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花开(刺青2)



1,她9岁,他8岁。扶桑花开

她独自在院子边玩的时候,他揹着书包,放学回来了。

“你是新搬来的?”

她擡头看看他,是个皮肤黝黑、个子结实的少年,留着小平头。

“是的,我和爸爸昨天刚搬来。”

他把书包放在地上,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在玩什么?”

他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螺。

“这叫鸡心螺,有剧毒。”

“有毒你还玩?”

“可是它已经死了啊。死了就没有毒了,只剩下美丽。”

他们之间有一小段静默,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家以前在哪里?”

“以前我没有家,我和爸爸一直住在船上,那是一艘天下最漂亮的帆船。”

他撇了撇嘴,“天下最漂亮的帆船,我才不信。”

“是我爸爸说的,其实我也不信。”她乐了。

“你以前一直生活在海上吗?”

他们一起向远处看去,尽管看不到,但城市边缘就是一望无际蔚蓝色的海洋。

“是啊,我和爸爸,还有妈妈。妈妈就是在海上生下的我。”

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可是,后来妈妈死了,爸爸把她放入大海,看着妈妈越漂越远,最后看不到了。”

“后来,爸爸就说,我们该上岸了。”

他们又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他背起书包,“我该回家了。”

“你家在哪儿,远吗?”

他哈哈大笑,用手一指对面,“我们是邻居。”

在自家院门前,他回头看她。她穿着一身白底撒蓝花的裙子,像一片小小的风帆,站在夕阳里,站在灿烂的扶桑花前。花朵宛如她的海洋。

2,他12岁,她13岁。她家花园

他来找她,她正在自家的花园里画画,草地上支着一个画架。她的个子比他还要高半个头。

他看她的画板,画的是两朵盛开的扶桑花,还有一朵含苞待放。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长成围墙的绿叶和红色花朵。

她打量着他,“你今天穿得很正式。”

“今天毕业礼,我小学毕业了。”他说,并把书包放下来。

她埋头继续画。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甜丝丝的香气。

“你一直都不上学吗?”他问。

“爸爸不想我去上学,他说学校会把人教成傻子,他在家教我就够了。”

“学校把人教成傻子?”他满面不解。

“我爸爸是个航海家,天天在海上习惯了。他希望我长大也像他一样,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所以,他不送我去学校。”

“你看,不上学我画也画得很好。比你画得好吧?”她挑衅地看着他,晃着手里的画笔,如果他不好好回答就要抹他一鼻子颜料。

他挠了挠头,“我根本就不会画画嘛。”

扶桑花墙外面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是汽车发动的声音。他走过去拨开花墙朝自家看了看,低着头走回来。

“是你爸爸又出去了吗?”

“是的,大概又去处理什么事情了。”

“你老爸是这里的黑社会老大。”

他没有出声,点了点头,“你会觉得我也是坏人吗?”

“你不是坏人,你老爸也不一定是坏人。他难道不是一个好爸爸吗?”

“你真是与众不同。别的邻居都怕我们家,他们家的孩子都离我远远的,班里的同学也都不跟我玩。我就你这一个朋友。”

“我本来就与众不同啊。我是在海洋上出生的。”

她轻描淡写地说,并完成了那幅画。

3,他16岁,她17岁。她的卧室里

她听到院子里响起咚的一声。

不一会儿,她听到他在轻轻敲窗户。她开了窗户,他艰难地跳了进来。

她要去开灯,他赶紧拉住她,“别开灯,会吓到你。”

“你又打架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在墙上,把双腿伸开。他的个子早已超过了她,身材修长,还是像他们刚认识时那么结实。

透过窗外的灯光,她看到他肿胀成一条线的左眼和青紫的嘴角,可他的右眼仍然清亮如透明的水潭。

她赶紧跑到客厅找来了医药箱,跪在他身边,用酒精擦拭他的伤口,疼得他一个劲儿吸气。

“你爸不在家吧?”

