘆了口氣,說起了事情的原委。

“吃晚飯的時候,您不是來看望許騰嘛,這孩子就受了刺激,跟我說了很多懷疑雲晉的話。我原想這也只是許騰的一家之言,改日找雲晉談談,調查清楚再下結論。誰知晚上雲晉單獨來看許騰,許騰就把他的懷疑當面和雲晉對質了。雲晉求許騰收回這些話,不要讓我向校隊和您反映,並站在醫院的天台邊沿上以死相逼;許騰受到驚嚇,激動地衝過去要拉回雲晉,誰想雲晉自己失足掉下了天台……”

“警方確認了嗎?”張教練皺起眉頭。

“有監控錄像。雖然是夜裏,還是個背影,但許騰拄着柺杖嘛,很好辨認。”

“結論呢?”

“暫時以‘意外’定性,畢竟只有許騰一人的證詞;雲晉還未度過危險期,他進ICU的費用昂貴,家裏負擔較重,也沒有心思糾纏;倒是許騰,他很受打擊,自責害了雲晉……”

“你相信許騰的話嗎?”張教練問。

“目前來講真相不重要……我只祈禱雲晉安然無恙,許騰走出陰影,其他的,以後再說罷!”小喬教練虛弱地揉了揉眉心。

“雲晉他……”張教練揪心地問,這可是他看好的苗子,還沒到他手上就遭到命運的無情摧殘。

“醫生說,最糟糕的可能,是植物人。”


5

命運果然充滿了逆轉,比賽場上的四個賽點還要驚心動魄。

雲晉成了植物人,黯然休學。許騰備受打擊,一度依賴精神類藥物。教練們看在眼裏,一合計,校隊錄用了許騰,希望能借助新的團隊和高強度的訓練,幫助許騰走出夢魘。這一招看來是管用的。許騰在校隊磨練了三年,畢業前終於成爲隊中主力,舉手投足一派大將風範,不負歷經過倉惶無措的、疼痛的青春。

然而他的教練張教練心知肚明,三年前的事故仍然在許騰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這一點,恐怕許騰本人都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每逢比賽賽點,許騰都會習慣性地崴腳受傷。張教練爲此找小喬教練聊過,小喬教練諱莫如深地笑笑,並不發表意見。

轉眼就到了許騰畢業前的最後一場重量級賽事:市級俱樂部的晉級賽。校隊的保級重任毫無懸念地落在了他的肩上。許騰信心滿滿,在這隻隊伍裏,沒有人比他資格更老,賽場經驗更豐富,只要正常發揮,晉級如探囊取物。

比賽開始了。晉級賽並不如預料般輕鬆。兩隻隊伍交替拿下勝局,一直來到第五局決勝局。按照全隊心照不宣的原因,進入決勝局,張教練便考慮把許騰換下,然而這一回許騰很堅持:

“教練,我今天狀態很好,請相信我!”

張教練略作考慮,點頭答應了。

決勝局,雙方隊員進場,站好位置背向副裁,等待副裁確認場上隊員的位置和名號。確認完畢,隊員們面向球網,進入備戰狀態,等待第一個發球。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許騰,忽然感到一陣涼意,從脊椎骨升起,直衝大腦——

對面主攻位的選手有些臉生,是剛剛纔換上的;但又十分眼熟,熟得直叫許騰手腳冰涼。

沒有時間顧慮了,第一粒球已經在隊友的一傳、二傳之後送到他面前;他做出了熟悉的、固化在每一名主攻手肢體記憶中的助跑起跳:一步,兩步……

然後是熟悉的、鑽心的疼痛,從他的腳踝出迸發出來,閃電一般地席捲了他的全身。

全場一片譁然,這種惋惜和驚訝的喧囂和三年前沒有什麼不同。倒在地上的許騰絕望地支起身子,看到對面的主攻手鑽過球網,邁着大長腿走到他面前,和三年前如出一轍,不同的是,今天的他不再是隊友,而是對手。

“許騰,你還好吧?”對方的主攻手蹲在他面前輕聲詢問。

“雲晉……”許騰失神地喃喃自語,他清楚地知道,雲晉不會如三年前那般說,還有我呢;雲晉只會終結他所擁有的一切,就像他三年前奪走一樣。


6

小喬教練問過張教練,爲何當初對許騰的話持有疑慮,僅僅是因爲雲晉是他看上的人嗎?

張教練笑笑說,你應該很清楚,競技運動是很殘酷的,沒有健康的心態,是不適合走這條路的;何況排球,是一項集體運動,更需要合作、信任和坦誠。許騰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懷疑雲晉背後做了很多小動作來害他,這說起來就不是一種合格的、健康的心態。另外,雲晉雖然只跟我有一面之緣,但是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他得知自己入選校隊的時候,他很驚訝,他第一個反映是:許騰呢?

你看,這二者的區別,是不是很明顯?

