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她的三十年

12歲

他的心痛起來。他看到劉棠和阿羽又在親密地說話。劉棠襯衣雪白,抑或裙子雪白。

多年之後回首這清晰的一幕,他仍然不能付之一笑,心反而更疼了。

他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由於長期不洗澡,他的身上總是散發出來歷不明的味道,沒人願意跟他同桌。

這倒也好,樂得自由自在。

可是,自從劉棠轉學插班,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是有多討厭。那天他走過她身邊,聞到了清新的甜絲絲的氣息。這是他第一次聞到這麼美好的味道。

她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他忽然開始痛恨起自己的家庭,城市邊緣山坡上的棚屋區,收破爛爲生的父親,在他七歲生日那天出門再也沒有歸來的母親。

如果不是政府的救助計劃,他甚至都不能坐在這所學校的教室裏。每天早上,他穿過臭味熏天一片狼籍的棚屋區,逐漸走入城市,空氣變得甜絲絲,就像劉棠身上的味道。如果這個城市還有什麼不體面,那他就是其中之一。

自從看到劉棠,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屬於這個光鮮亮麗的城市。他開始尋找一切機會,尋找所有的水源來洗澡。他想幹乾淨淨地出現在她身邊。

劉棠很快跟阿羽成了好朋友,他們坐前後桌,課間,劉棠經常轉過身來跟阿羽聊天。如果她的目光再往教室後排看一下,就會遇到他驚惶失措迅速瞟向別外的眼睛。

可是,劉棠從來沒有向他這個角落裏看過。

他遠遠地跟蹤他們。放學後,劉棠和阿羽結伴而行,有時候,他們甚至牽着手。阿羽先到家,劉棠繼續一個人往家走,走過繁華的街道,走過牆上爬滿花朵的小巷,最後走進一個大門高聳的院落。

他落寞地轉身往回走。他就當自己是陪着劉棠,手挽着手。由於背道而馳,他回家的路增加了一倍,回到棚屋區天都黑了。

天黑了,他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絕望的世界,就像父親天天整理的那堆亂七八糟的破爛。

12歲生日那天,在黑暗中他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自瀆,他的腦子裏都是劉棠和她身上甜絲絲的氣息。他不由呻吟出聲:劉棠,劉棠。

初中,他的初中就這樣過去了。

劉棠和阿羽考上了同一所高中,他卻不能繼續上學了,政府的救助計劃到此戛然而止。

他揹着乾癟的書包,走出了校園。

22歲

阿聰成了附近幾個街區最能打的年輕人。

某個深夜,他從競爭對手的圍攻中救出了一個老闆。老闆說,以後你就跟着我吧。

那天他去執行一個任務,遇到了她。她站在他的刺殺目標身邊,叫那個人“爸爸”。

儘管過去好幾年,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劉棠是在他的想念中一天天長大的。她跟他想像中長得一模一樣,不差分毫。

她當然沒有認出他。也許,在初中三年裏,她壓根就不知道教室最後面的角落裏還坐着一個叫阿聰的卑微小子。

她正處於大學暑假,陪着父親穿梭於商業應酬,清新美麗,落落大方。

他躊躇兩端,口袋中緊握刀子的手全是汗。他向她和她的父親走去,在離她最近的時候,他深深呼吸着她的味道,聽着她說話的聲音。在她的目光即將轉向他的時候,他轉身離開了。

後來他知道,她身上是蘭蔻“奇蹟”香水的味道。

他因此喪失了成爲老闆乾兒子的機會,也與獨立管理老闆的一家下屬公司擦身而過。他咬了咬牙:我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兩年後的一天晚上,他讓小弟們都回去了,獨自走在街道上。當他想念一個人,不希望被打擾。

有兩個人在吵架,儘管夜色低迷,儘管人聲嘈雜,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聽出了她的聲音。她身邊的人,他也認出了,是阿羽。

“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了,好合好散”。阿羽說完,扭身走了。

劉棠沒有去追他,她一直看着阿羽走入夜色,這才雙手捂着臉哭出聲來。她的悲傷難以支撐,最後蹲在地上。她穿着白色連衣裙,肩膀因哭泣而抖動,阿聰看到無數花瓣從她身上凋落。

街道邊無數人從她身旁走過,憐憫地扭頭看着她,然後繼續走自己的路。

他在她附近一個地方坐下,等着。最後,劉棠站起身來,擦乾了臉上的淚水,打了一輛車走了。

他在那裏一直坐着,直到夜色褪去第一縷晨光即將在城市邊緣露出。他離開她的悲傷之地,就像離開他自己的悲傷之地一樣。

他說:我不想見到你,只想思念你。

32歲

阿聰回到辦公室,已經是黃昏時分,夕陽把藍色玻璃大廈的西立面染成一片金色。

走到落地窗前,從28樓極目而望,落日慢慢沉浸於江畔冷凜的暮藹中,下面街道上的車與人正是最爲形色匆匆之時。阿聰喜歡城市的黃昏,因爲此時每個人都在回家的路上,城市擁有最爲真實的心態與情感。