“他要是在家,你一进院子就给打断腿了。他出海去马六甲了。”

她捏着棉签给他眼睛旁边上药。她的长发轻轻蹭在他的脖子上,发梢清凉而痒滑。她穿着棉制的白色睡裙,胸前衣领深处,两弯如明月的小小乳房轻轻摇晃。

他搂着她的腰。她纤长而美丽,如一尾游上岸来闪闪发光的金枪鱼。

她挣脱了他,在他对面坐下,她在睡裙下曲起双腿,把下巴搁在上面。这时,月亮偏过来,她的脸如细腻的瓷器。

“你初中、高中这几年,打了多少次架了。”她问他,语气中并没有责备。

他笑了一下,眼睛那里因为疼而抽搐着。

“大概是胎里带的,我家的事业不就是打打杀杀来的。”

他又讨好地靠近她,“反正你爸不在家,让我在你家躲几天。等伤好了再回去,我老爸见我这个样子肯定又是一顿暴揍。”

她把他的头捧在手掌心里,凝视着他受伤后依然俊朗的脸庞,说道:“你能躲在我卧室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并排躺在她的床上,他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和她的被褥的味道。在他侧身准备抱住她时,她先将他拥在怀里。

“我们以后会在一起吗?”他炽烈地说。

“不会。”她眸子深处闪动着忧伤。

他感到她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冰凉下来,就像他们正沉入海水中。

于是,在海水中,他们同时睡着了。

4,她21岁,他20岁。他们失散了

她的父亲在航海中失事,尸骨无存。这也许正合他的夙愿,热爱海洋并归于海洋,像他的妻子那样。

住在内陆城市的姑姑来接她走。她要跟他告别,可是连着三天都没有看到他,他的家中也没有一个人出入。她想:这大概就是天意,既然不曾开始,也无所谓告别了。

她跟着姑姑去了内陆城市。临走时,她摘了一朵即将开放的扶桑花别在自己的左耳边。

“再见。”

那时正逢黑帮火拼,他和家人都在一个秘密居所躲避。半个月后,当他回到家里时,对面已经人去屋空。

“我们就这样失散了。”他朝那些开放的花朵说。

三天后,他家也举家搬迁。作为黑帮火拼妥协的结果,他家的势力向其他城市转移。

5,他24岁,她25岁。海边小镇

他长大了,接替了父亲的部分事业,所到之处,衣冠楚楚,衣香鬓影。他有很多女友,像走马灯般变换,他甚至记不住她们的名字。

他巡视自己的版图,快到海边的一个小镇时,他已经很疲倦,跟随从说不去了。

“那小镇上只有我们一个场子。”随从说道,“不过,场子里有个女人很特别。”

“怎么特别?”

“她的房间里画满了扶桑花,每个去过的男人都说像经历了一场美梦。”

他心里一动,说:“那就去看看。”

小小的半岛伸向蔚蓝的海水中,小镇的房屋似都给雪白破碎的浪花包围着,美轮美奂。

开满扶桑花的房间面朝大海,跨过一层门槛,双脚就可踏入冰凉的潮水中。潮水近了又远了。

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站在远远的海水中。她穿着艳丽的黄色连衣裙,裙摆上也开着大朵大朵的扶桑花。

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她转过身来,面对今天的客人。她笑了:“你找到这里来了。”

“不是找,是相遇。”他说,然后走过来,在浸没小腿的蓝色海水中把她拥在怀里。

脱下她的裙子时,他听到花瓣在风中跌落的声音,是她裙摆上的扶桑凋谢了。他环顾四周,房间里的花朵也在纷纷落下。

他亲吻她,看到她的胸前用细细的链子拴着那枚小小的鸡心螺。她的身体比17岁那个夜晚圆润了许多。

“辗转了很多地方,因为怕丢,就拴在胸前了。”她说。

她终究是海洋上出生的女孩,受不了内陆的压抑和封闭。与姑姑不辞而别,她一路返回海洋,最后在这个海边小镇落脚。

小镇夜总会的老鸨来找她,她想了想,说“好”,惟一的条件:住在离海最近的房间。

她在那个房间和自己的裙子上画满了扶桑花。当男人们把她抱在怀里,她笑得开心而透明,像是刚刚从千里之外的海上光着脚跑来。

他和她睡熟了。不停凋落的花瓣,盖住了他们白皙裸露的脚踝。

第二天,临走时他说:“明年,我再来看你。”

她坐在重新开满扶桑花朵的房间里笑了。

6,她26岁,他25岁。开花的房间

他说:“跟我回城市去吧,离开这个小镇。”

她笑了,“我喜欢这里。”

“要不我们回到原来住的地方,门对门儿,离海也不远。”现在,他家的势力又逐渐夺回原来的地盘。

她的目光越过他裸露的身体,看向门外的大海。大海一次次向他们徒劳无功地扑过来,留下白色的泡沫和喧嚣后又跑远了。

“为什么要回去呢?时间和地点都回不去了。”她说,接着亲吻他。

他有一瞬间沉入了睡眠,在他醒来时,她说,“这一年间,我学会了一门手艺。”

“什么?”

