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胭脂

我說的這盒胭脂,是孃的陳年的胭脂。

孃的胭脂放在紅木箱的最底層,用紅布包裹着,躺在那件米黃色的燈綵絨的上衣口袋裏。已經沒有香味,有的只是萘的味道。聞一聞,嗅出被年深月久沉甸了的久遠的孃的青春的味道。

知道娘有一盒胭脂,是有一年的六月六。六月六,曬伏,習俗裏婦人們要在這一天翻出箱底的的衣物,在亮堂又火辣的夏日裏鋪曬,都是難得一見壓箱底的東西,比如自己的嫁衣、嫁被、嫁鞋,樣式早已不時新,顏色卻極端豔麗,曬在炙熱的陽光下,散發出撲面而來的陳舊的喜氣,還有年代久遠的俗氣。這些衣物大都是捨不得穿的,但又絕捨不得丟,婚後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平淡的生活裏,那大紅大綠的嫁衣,像燃過的煙花後所留下來的絢爛的記憶。

有稍富裕一些的,人家門前就會攤出些紅紅綠綠的綾蘿綢緞,陽光的折射下,刺花眼。那時,我總貪婪的站在陽光底下,看到兩眼冒金花。娘就會拿了蒲扇走過來,爲我擋住太陽。好看吧,娘笑。等到那時,娘給你辦比這更好看的。娘邊說邊爲我擦了鼻尖的汗。孃的意思是,等有一天我可以出嫁,我就可以擁有這些東西。

娘嫁給了爹,可娘沒有這些東西。我興致勃勃的幫娘把那口木箱擡出來,看娘開鎖。我希望娘有一牀粉紅的緞被或一件繡有花襟的嫁衣。娘一件一件在太陽底下晾,全都是一件又一件的燈綵絨的衣褲,黑色、青色、米黃色,還有幾雙圓口的布鞋。我想起耀眼的綢緞,有些沮喪。我看看娘,卻看見孃的笑容在六月的陽光底下盛開成一朵蓮花。娘打開一個小布包,拿出一隻小錦盒,娘把那盒子放到鼻邊聞聞,然後,又放到我跟前,香嗎?娘問。我深深的嗅。說,梔子花的香味哩。娘就笑。

第二天,我告訴妮妮,我娘有胭脂呢。比梔子花還香。妮妮就貪婪的問,像梔子花一樣白呢?我點頭,白着哩,比梔子花還要白。娘就在我們身後笑。娘坐在巷口做針線。傻丫,那粉是紅的,擦臉用,紅紅的,撲在臉上,好看着呢。娘頓了頓,又說,貧窮人家的女子可是想都不敢想,到底只用一次,種田插地的女人家若平日裏擦了,便覺着彆扭。娘覺得,擁有那盒胭脂彷彿是一件奢侈的事。

我和妮妮一至認爲,胭脂是出嫁的女子才能用的。所以,我遲遲不對那盒胭脂動手。長大了,我開始經歷青春,對琳琅滿目的化妝品不曾動情。卻常常想起孃的那盒陳年胭脂。在刻薄的那年那月,娘擁有這盒胭脂,讓娘覺得是一種奢侈,所以娘不曾打開過。

娘未曾出世時,孃的爹就過世了。三歲時,孃的娘也因染疾而過世。所以。娘在日後裏從夢裏想醒都想不出自己爹孃的模樣。娘三歲時,外祖母抱養了娘。外祖母是河南人氏,是外祖父躲抽壯丁時,和外祖父一起流落到孃的家鄉,最後,與孃的娘結了乾親,拜了金蘭。

孃的青春極其短暫和貧窮。整個青春娘只有一套可以穿出親戚家串門的衣服,紅細布上衣、水綠的細布褲子,都是娘自己親手煮染的。走完親戚回來後,立即脫下,冼淨、曬乾、壓到箱底。孃的青春,就在箱底,靜寂無聲。

孃的青春也只有兩種顏色,紅和綠。包括旦叔送給孃的那盒胭脂。我認識旦叔,高高瘦瘦,精神矍爍。童年時,會給我捎來帶有美麗雞毛的哨子,八月十五,會捎給我一個月亮糕,粉白的月亮糕上畫了嫦娥,我小心的拉開粘在月亮糕上的細線,套在脖子上,然後,滿村子的炫耀。關於旦叔的記憶,很甜蜜。

旦叔和爹喝酒,娘在旁邊斟了爹的,再斟旦叔的,然後,再爲我夾塊蛋白肉。傍晚時分,天空被黃昏的太陽染成了一片酡紅,旦叔就走了。娘和爹站在門口,用目光相送。

娘說,胭脂是浮世的東西,進的是大家小姐的閨房,真不知道,旦叔送她一盒胭脂有什麼益處,又不能搽不能抹的,終日只把它關在盒子裏。還是喜歡過命裏整定的清淡日子。娘笑,用牙咬斷線腳,爹的上衣已經縫補得平平整整。娘認爲,不管是青春裏做女子還是出嫁後爲人妻,娘都沒有閒情去搽一搽胭脂,哪怕一次。在那個年代,胭脂的生活是離娘極其遙遠的生活。旦叔送了娘一盒胭脂,娘只把它留在時光裏,從不曾開啓,似乎那麼一開啓,很多東西就會從錦盒裏飛出來,蟄痛孃的心。娘將它壓到箱底,用紅布裹起來。旦叔送的那盒胭脂最終錯過應該塗抹的季節,將一輩子在孃的紅木箱底寂寞。

我過生日時,娘一大早給我打電話。娘不識字,帶了讀初中的唐弟拔通了我的電話號碼。娘說,丫頭,今天你過生。我躺在被窩裏,千里之外娘溫暖的聲音又讓我回到孩提。淚水流到耳根,癢癢的,像多年前夜裏娘溫潤的氣息。娘最後停頓很久再說,丫頭,旦叔去了。然後,聽到娘輕息的吸鼻子的聲音。娘。我對話筒喊。但說不出話。我突然明白,旦叔不只是旦叔,那盒胭脂也不只是盒胭脂。也許,娘一直等女兒長大,等有個人明白那盒胭脂的最終含義。然後,知道旦叔和那盒胭脂是娘短暫貧窮的青春裏的又一種顏色。但那種顏色所渲染出來的生活,是一種離娘極其遙遠的生活。於是,娘把它壓到箱底。然後,在夏天納涼的時候,娘說起來,像講一個故事。

孃的燈綵絨嫁衣再也經不起歲月的穿戴,漸漸磨損,只稍一用力,就會碎裂得連聲音也沒有。時光,無所不摧。

歲月不饒人。娘感嘆。在又一年的六月六,娘最後從那些衣衫裏挑出了厚實些的,用漿糊糊成襯子,做了鞋底。其餘的,娘嘆息一聲後,將其撕了碎然後掃淨。

那個六月六,一起清掉的,還有那盒胭脂,娘依然把它放到鼻前聞了聞,搖頭笑了笑,就混着那些碎衣條一起掃走了。

那盒胭脂,始終不曾打開。娘說,命裏不該有的東西,莫要;命裏有了,又不能享的東西,莫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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