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

午夜時分,羅傑終於爬到了山頂。他站在山頂最靠邊的一小塊只能容得下一個人的石臺上眺望着四周。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應該是剛纔一路爬上來喘的,但也有登上山頂帶來的興奮。

夜幕之上,星辰月色。一輪皓月如和氏玉壁,潤潔無瑕,投出柔和的光線,漫射到山巒疊嶂間;月夜之中,星星點燈,閃爍不息,佈滿了整個星空;星芒之下,看不清山的高度,只有山樑連綿起伏的灰影,彷彿臥睡的巨人,靜靜地躺在天地之間,與歲月同眠,與時光共醒。星月如影,能夠見到山中的樹林,枝繁葉茂,夜風徐拂,枝葉搖曳,如海平面上的一襲輕浪,發出婆娑的聲音,似生命之律。

羅傑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默默地掃視着夜幕下的風景,不是在欣賞,而是在沉思。周圍一片空寂,只有他自己,他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吸,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讓他知道自己還活着。羅傑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在深夜一個人跑到山頂上來,不是爲了追求刺激,也不是爲了仰望星空,而僅僅是因爲昨晚臨睡前突然想到的一個問題。

現在,他站在了山頂之上。眼前的一幕,是另一種風景下的“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下”,與陽光下的藍天白雲,林海湖泊,自有一番別樣的風光相比,此時的山巔影像少了一份清晰與寬廣,多了一方寧靜與悠遠,更有一道無言的清幽與深邃。這一刻,他突然對自己的深夜獨行有了新的感受,沒了剛開始的忐忑,而有了一種愉悅,甚至想着就這樣繼續走下去也挺好,可以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風景,遇到自己從未有過的體驗。羅傑想到了夜跑,想到了夜釣,那自己這個是否可以稱爲夜行呢,一個人的夜行?在夜行中獨看風景,在風景中領悟人生,這也是一種經歷,身體和心靈的自我磨礪。

圓月西斜,懸在山脊之上,方纔還模糊不清的山巒被皎潔的月光構勒出一條朦朧的峯線,遠遠望去,透着隱隱的冷意卻顯得十分的安寧。羅傑擡起手腕看了看錶,已是凌晨子夜,但他毫無倦意,甚至又開始興奮起來,他想繼續走下去,看完了山,他要去觀湖。

在半山腰的一處山凹裏有一個小小的湖泊,羅傑在山頂的時候就看到了。月光下,湖面泛起微藍的光霧,映出湖邊山林的倒影,彷彿虛幻之境,遠眺之餘,讓人不由地產生走近它,親近它,亦或跳進湖中洗去一身世俗塵埃的衝動。

羅傑沿着崎嶇不平的山路向下走。說是山路,不過是山石碎子間僅能讓人勉強下得去腳的雜草小徑,幾乎沒有什麼人走過。他此時就像徒步驢友,喜歡走在荒郊野外,看月棲日出,賞霞飛雲移,將身體與心靈一起歸於腳下的路,只爲堅守內心的一方寧靜。

耳邊傳來枝葉隨風搖曳的沙沙聲,間或還能聽到不遠處的山谷小澗溪水淌落的潺潺聲。羅傑避開裸露的山石和帶刺的灌木叢下到了林子裏。周圍暗了很多,縷縷月光透過樹梢的縫隙滲進來,勉強能夠辨出方向,他踮着腳小心翼翼地踩着盤錯的樹根,兩手扶着樹幹慢慢地下到了湖邊。

羅傑站在湖邊凝視着眼前的一汪湖水。湖面不大,曲直的湖岸線嵌在一片草灌之中,水面平靜如鏡,不見一絲水紋;月光漫射,如銀似雪,倒出臨湖的樹影,一排茂密的水杉林筆直筆直的,彷彿一幅水彩靜寫,充滿了自然素樸的意境。

羅傑走到一塊平坦的石頭邊坐了下來,靜靜地凝望着月下的湖面,此時他的心情是平和的,思緒卻是跳躍的,沒有固定的內容。看到月亮,想起了嫦娥,吳剛,環形山,還有阿波羅,阿姆斯特朗;看到星星,想起了北斗七星,鄭智化的《星星點燈》,美國電影《世界末日》,還有人類究竟是不是宇宙中唯一的高等級生命?看到山谷,想起了中國的名山大川,“重如泰山,輕如鴻毛”,還有珠穆朗瑪峯;看到樹林,想起了春天的柳樹,萬物復甦,夏天的樟樹,葉繁落蔭,秋天的銀杏,浪漫溫馨,冬天的青松,傲然迎寒,還有一年四季,歲月年輪,生命的真諦;看到湖水,想起了溯水行舟,上善若水,還有大江東去浪淘盡,時光流逝,總在不經意間已是暮光黑夜,靜湖映月。