“刺青。”

她拿出一根长长的银色手针和十几种颜料来。“你是黑社会,身上怎么可以没有刺青呢?”

他想了想,说“好,随便你怎么刺吧。我都喜欢。”

她拈着一支细细的毛笔,信手画来,在他背上勾出青黑色的轮廓。

“你整天打打杀杀,那就画些花朵来化解你身上的戾气。”

到了深夜时分,他肩膀上的刺青终于完成了。他抖了抖肩膀,觉得那些花朵是有重量的,他还听到了花朵开放的声音。

他想站到镜子前看看她给予他身体的东西,但是她从背后抱住了他。她把脸贴在他的肩上,说,“以后再看吧,全部完成要三年。”

第二天早上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说下一年要来,她也没有问。

走出好远,他回头朝她说:“我有个固定的女朋友了。”

她朝他挥挥手,满脸满眼的笑意。

7,在他们的四年时光里

下一年,他没有来。她向老鸨辞行,没有说出任何离开的理由。

她拖着自己不多的行李,搭上一辆车,到了另一座海滨城市。她开了一间小小的画室,专门为人画像,心情好时,也为人刺青。

一个年轻的男人来画像。她拿起画笔,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脸红了,像个孩子似的害起羞来。她想起他们孩提时相识的那个傍晚。

男人说,我并不需要一个妻子,可是我渴望一个孩子。

她把画像交给男子,说,“我帮你生一个吧。”

三年后,男子带着孩子走了。临走时男子哭得像个女人,说,“我现在深深爱上了你”。

她热烈地拥别了孩子,对男子冷冷地说:“记住你开始说的话。”

他这三年,在海上度过。政府对黑社会的新生代进行了一轮强力打压,他只身逃到一个小岛上。他在海上逡巡时,经常看到她像一尾结实的金枪鱼在蓝色的海水下游弋,离他时而很近,时而很远。每当此时,他就听到背后扶桑花开放和凋落的声音。

8,他30岁,她31岁。海滨城市

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身边停下,车窗摇下,她看到他的脸。

“我回来了。”他说。

他用着迷的眼神盯着她,“你成熟了。”

“我老了。”她说。

“不。你只是离开了原来的自己。”

他坐在她的画室里,“给我画一幅肖像吧。我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现在我也很难认出自己来了。”

她久久端详着他,最后颓然放下了画笔,“我这几年给上百人画过肖像,当我一落笔,沙沙声响起,被画者的灵魂就跑到我的耳边讲述自己的故事,有的喁喁细语,有的放声哭泣。”

“你并不打算听我的灵魂倾诉。”他忽然觉得很累,疲倦地斜靠在沙发里,眼皮上似堆了铅。

在他入睡之前,她在他身边坐下,用手抚摸着他的后背,说,“我们倾诉的方式,只需要交给身体。”

晚上,在一盏橘黄色的灯下面,她继续给他刺青。她在他肩膀上的扶桑花里看到了摇晃的海水和在海水深处游弋的金枪鱼。

“你的背就像一个透明的瓶子,装着海水和鱼。”她说。

“你想念你的孩子吗?”他趴在地板上,口齿有些不清。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银色纤长的手针一下下刺入他的皮肤,密集、均匀、有力。

“寂静的午夜,万物偃合之际,你的身体会为这个世界再开出33朵花来。”

他的整个后背更显结实和健硕,肩膀鲜花盛开,中部正在酝酿绽放,腰臀那里还是空白。

“就像那里的海水和鱼是你的,这些花也是你的,只是经由我的身体开放。”他说。

她亲吻着他的腰和臀,他翻过身来把她抱紧。她在他怀里轻声抽泣。

她的胸依然饱满,像雨后湿润的沙丘。他在沟壑深处找到了那枚小小的鸡心螺项链,美丽的螺与她美丽的身体散发着同样的气息。

“当年,妈妈在沙滩上找到了它,但在大海上,它咬了她一口。”她喃喃低语,“从那之后,我就离开了海洋。”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要结婚了。”接着又说,“正如你想的,这是一桩政治联姻。她长得很漂亮。”

