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儒家的道德說教】Ⅱ《中庸》23

朱熹《中庸章句序》

中庸何爲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於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盡矣!而舜復益之以三言者,則所以明夫堯之一言,必如是而後可庶幾也。

蓋嘗論之: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爲有人心、道心之異者,則以其或生於形氣之私,或原於性命之正,而所以爲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於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夫人慾之私矣。精則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從事於斯,無少間斷,必使道心常爲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而動靜云爲自無過不及之差矣。

夫堯、舜、禹,天下之大聖也。以天下相傳,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聖,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際,丁寧告戒,不過如此。則天下之理,豈有以加於此哉?自是以來,聖聖相承:若成湯、文、武之爲君,皋陶、伊、傅、周、召之爲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統之傳,若吾夫子,則雖不得其位,而所以繼往聖、開來學,其功反有賢於堯舜者。

然當是時,見而知之者,惟顏氏、曾氏之傳得其宗。及曾氏之再傳,而復得夫子之孫子思,則去聖遠而異端起矣。子思懼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於是推本堯舜以來相傳之意,質以平日所聞父師之言,更互演繹,作爲此書,以詔後之學者。蓋其憂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其慮之也遠,故其說之也詳。其曰“天命率性”,則道心之謂也;其曰“擇善固執”,則精一之謂也;其曰“君子時中”,則執中之謂也。世之相後,千有餘年,而其言之不異,如合符節。歷選前聖之書,所以提挈綱維、開示蘊奧,未有若是之明且盡者也。

自是而又再傳以得孟氏,爲能推明是書,以承先聖之統,及其沒而遂失其傳焉。則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語文字之間,而異端之說日新月盛,以至於老佛之徒出,則彌近理而大亂真矣。然而尚幸此書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續夫千載不傳之緒;得有所據,以斥天二家但是之非。

蓋子思之功於是爲大,而微程夫子,則亦莫能因其語而得其心也。惜乎!其所以爲說者不傳,而凡石氏之所輯錄,僅出於其門人之所記,是以大義雖明,而微言未析。至其門人所自爲說,則雖頗詳盡而多所發明,然倍其師說而淫於老佛者,亦有之矣。

熹自蚤歲即嘗受讀而竊疑之,沉潛反覆,蓋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領者,然後乃敢會衆說而折其中,既爲定著《章句》一篇,以俟後之君子。而一二同志復取石氏書,刪其繁亂,名以《輯略》,且記所嘗論辯取捨之意,別爲《或問》,以附其後。然後此書之旨,枝分節解,脈絡貫通、詳略相因、鉅細畢舉,而凡諸說之同異得失,亦得以曲暢旁通,而各極其趣。雖於道統之傳,不敢妄議,然初學之士,或有取焉,則亦庶乎行遠升高之一助云爾。


《中庸》 爲什麼而作呢?子思憂慮關於“ 道”的學問失位,所以才作的。 大概遠自上古,具有神聖的德行和高位之人,承繼天命,建立了至極之理,道統便流傳下來了。現在還可以從經書中看到的,有“允執厥中”,這是堯傳位給舜的時候所說的話;還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是舜傳位給禹的時候所說的話。堯的一句話,就已經把理講清楚了,完全包客了至極之內容。而舜又加上了三句,是爲了更好地說明堯所說的那句話的前後關聯,  因爲只有明白了前後關聯才能比較理解“道”’的精微處。

我對這些話作一個總說,要知道,人心是空虛靈動能知能覺的,每個人心自然只有一個,那麼又有人心、道心的不同是什麼原因呢?這是因其生成有別,人心生於個人形體氣質,道心是人性命中的正理,但人的知見能力和覺悟有所不同,不能識別人心,則危殆而不安;不能識別道心,則道心微妙難以顯現。然而,既然是人,就沒有不具有形體的,所以即便是在智力方面堪稱“上智”的人,不能沒有“人心”,也沒有不具有道心這種本性的,所以即便是在智力方面雖爲“下愚”的人,也不可能沒有“道心”。“人心”和“道心”兩者,都雜處於人心這塊方寸之地,如果人自身不能去治理它,自然“人心”越來越危殆,“道心”的微妙更難以顯現。那道心的這至公的天理,最終無法戰勝個人的私慾。所以,必須用精察嚴求於二者之間,使天理不雜一毫私慾,必須用專一護守天理之公這個本心,一刻也不能離開它。長期堅持如此,沒有片刻間斷,使天理之公的道心,長爲一身之主,自私自利的人心就會服從道心,這樣就會每每轉危爲安,道心的微妙之處就會顯現。人在動靜之間,說話做事,就不會有過頭和不及的差錯了。

