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歸


  楚朝城西南一隅有一間小茶館,市野彈丸之規,可麻雀雖小也五臟俱全,對於鄉村野夫們而言,倒是一個能偷得半日浮生的好地兒。

  茶館裏有一個說書的老先生,有多老已是無人知曉,只知道,即使茶館多年內已幾經易手,但依舊能在茶館裏看到老先生的身影。

  老先生慈眉善目,爲人和善,無論與掌櫃小二,還是往來之客,都相處的很融洽,斑白的鬚髮更是把老先生襯出了一股仙氣,加上老先生學識淵博,見識廣泛,每次在茶館內的說書內容都是客人們聞所未聞的奇聞異事,方圓幾裏的村民都稱他爲“秦老仙”,老先生聽了也是笑笑,任衆人去了。

  秦先生無妻無兒無女,除了與筆墨紙硯相伴,他還有一個小徒,跟隨他左右打點瑣事。

  秦先生的徒弟叫李鬆秋,字子霽,生得些許瘦削,清秀的面容上有着一雙褐色的眼眸,談吐之間,都透露着文生的氣息。他本是一名參加秋闈的秀才,寄託了亡父亡母的希望,但不料科舉落榜,失意無臉歸鄉,落魄鄉野之時,避雨於茶館,結識了秦先生。

  “若不見外,便留下散心,稱我一聲秦老便好”

他平日便隨秦先生往返茶館與住處之間,偶爾在秦先生開講時,手記筆錄,或教鄉親們識字聽說,雖然是一些微末道行,但平易近人的爲人態度,卻給不少的村民們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大家也都尊稱他一聲“李先生。”

  秦恪荼和李鬆秋住處相鄰,李鬆秋稱秦恪荼爲秦老,秦恪荼年長他許多,便不生忌地叫他子霽。

  秦恪荼雖是一介說書人,但人情的練達,閱歷之廣學識之博,並不亞於李鬆秋曾遇到過的文學大家,臥於鄉野,卻時常有高論,很讓李鬆秋敬仰。

  李鬆秋也樂於讀書,他雖是落魄之人,但一顆赤城仕途之心卻依然熾熱,無事便會拜訪秦恪荼請教學問、指點迷津,他的底蘊也在不知不覺中,越發深厚。

  經年累月,數載年華,這對亦師亦友的老少,沒有師徒的名分,也有師徒的情誼,他們傳達的學識,對鄉野之民而言,更是福祉。

  夜,一輪杏黃色的新月,悄悄從山嘴處爬出來,把倒影投入湖水,漂浮的幾片細葉,還在水波盪漾中,伴着月起舞,不肯歸岸渾於塵埃,蕭瑟的風已在催促着冬,時間過境,它已來臨。

  李鬆秋瞻仰着院落四牆框出的明月,伴着隱約的星光,靜謐的夜就像一幅畫。他不由心裏微澀,既然畫中無敗筆,怕是最大敗筆,就在看畫人的身上吧。

  他自嘲地搖了搖頭,把諸多的不甘於酸苦都歸藏於心底,料想:今夜涼了許多,不知秦老如何了...他對我有恩,去看看罷….

  兩人住處相鄰,拜訪也方便,念頭剛起,正欲轉身前往,卻聽到一到陌生的聲音,從秦恪荼的院落裏傳來,帶着一絲遺憾,一絲不忍。

  “恪荼兄,這麼多年了,還不回去麼?”

李鬆秋靜靜地等着後續地談話,他靠到隔牆的牆角處候着,心裏也有點疑惑,秦老平時雖然爲人和善,令人尊敬,但一向都是深入簡出,從未知曉除了自己以外,還有何人會前去拜訪。

  秦恪荼嘆了一聲,好像把所有的憂愁都傾瀉了一般,緩緩道:“不回了…我現在這樣…過得挺好的。”

  聽聞,李鬆秋眉頭一蹙,疑惑都涌上了心頭,雖然他來茶館的日子也不久了,認識秦老也不短時間了,但對於秦老,他試着片刻地回想,末了,才發現竟然對此人的來歷一無所知,秦老,應該不是平凡之輩。

  那人似有些悲苦,微嘆了一聲。

  “恪荼兄,你又是何必呢…這麼多年了,該過去的都過去了,當年姬妃所做的一切,是有苦衷的….”

  “延裕…夠了…”秦恪荼低聲說道。

  聽得話音落下,李鬆秋感覺腦海轟然,陡然放大的瞳孔透露着不敢置信與不可思議。姬妃…不正是已故的女帝尚是妃子時的稱呼嗎…延裕…不正是歷任兩代太子太師,當今的朝廷太師嗎….

  想及此處,李鬆秋驚得暗自倒吸一口寒氣。

  “秦恪荼…塗可卿…秦恪荼…塗可卿…”

“那秦老….不正是…”.