敲門聲。一個身穿紫色套裝的高挑女子站在辦公室門邊。他打量她,她把門在身後掩上。

女子來到酒櫃前,挑了一支1982年的紅酒,邊開啓它邊說道:這一年風和日麗,法國波爾多地區又恰巧出現了難得的晝夜溫差拉大,赤霞珠品質極好,拉斐莊園當年30英磅一支的紅酒現在已經賣到人民幣四點五萬元。不過,董事長看來並不從俗,這一支產自對岸的白馬莊園,說起來,它的出品較之拉斐怕是隻高不低呢。

她倒了兩杯,遞給阿聰一杯,兩個人站在窗前慢慢對飲。“你倒蠻瞭解我。”阿聰語帶揶揄。

她輕笑一聲,頗爲自嘲,“我們這一行也是要做些功課的,光靠臉蛋漂亮可賣不了大價錢”。她略帶些挑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與挑逗僅一步之遙。

她個子本來就比阿聰高,又穿着高跟鞋,阿聰覺得身體裏的一隻野獸甦醒了並蠢蠢而動。

“我的規矩你知道吧。”

“姐妹們早就交代清楚了。董事長是我們最重要的客戶,怎可掉以輕心?您喜歡週一黃昏時做這件事情,您的女人必須要灑點蘭蔻奇蹟香水,必須皮膚白皙,她還要有一件白色襯衣,最爲重要的——董事長還是親自體驗吧,何需流連於言語?”

他問:“我是不是個臭不要臉的變態?”

“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夢想。這是您心底具體而微的中國夢吶。”她格格格笑起來,戲謔中充滿真誠。

她脫掉紫色套裝,換上白色襯衣,但仍執拗地踩在高跟鞋上。

雙腿打開,雙臂撐在落地窗玻璃上。她看了一眼只剩下大半個的落日,想尋找它落於江水中的部分,卻是徒勞;她把目光收回到腳下,看到自己染成黑色的趾甲,在黑色趾甲下方90米處,亮起尾燈的車流正在等候一個紅燈,騎電動車的人如螞蟻擠成一團。等待與擁擠令她莫名興奮,她開始哼唱起童年的一首歌謠。

阿聰需要踮起腳尖。在一個西部作家的小說《秦腔》裏,翠翠就是這樣趴在牀上,讓陳星從後面啪啪啪的。阿聰覺得那作家一定也沉醉於此種姿勢並樂此不疲。她的歌謠一度消失,須臾又破空而至,充斥那隻幾近疲累的野獸全身。野獸意亂神迷慌不擇路,終於攀至山頂。

她看到江邊的落日正努力把最後一束繁華留給世間,它在她因劇烈抖動而發出簌簌聲響的白色襯衣上畫出一束玫瑰,隨後走向黯淡。她感到他即將跌落谷底,想挽救他一把,於是在那歌謠的最後加上了一個人的名字,“劉棠,劉棠”。阿聰如願以償,在儘可能的高度停滯一瞬,然後迅疾跌落。

她返身把他抱在懷裏,如抱着一個呀呀學語卻又奄奄一息的嬰兒。阿聰在黑暗中看到一線耀眼的白光,白光裏站着一個女子。他想看清她,用力睜開眼,她看着他,說:“我不是她。我僅於剛纔擁有過她的名字”。

“波伏瓦說過,你現在是一個極爲虛無和失意的男人”。她又格格格笑起來,臉上卻極盡溫柔和嫵媚。

他有些氣惱,但發現源自男性的虛飾和做作在她面前顯得力不從心。這一刻他幾乎把白光裏站着的女子忘掉了,他後來回憶不起是否在她的懷裏輕輕啜泣過。

當落日完全消失,落地窗上只餘清冷的餘暉時,兩人穿好了衣服,重新端起酒杯。“董事長有一段情緣無法了卻。”她說。

“情緣?你確定?我自己都不相信。”他說,有時你覺得兒時的自己並沒有長大,也沒有離開,一直就這麼看着你。你所喊出的那個名字也是這樣。你曾經以爲她遠去了,其實並沒有。“所以,謝謝你。”

她補了補妝,向阿聰道別。走到門邊,她回頭說:“我其實是拉拉,有一個很好的夥伴。我以爲我從來不會對男人的身體感興趣,但你的野獸與我的那一隻剛纔相遇了,你讓我重新認識了男人。所以,我也謝謝你。”

她走了。他獨自坐了15分鐘。

42歲

藉助於恆星內部一次聚變反應,一大束包含質子、氦原子核和自由電子的高能粒子流終於掙脫了太陽的束縛,衝向浩瀚的太空。它不同於以光速運行的電磁輻射,於3天后的深夜纔到達地球,併爲地球磁場捕獲,但這束高能粒子流能量驚人,它把地球磁力線吹得向後彎曲,全球無數通訊設備受這次太陽風暴影響發生異常波動。

馬來西亞航空公司一架編號爲MH370的波音飛機正在南印度洋上空巡航,它從吉隆坡起飛,本來應該在3月8日早上到達北京,飛機上坐着154名中國旅客。2點40分,這架飛機從越南胡志明管制區的雷達屏幕上消失了。