小喬教練笑了。多虧您的懷疑。那時的我被接二連三的事故衝昏了頭腦,只想把悲劇波及的範圍控制到最小,兩個孩子至少保住一個;是您的懷疑提醒我,這樣對雲晉不公平,在這起事故當中,我們只聽到單方面的說辭,他從頭到尾沒有機會爲自己說一句話。

雖然警方已經將事故定性爲意外,但我沒有辦法放下。我親自替雲晉打包行李,親自把雲晉送回家。在他的更衣箱裏,我找到了他的球鞋,意外地發現,他球鞋上的氣囊被挑破了,就像許騰投訴雲晉對他做的小動作那樣。這是沒有道理的,他總不能爲了害人,用自己來做試驗。聯想起選拔賽前,他無端端踩到鬆動的石磚摔下臺階,我的疑慮更重了。他的更衣箱裏還有不少藥瓶子,聽隊員說是許騰送給他的鈣片和維生素。我多了個心眼,留下藥瓶送去檢驗,結果你猜不到吧,這所謂的鈣片和維生素裏,摻雜了一半的類固醇藥片。

類固醇?張教練眉頭一跳:長期服用類固醇,容易造成肌腱斷裂啊!

是啊。小喬教練嘆息:可是雲晉並沒有需要服用類固醇的疾病。

即便有了這些發現,我仍然不願意往深裏想。我迫切地想讓雲晉醒來,榮譽和夢想也許已經離他遠去,但世界欠他一個公正。

雲晉家境一般,幾乎沒有護理植物人的家庭能力。我自掏腰包給他請了專業護士,發動隊員輪流就到他家裏去陪他說話。這期間,許騰從未去過一次。老天垂憐,也是因爲年輕、身體素質好,三個月後,雲晉醒過來了。


7

雲晉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

夢裏,他最好的朋友歇斯底里地站在醫院天台的邊緣,哭着問他,你知道拄着雙柺的感覺嗎?你知道夢想的道路被攔腰截斷的痛苦嗎?

我知道,我知道!夢中的雲晉心急如焚地回答:你讓我體會拄着雙柺的感覺,我體會到了!你快回來,你腿上有傷,不要站得那麼靠邊,你別嚇我!

不,我回不去!我所有的痛苦都是你造成的!你爲什麼要出現在我的隊伍裏,你爲什麼處處都壓我一頭?沒有你,校隊的名額就是我,是我的!……我得不到的,你也得不到……

他最好的朋友說着哭着,腳下一個踉蹌,傷腿沒有站穩,向着天台外面折去……

他大驚失色,甩開好友強令他“體會”的雙柺,奮不顧身地衝向天臺邊緣……

他應該是撈到了好友的手腕,他用盡全力握住那隻手,有短短几秒的僵持。然而一股霸道的力量從手腕處傳來,令他無力保持平衡,他無助地墜向虛空,茫茫夜色中彷彿潛藏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將他吸入無盡的黑暗。


8

所以說,監控錄像上那個拄着雙柺的人,大家都認爲是許騰的人,其實是雲晉?!張教練滿目震驚。

是的。可以說,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喪心病狂的謀殺。小喬教練神色滄桑:爲了達到目的,許騰不惜涉險,拿自己當誘餌。他提早探明瞭天台上攝像頭的位置,利用夜間錄像模糊和攝像頭的死角,自導自演了一出苦情戲。連警方都認爲,監控錄像上失足掉下天台的人是雲晉,事實上,那是許騰故意做的一個假動作,誘使雲晉衝過去救他時,趁機把雲晉扯下天台;而那個位置,正是監控攝像頭的死角。

那你爲什麼不報警?張教練問。

因爲雲晉。小喬教練說。雲晉恢復意識後,慢慢纔想起事故當天的事。他說,我對不起許騰。

我分析了雙方證詞和前因後果後,試圖糾正雲晉:你沒有對不起許騰,是許騰心懷不軌。我要去公安局報案,重新立案偵查,替你拿回公道。

誰會相信呢?雲晉說:連我都不肯相信,我和許騰過往那些珍貴的點點滴滴,都是假的,有蓄謀的。我只有許騰一個好朋友,他把一個朋友所能做到的表面上的善意都給了我,自己卻在惡意和嫉恨的壓抑中掙扎,從這點上來說,我真的很對不起他。我不想去證明他人的虛僞和惡意,我失去的東西,我會自己拿回來。

所以,你幫助他做了復健。張教練恍然。

是的,雲晉是一棵多好的苗子,哪怕受到如此的身心重創,仍然充滿了陽光和活力。小喬教練露出驕傲的笑容:我按他的意思,沒有擴散他已經從植物人甦醒的消息。他努力復健,半年之後重返了訓練場;隔年通過選拔進入了另一所高校的校隊,再隔年,就站在了你們隊晉級的路上——怎麼樣,是一個不容小覷的攔路虎吧?!

是啊,雲晉是個了不起的人。張教練感慨:三年前他在決勝局上四次搶回賽點,我便對他刮目相看;胸懷坦蕩,懂得感恩,努力守護自己珍惜的一切;而就算曾經失去,終會用自己的方式贏回來——

不愧是把握命運賽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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