羅傑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湖邊坐了多久,潤潔如玉的月亮又向西邊的天際滑行了一段距離,漸漸地靠近了山頂,給山峯的邊緣抹上了一道清晰的寒色線條。他感到有點冷,但並沒有什麼睏意。他決定繼續走下去,此時此刻,他的內心是平靜的,身體是輕快的,他要繼續走,一直走下去,一個人,一世界,一條路,一風景,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沒有時間的概念,沒有空間的束縛,隨意而走,隨心而行。

深夜兩點多,羅傑下了山,沿着山腳的小路朝山角的一個小村子走去。藉着月光望去,小小的村落依山傍水,坐落在一方土臺上,村後是平緩而上的山坡,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夜風拂過,枝梢如浪;村頭外,一彎小溪繞村而過,涓涓而淌,月下似銀河星海,透着溫和從容。夜深寥寂中,緩緩流過的溪水發出嘩嘩的聲音,寓意歲月若水,川流不止,只是對獨自夜行至此的羅傑來說,此情此景自有一番獨我的理解和感悟――人雖是羣居動物,卻總有唯我獨尊之臆,現實中無法實現,就在夢裏過癮,甚或獨行江湖,在高山流水之間孤享日月星辰,以慰清高。

羅傑也是芸芸衆生中的一枚凡夫俗子,雖有自知之明,卻也會偶爾幻想一二,只是他也清楚,這終究不過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罷了,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純屬大白天做夢。

羅傑沿着小溪邊走邊四處張望,順着村外的小路進了村子。村子裏安安靜靜的,掃眼望去,沒有一盞燈火,只有道道月光灑在地上,印出房角屋檐的輪廓,顯得有點蕭色。此時,他才意識到夜已經很深了,村裏人都進入了夢鄉,讓他產生了幻覺,覺得自己依舊在獨自前行,只爲找到自己追尋的那一份內心的安寧,甚至是癡迷孤獨的自虐。

羅傑想到了美國的一部電影《荒島求生》,影片講述了一個快遞員因貨運飛機失事被風暴衝到一個沒有任何人煙的荒島上,從絕望到求生,最終重回現代社會的故事。在很多人看來,似乎很嚮往這樣的經歷,一個人,一座島,就是他的王國,他的世界,他的自由,他的欲爲,只是每個人都清楚,如果真的遇到了這樣的事,他也不可能生存下來,因爲他或許可以承受物質上的一無所有,卻根本無法戰勝自身的恐懼和永無盡頭的孤獨。這纔是人的本性,不可能脫離他人而獨活。

羅傑站在村頭,望着村口通向外面的山路,思緒開始起伏。他不知道沿着這條路還有多遠才能走到最近的鎮子,但他明白不管有多遠,前面一定會有集鎮,還有城市,那是人們聚居的地方,不論是繁華還是簡樸,不論是喧鬧還是寧靜,人們總是在彼此的相處中生活。

羅傑擡頭望了望依舊漆黑的夜空,星辰閃爍,月光如銀,玉盤般的皎月已經走到了山峯的邊線,銀光灑落,照亮了山間的樹林,月移風起,風起葉揚,葉揚音彌。只是,他也意識到,在這一方安寧和平靜中,時間卻沒有停止,一直按照自己的節奏向前,一刻也不會猶豫,更不會倒退。

羅傑出了村子,沿着溪邊的小路向前走。他已經想好,不看時間,不管地方,只要向前走就行。周圍是山,是水,是彎彎曲折的山路,人在走,月亮也在走,漸漸地落到了山的後面。天色開始微微發白,東方的天空中出現了絲絲的霞光,有些灰暗,卻有一抹桔紅渲染出朝霞的邊緣。已是清晨時分,太陽即將升起。

羅傑從山腳的小道上了一條不寬的水泥路,路的兩邊是一排水杉,筆直高挺的枝幹,疏密有致的葉條,擡頭仰望,彷彿一把把長長的利劍插入雲霄,讓他感到眩暈,心裏還略微涌上一點恐慌,至於恐慌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羅傑隱隱發現,已是清晨露曦時分,路上卻沒有一個人,田間地頭也看不到人。雖說這裏是一隅山落,但眼下正是初春時節,按說一年之春是農家山民忙碌的時候,可四周根本看不到上山下田,過村趕集的人,儼然還是嚴冬酷寒般的空曠寂靜。