太陽風暴的影響持續了12個小時。阿聰正在打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忽然消失了,代之以綿長刺耳的嘯叫。手機脫手落下,阿聰伸手去找,哐噹一聲,撞車了。

他下了車,看到追尾了一輛寶馬五系,路虎攬勝以小於30度角侵入鄰近車道,頂在了寶馬左後側車門處。寶馬向前滑行五六米,停下了。

阿聰等着車主下來向自己咆嘯,但是沒有,車門沒開。他走過去,看到一個女人,長頭髮,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年紀不輕了。女人隔着車窗看了他一眼,滿臉驚慌,接着從包中摸出手機來打電話。

他敲車窗,說,對不起,責任在我。咱們拍個照把車挪到路邊吧。他扭頭看了一眼已經變得擁擠的路面和朝他投來不滿眼神的車主們,覺得有些窘,他仍然會爲一些事而突然臉紅。

再次敲窗,但女人仍在專注地打手機,仍然慌張的眼神間或對着阿聰一瞥。受太陽風暴的影響,她的手機一直接通不暢。

阿聰拿出手機給兩輛車拍了照,自顧把車開到了路邊,下了車等着交警和保險公司的人來。不知何時,小雨已經停了。過了一會兒,女人也把車開到路邊。她下了車,不再打電話,表情卻輕鬆下來。

兩個人站在路邊,中間隔着三米距離。沒有風,女人的白裙子安靜地垂着,在微溼的空氣中彌散着淡淡蘭蔻“奇蹟”香水的味道。阿聰忽然感到一種孤獨襲來。

她說:謝謝你。他扭頭看她。謝謝你。她再次說,接着微笑了。

阿聰覺得臉上有輕微的麻癢,他不可能想到這是太陽風暴未被地球磁場捕獲的散亂粒子流吹到了臉上。蘭蔻香水不斷地放大孤獨感,充斥他的全身。阿聰忽然有了傾訴的慾望,他從初中開始講起:

整個初中三年,我都是班裏及全校個頭最低、學習最差、最不起眼的那個學生。你知道這樣的孩子該有多麼自卑嗎?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像一條找不到主人的狗,像繁花中的一棵稗草。

女人的目光越過變動不居的車流看向對面城市深處,在那裏無數的細節發生接着毀滅,週而復始,像一枝桃花不合時宜地開放於流螢飛舞的四季隨即凋謝。她說:謝謝你。這個車禍,將我從一場災難之中解救。

“我剛從我的情人處匆匆出來,就像我的丈夫匆匆離開他的情人。因爲昨晚耽於享樂而今天早晨面臨難以迴環的尷尬處境。我要去參加夫家一個輩分甚高老人家的葬禮,但眼看是趕不到了。而且,我的身上還殘留昨晚歡洽燕享的痕跡,每個人都會看出我心不在焉。車禍給了我回避葬禮的最好理由。”

“那時我們班有一個特別漂亮的女生叫劉棠,她是全校目光的中心。從任一角度來看,她都在雲端,我在塵埃裏,但這並不影響我對她的張望。劉棠有個好朋友叫阿羽,他們的關係讓我羨慕又嫉妒。阿羽身上有一股與生俱來的陰鬱,每天當他走進教室,他的身後都拖着沒落門第無法隱匿的陳腐和傷懷,這個時候整個教室的明亮都會因之而黯淡,正如劉棠走進來時教室會有更加明亮的一瞬。”

“每個婚姻都有其美好,亦都有其衰敗。我和他都不知道它從何時開始敗落。在某一天的一個早晨,我們都明確感覺到彼此成了路人,連偶爾眼神相遇都尷尬萬分。他有他的情人,我也有了我的,有時這種需要並非出於身體與情感,而只是爲了公平。我的情人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他沒有工作,也沒有愛好,你甚至找不到他特別在意什麼,但我從他那裏獲得了安寧。我在他的無望裏看到自己,從而知道自己並不孤獨。”

“初中畢業,我進入社會,混跡於江湖,竟也慢慢混出了名堂,出人頭地成了老闆。我身邊擁簇各類朋友,也圍着不同女人。在一場宿醉之後我痛哭失聲,就在哭泣行將結束之際,我想起一個女人,我要找到劉棠。”

“你找到她了嗎?”她又向他扭過臉來。她有一雙溫和的眼睛,當驚慌消失之後,這雙眼睛讓人想到春天最晚開的一束桃花。

他也扭頭看她,沒有給出答案。

這場談話到此表明兩人最終不是自言自語各說各的,從而逃離了“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說些什麼”那樣不着邊際的結局。正象他們今天早上的撞車,在這個匆忙成性的繁密城市裏,兩個毫無緣由的人因來自遙遠恆星的太陽風暴而相遇。

路人匆匆走過。他們看到一男一女,一個穿黑色西裝、一個穿白色裙子,保持三米距離,站在雨後的街道邊緣喃喃自語,兩人的目光投向同一個方向,像看到了同一個人或者同一樣物品。

最後,他喃喃自語:劉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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