在随之而来的静谧中,他们同时感到深深的疲倦。第二天他醒来,她仍在熟睡,右耳边簪着一朵扶桑花。

9,这10年间,他们各自生活

他结了婚,和妻子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婚后第三年,他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第五年,一对可爱的女儿降生。黑社会的事业继续在不停地拼杀与谈判中向前走,他已经成为本帮势力的中流砥柱。接着,他顺理成章坐上了本帮势力的第一把交椅。

他几乎半公开地找了一个比自己小18岁的情人。情人如小鸟般可爱,琐碎得天真。她抚摸着他背后的刺青,一朵一朵地数清了那些花朵,“啊,有66朵。”情人惊叹,“可是看起来,还没有全部完成呢。”

“是的,没有完成,我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它们什么样儿。”

“我拿面镜子你看看它们吧,它们就像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你,我从来没有见过。”情人说。

“不,等全部刺完我再看。”

“为什么一直没有完成呢?”

“它一旦完成,就永远地结束了。”他说。

她仍然住在那个海滨城市。她找了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年轻人做男友,男友有一艘二手帆船,他告诉她,帆船原来的主人是一位溺水死亡的航海家。她在帆船上哭了很久又沉默很久,找回了自己的童年和父母的声音,然后她跟男友一起出海,快乐如精灵。

在与这个男友分手之际,她请求说,请远离我,不要让我再看到帆船。于是,前男友驾船出海,再无任何音讯。

她还曾跟一个年龄上可以成为她父辈的男人短暂住在一起。他们没有住在陆地上,而是住在他的船上。他是一名渔夫,可以潜到很深的海水里捉到金枪鱼。她看着渔夫潜下海水,看着一簇簇扶桑花从海水里浮上来,漂满了海面。

她为他们各画了一幅肖像,却拒绝了刺青的请求,她决绝地说:你并不需要生死相依的印迹。她回到了自己的画室,把他们的肖像挂在墙上,不知道的人往往认为那是一对父子。

10,她41岁,他40岁,海滨城市

战争的阴云笼罩着整个世界。

他只身一人来到她的画室。在他敲门之前,她把门推开了。

“你果然还没有走。”他说。

她笑了,“刺青还没有完成,怎么能走?”

他们走在海边。他告诉她,战争一旦开始,海边的城市首先会化为一片焦土。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转移到内陆城市去了。“你跟我一起走。我这次来就是带你走的。”

她眺望着大海,海上风平浪静,看不到一点战争要来的痕迹。她回头朝他粲然一笑,眼角细小的皱纹清晰可见。

“好的,我会跟你走。”

晚上,他们默不作声地拥抱,互相深入对方的身体,在久别重逢的伤感和喜悦中,他们听到外面下起了细雨。

然后,她将手针和颜料一样一样摆放好,她仔细端详着银色细长的手针。

“还是不刺了吧。”他说。

“不,它终究要完成。否则,你的身体也不会答应。”她说。

他腰上已经有了厚厚的赘肉。窗外细雨披拂,海浪声也隐隐传来,仿若涌至枕畔又低语着徨徨退去。她一针一针刺着,最后33朵扶桑花在他身上次第开放,先是素淡的墨色,接着开出了浓艳的深红。

延宕了16年,这一次,在战争到来之前,他的后背终于为繁花所覆盖,再无一丁点空白和多余之处。

她从身后抱着他,像抱着自己的一个婴儿。她身前的肌肤与他的每一朵花缠绵,像期待已久终于来临的一次欢会。

“它一经完成,会不会离我而去?”他问。

“不会,只有它能与你厮守终生。”她的声音远而冷清,有如梦呓。他看到一尾金枪鱼在向海水深处游去。

“我们不要再这样相隔两地了,十年不相往来。”

“同处一域而彼此瞩望,我们又何曾分开过。”她把头深深埋在他胸膛里,聆听窗外的雨声和枕边的海浪。

他们又一次爱抚,动作缓慢如逡巡难舍的时光。他们凝视彼此,看到时光深处的繁花,周而复始地开放与凋落。

在他们睡去之际,她胸前的鸡心螺苏醒了。它并没有死,只是经历了漫长的休眠。

早晨,他以为她还在沉睡。他没有打扰她,一个人走出来,雨在夜里已经停了,海浪还在拍打着礁石和沙滩。

一阵嗡嗡声从海上传来。他仰起头,看到无数战争机器已经飞到城市上空。

战争提前开始了。

(此文选自本人作品集《油腻大叔的爱情物语》,详见掌阅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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