羅傑向前走着,他感覺有點累了,想早些趕到鎮子上,先找些吃的,然後再找個地方睡上一會兒。此時,他似乎已經沒了早先的衝動——想着獨自一人去流浪,去尋找只屬於自己的世界——而是感到了孤單,感到了無助。他加快了腳步,急急忙忙地向前,邊走邊前後望着,想搭個順風車去鎮子。

太陽已經露出了頭,緊緊地躲在山脊的背後,清晨的陽光給山線染上了兩三層微紅的邊緣,可以看清山坡漸漸平緩,矮成了小小的山丘,在不遠處的地方與田間土埂連成了一片。

羅傑已經走了三四個小時,原來的激情被一夜無眠帶來的疲憊消磨得只剩下一點安慰似的堅持。他無力地站在路邊,左顧右盼,指望能遇到一輛過路車把他帶到鎮子上,只是等了近小半個時辰,別說車子了,一個人影都沒有見到,甚至連一隻在農村山裏最常見的狗都沒有碰到。

羅傑迷茫了,他突然覺得自己不知道身在何處了,爲什麼只有他一個人。他望了望四周,發現目及之處有一大片樹林,林間的縫隙裏露出黑牆白檐,應該是一個村子,也或者是集鎮。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邁開腿向前走,他想趕到鎮子上吃飯睡覺,至於後面的事,醒了再說。

羅傑拖着沉重無力的雙腿終於走到了鎮子上。這是一個隱在茂密樹林中的千年古鎮,小橋流水人家,白牆黑瓦窄巷,一幅江南水鄉魚澤的極致美景。一條蜿蜒的小河穿鎮而過,河水平緩,只在幾座小石橋下青石見苔壘起的小壩邊,水流變得湍急起來,翻起陣陣浪花。

讓羅傑感到恐懼的是,清晨的小鎮裏一個人都沒有,印象中的清晨炊煙,溪邊浣衣,此刻並沒有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就連小鳥的晨醒鳴叫也成了一種奢望。眼前的這座小鎮不是悠然自得,而是萬籟俱寂,彷彿一部無聲電影,給他帶來無法言語的壓抑。

羅傑想趕緊逃離,但兩條腿卻完全不聽使喚,拖着他進了鎮子,遊蕩在巷間檐下,目光掃過尺巷裏的院牆。白色的牆面經過歲月的洗滌,部分地方已經變灰變黑,一眼望去,彷彿書法大家的隨意潑墨,用陽光細雨畫出年輪流逝的中國山水畫;有些牆皮已經起皺脫落,露出泥抹的淺黃色磚體,又如時光的傷痕,記錄着小鎮的古韻悠長,更有一份隱世的無慾灑脫。只是此時,這份隱世看上去更像是逃離,是人們的主動選擇,選擇離開。

羅傑真得害怕了,他轉過身,使出全部的力氣擡起雙腿向鎮外跑去。他已無心欣賞古鎮的任何風景,也不再琢磨此行的任何意義,只想趕緊進城,逃回那個有人間煙火,有世俗凡塵的城市。他突然意識到,人根本不可能在孤獨中生存,哪怕只是爲了追求某種刺激而刻意把自己放在一個無人的地方,也只是一個遊戲,就像電影裏的一個情節而已。試想想,美國電影《火星救援》中主角被丟在遠離地球五千萬公里之外的星球上,如果他一直沒有聯絡到地球上的人,最後的選擇一定是和另一部美國電影《星際穿越》裏的那個落在冰球上的人一樣,自我休眠,不再設定醒來的時間。

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羅傑已經沒了意識和感覺,只是機械地向前跑,周圍空無一物,沒有山,沒有水,沒有村子,沒有集鎮,只有一條路,前頭也沒有任何可以識辨的參照物。他一個勁兒地跑,感覺不到累,感覺不到困,反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推着他向前,越跑越快,越跑越遠,似乎就在一剎那間,他的面前出現了城市的模糊影像,有高樓大廈,有霓虹閃爍,但就是沒有一個人。

恍恍惚惚之間,羅傑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幢高聳入雲的大樓樓頂之上,四周全是緩緩飄移的雲霧,看不見任何燈火。平臺上,只有一架很大的望遠鏡,鏡頭上傾,衝着一片漆黑如洞的天空。

羅傑四處望着,此時恐懼充斥着他的內心,讓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完全沒了在山頂時體驗到的一覽衆山小,沒了在湖畔時享受到的歲月靜好,而是絕望和無助。

羅傑呆呆地盯着平臺上的望遠鏡,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很奇妙的念頭,讓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雙眼緊緊地貼着目鏡。鏡頭中,滿天星辰,其中的一顆無限閃爍。他慢慢地轉動着焦距,眼前的星星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星球上有云,有水,還有一片萬家燈火……(本篇完)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