五十年前,正是今朝盛世之時,被世人譽爲五百年一出的奇才塗可卿,以超脫凡俗的才華把所有的科舉之試碾於腳下,正當世人都以爲狀元非他莫屬之時,卻傳出了塗可卿最終殿試之時面對聖上大不韙,被除名,流放邊疆,時人多嘆息,經歲月的消磨,奇才塗可卿除了會出現在一些老人茶餘飯後的家常話中外,如今的世人,都把他曾經的輝煌,給遺忘了。

“延裕,你走吧,如果你心中還對我這個可憐人有些許同情的話,就別來找我了。”

秦恪之微微仰頭,渾濁的雙眼蘊滿滄桑與風雪,目光似要穿過星空,穿過時光。

“明月還是當年的明月,只可惜,回不去了。”

“唉……”延裕沉默,目光朦朧中,當年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漸漸與眼前鬚髮皆白的老人重合,他轉過身去,看着穿堂之後的柴門,門上那些斑駁的劃痕,更似背後的好友的生命上的坎坷。

他想回過頭再看一下昔日的夥伴,半途,又止了,眼角的餘光只能珍藏他的半袖白衣。苦澀地淡笑,閉了下眼眸,這半生,都忘掉吧。

“塗可卿……珍重。”

兩方院落,隔着一道石牆,青年人靠倚在牆邊,老年人傾向着夜空。月色如霜,蒼白霜飛無從覺察,鄉野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一起,看不分明,山澗的溪水曲曲折折地繞着卵石流淌,月光映射在雪珠上如星光般閃爍。

冬風微凜,已然光禿的樹林像一羣將死的老人,指着天,彷彿在說道:

“我還想活下去。”


……………………………………………….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鬆秋好像忘了那晚偶然間撞破的祕密。繼續做着秦恪荼的學徒,抄錄筆記,傳送鄉野。

大概是年紀太大了,秦恪荼的身體開始虛弱、多病。本來秦恪荼每日都親自開講的說書談,也變成了讓李鬆秋一週暫代五次,衆人對李鬆秋的稱呼也從李先生轉變爲了李小仙。

又過了一年多,秦恪荼終於一病不起了,被他在鄉野所造的福祉惠及到的鄉民都來探望他,他的起居飲食,都由李鬆秋照料了。

又是一年冬季,那年的雪,臨近黃昏的時候就開始下了,李鬆秋剛剛結束了說書談回來,去看望秦恪荼。

入門而視,只見秦恪荼已經下了牀,一個人站在院落裏賞着初雪。

更像是在等他。

“秦老,你的病還沒好,應該要休息好。”

李鬆秋急忙上前去,想攙扶秦恪荼回鋪上。

秦恪荼擺了擺手,示意不用。

“子霽,那天晚上,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秦恪荼一直在望着天空中紛飛的雪,眼神開始有些迷離。

李鬆秋愣了一下,放慢腳步,慢慢的走到秦恪荼身旁。

他都沉默了。

他以爲秦恪荼不知道。

秦恪荼淡笑了一聲,問道:“子霽,你知道黃昏爲什麼壯麗嗎?”

李鬆秋眯了下眼,看着遠方被黃昏渲染成金色的雲,搖了搖頭。

“因爲他吸收了一天的陽光啊…”

沒有理會李鬆秋的目光,秦恪荼看着天地間別樣的景緻:“你有大才,是政才,仕途之心,我知道你還留存,更何況你沒有牽絆,是男兒就應當做一番事業…”

秦恪荼轉過頭來看着李鬆秋的眼睛:“不要讓自己後悔。”

李鬆秋看着眼前的這位老人,想象着他當年的揮斥方遒,筆下騰風之姿,心一熱,百感交集,不由單膝跪下,顫着聲音道:

“弟子謹記!”

秦恪荼朗笑一聲,看着無邊的夕陽與柔美的飛雪,在風聲中,回顧了他數十載的歲月。

我本謫仙人,

卻誤落凡塵。

經闋把酒分,

歸途茶已冷。

一切,都作爲了他對這一生,最後的留戀。

……………….

楚朝城西南一隅有一間小茶館,市野彈丸之規,可麻雀雖小也五臟俱全,對於鄉村野夫們而言,倒是一個能偷得半日浮生的好地兒。

茶館裏有一個說書的老先生,他鬚髮皆白,慈眉善目,爲人和善,受到當地不少鄉坤豪達的尊敬。

每日結束說書談,這位老先生都會上到南山的最高處,每每人們問他上何處去時,他都會爽朗地一笑,回答去祭祖。

南山的南面是望星坪,靠着陵江,傳說這裏是鯉魚躍龍門入海的地方,是一塊福地,被朝廷作爲分賞的居所賜予一些告老還鄉的重要官員。

每位旅者來到這處名勝之地,都會很訝異這裏會有一座墳。

這墳不知來歷,沒有墓誌銘,只是一塊無字碑。

也當是一道不尋常的景緻。


老先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到望星坪上拜祭。

他經常對着墳說話,一坐便是大半日。

風過處,細草無聲

每每輪轉到黃昏之際,老先生都會向無字墳恭敬地叩三下頭。

  無邊夕陽,並不是一個人在孤單。

“秦老,子霽來了,你如今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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