堯、舜、禹都可以說是天下的大聖人了。以天下最高權位相傳,這是天下的大事。以天下的大聖人,做傳天下最高權位的大事,在相傳之際,叮嚀告誠,不過如此,則天下的道理,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從此以後,聖人與聖人相承,其中有像成湯、文王、武王這樣的君王,有像皋陶、伊尹、傅說、周公、召公這樣的大臣,都是接續了道統的真傳。像我們所尊敬的孔老夫子,雖然本人沒有前人那樣的權位,然而,由於其繼承了以往聖人開創的道統,爲後來的學者開闢了道路,功德方面甚至還遠勝於堯、舜這樣的君王。

然而,在那個時候,對於道統能由“見”而能達到“知”的境界的,只有顏氏、曾氏而已。這兩人的傳續,可說是真正體悟到了道統的宗旨。其後由曾氏再往下傳,又傳至孔老夫子的孫兒子思。在子思那個時候,學界已與孔子的聖學相去甚遠,各種異端邪說已經繁行起來。子思懼怕時日越久遠則道統的真正學問也會流失得越多,所以按照堯舜相傳的本來之深意,驗證平日從父輩和老師之處所得到的見間,相互參照演繹,寫成《中庸》此書,以將道統的精髓詔告於後世的學者。

正因爲子思的優思極爲深刻,所以其言語也就極爲懇切;也正因爲其思考極爲深遠,所以其論說也就極爲詳備。子思說“天命率性”,就是說關於“道心”的方面;子思說“擇善固執”,就是說關於“精一”的方面; 子思說“君子時中”,正是說的 “執中”啊。子思距前聖,已有一千多年,然而其所說的話仍和前聖沒有什麼差異,好像符節一樣。在所有前聖的書籍之中,像此書這樣綱目清晰、思想深刻、說明詳盡的卻並不多見。

到後來此書又再傳至孟子,使此書能進一步得到推崇說明,從而繼承了先聖的道統,可惜孟子去世之後,此書卻逐漸被湮沒而使道統失傳。而我們所說的道,總是將其深意寄託在言語文字之間,然而異端之說卻不止於此,手法花樣翻新,日新月異,以至於老學和佛學的教徒們無處不在,其說看似與道統之理相合,實則是大大搞亂了真正的道理。還算有幸,此書並沒有完全泯滅,所以出了程氏兄弟這樣的人,對其加以仔細考察研究,接上了斷了一千多年的聖學主脈,並以此書論點爲據,駁斥老學和佛學兩家似是而非的謬論。

從這個方面來看,子思的功績是巨大的,但假若沒有程氏兄弟,還是不能從子思言語中把握他的思想。說起來實在可惜,程氏的學說不能傳下來,而石氏所輯錄的那些資料,都只不過是出自於程氏的門人之手而已,所以其大義還在,然而深微之處卻沒有剖析清楚。至於其門人自己的言論,雖然顯得比較詳盡並還有許多發揮和說明,但背離師說,沾染了老學和佛學的論調,這樣的見解,也是有的啊。我本人早年在父師們的教導下研讀此書,心中也一直有着不少疑問,沉思求索、反覆玩味,也有多年,一旦恍然大悟,似乎得到了其中的要領之後纔敢於將各家之說融匯起來,比較選取適中的觀點,編定《章句》,等待今後讀者指正。並和幾位志同道合的人,把石氏之書,反覆選擇,刪掉繁複錯亂的地方,更名爲《中庸輯略》。把那些記載論辨取捨之意的言論,另編爲《中庸或問》,附在書的後面。這樣《中庸》的宗旨,枝分節解、脈絡貫通、詳略相因、鉅細畢舉。而關於諸說之同異得失,也得以曲暢旁通,而各極其義趣。雖說對於承續道統,不敢隨便議論,但對於初學的人,或有可取的地方,也許會對他們在人生的遠行和攀登中有所幫助。

(《中庸》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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