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帶我飛

1.

這是個煩躁的下午,炙熱的下午,渾渾噩噩的下午。我滿身疲憊地穿過熙攘的人羣,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鎖上門,將身子狠狠地摔在牀上。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我翻了個身,抽出手機,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盯着它,腦子一片空白,佈滿血絲的雙眼半眯着,不知道該不該接,約莫半分鐘的震動後,自動掛斷,我把手機丟在了枕頭邊,起身要去廁所,又一聲震動自枕邊傳來……

掛了電話,走出屋子,喧囂的世界將我淹沒,就在剛纔,我聽到了世界上最令我清醒的聲音。

半個小時的路程,我走了將近一個鐘,路上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只是故意放慢腳步,使我多出一些時間來調整自己的心情。我長吁口氣,抹把臉,轉過另一條街,看到了那片很久沒有光顧的大排檔。

穿過觥籌交錯的食客,我落座最裏邊的位置,點了瓶啤酒,才擡起頭打量起對面的女人。短髮,棱角分明的面頰,明顯消瘦的雙肩,我的心猛地一痛,眼角開始酸澀。

“吃吧,我點的。”她說話了,卻沒擡頭看我,齊耳短髮恰好遮住了她那雙眼睛,只顧低頭跟一碗炒粉較量。略微沙啞的聲音,跟電話裏一樣,卻更加分明地透着一股倔強。我看到不大的餐桌上擺滿了各式烤食,揉揉眼角,就着剛剛上來的冰鎮啤酒,開始大吃特吃。兩人一陣大啖猛嚼,各自強裝鎮定。

許是很久不喝啤酒了,剛剛兩瓶下肚頭便暈暈沉沉。似是在默默跟我較量,她面前的空瓶已經擺了四個,我不想示弱,拖過來一瓶白酒,晃悠悠地將兩個玻璃杯灌得滿溢,她瞧見了,伸手要搶一杯,被我笨拙地避開了。一杯下肚,辛辣地烈火自胃裏燒起,兩杯下肚,我的面色已然慘白。卻仍舊顫抖着端起了第三杯。

“啪--”一聲脆響,我手裏的玻璃杯碎在了地上,一瞬間四周死靜死靜,我茫然四看,大排檔的衆食客紛紛扭頭看向我,我擠出一個慘然的笑臉,回過頭去,短髮的她已淚水潸然。我伸出手揩掉她臉上的淚珠,拍了拍她的面頰,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道:“這些年你都去了哪兒了?”,她沒回答,黑色眼眸映出夜幕裏初上的霓虹燈。

我跌跌撞撞地被她扶着往外走,胃裏面翻江倒海,穿過食客們各色眼神,終於走到了僻靜處,我停下來:“去我那裏吧。”我指的是我的那間小的可憐的出租屋。她搖搖頭,領我繼續朝黑夜裏前行。我隨着她,一路吹着夜風,兩人都不再說話。我的酒已然醒了大半。其實我以前很能喝,白的啤的,從沒有怵過。可是五年前的那天,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失了魂魄的可憐人。

不知走了多少站路,行人逐漸稀疏。大排檔那裏我問出的問題,她一直沒有回答,可我知道她終究會給我一個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是多麼地可笑或可悲,痛心和殘忍。我都能接受。前面的她終於停了下來。“上去。”她說。黑暗裏,我看不清她的臉色,也聽不出她的語氣是命令還是帶有其它感情。夜風送來她發間淡淡的桂花香。我挺胸深深呼吸。

五年前,我上高中,學習成績一直令各科老師驕傲。班裏有個女生,她和我同村,每天披散着長髮從我家門前走過,她的臉是圓的,鼻是尖的,嘴巴總是微抿,飄揚的髮梢不時送來清淡的桂花味兒,令我癡醉,我暗戀她兩年半,從初三到高二,高二我跟她攤牌:“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她淡淡一笑:“就等你開口了!”。於是,我牽了她的手,吻了她的脣。那時候我們犯了很多年輕戀人常犯的錯誤,我們將所有心思花在了對方身上,因此斷送了父母和老師們的期望。高考未過分數線,爸媽並不知道我的戀愛情況,只道我是發揮失常,於是花錢找關係送我進了復讀班,我的她卻被其父母送進了親戚遠在他鄉辦的工廠,那段時間,每晚一頓電話粥成了我的精神食糧。複習班裏,戰火十足,每個人苦大仇深,慷慨赴死。而我,卻常常發呆想她,筆下寥寥草就的均是她的速寫。根本沒有心思復讀,終於,我病倒了。躺在醫院裏,父母送過來學習資料,和可口的飯菜。我勉強食用,待他們各自上班,便扔掉書籍,望天發呆。最終我下定了決心。半夜裏,藉着尿遁匆匆逃離病房,粘熱的夜裏,扛着頭部的隱隱痛楚,獨自買了南下的火車票。

進了旅館,她徑自上樓,顯然已提前開好了房間。我避開老闆娘打量的眼神,邁步跟了上去。樓道里沒有燈,只有腳步聲,我不知她在這裏住了多久,顯然很是熟悉。避開一個個堆放在樓道里的雜物,她推開了一扇門,停步回身看我,面容隱在陰影裏,不辨悲喜。

“還是把燈打開吧。”我停在門口說話,月光從屋內的窗簾後透過來,偏偏躲開了她,全部照在了我的臉上。

“這個房間……”,她停頓了下:“沒有燈。”她的語氣是婉嘆的,釋然的,也是慵懶的。

“好吧。”我走了進去,月光足以令我將房內的設施一目瞭然,牀,椅子,衣櫃,電視,檯燈,熱水壺,旅館的標配。除了這些,再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牀單潔白而平整,我坐了上去。扭頭看她,她關上門,走近我,說:“有些累了,我先洗澡。”她坐在我的旁邊,毫不避諱地褪盡了衣衫。我略微尷尬地扭動了下身子,她不理我,站起身仔細疊着衣服,藉着月光,我看到她潔白的軀體上,影影綽綽綴着些疤痕,我心一驚,欲言又止,她疊好衣衫,擡手將落在眼前的短髮挽在耳後,平靜地說:“我會給你答案,一切的答案。”

浴室裏嘩嘩的水聲,響在寂靜的夜裏。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剛好晚上十一點鐘。

我點了一根菸,陷入了回憶中……

出了火車站,我站在人潮之中,面對一個陌生的城市,車站十一點的鐘聲令我記起自己已經二十多個小時沒有進食了,但我的頭已不痛了,且渾身充滿了力氣,因爲有一個我最愛的人在前方等我。有她,這裏便不再陌生。

敲開她的宿舍門,我假裝鎮定地對着驚訝萬分的她打招呼:“你好!請問你是我的愛人嗎?”她拋掉手裏的飯盒,撲進了我的懷抱,我也留在了這個工廠打工,雖然很辛苦,但只要有她,我每時每刻都很快樂。我們搬出宿舍租了一個單間房,很小,又很大。

一起炒菜做飯,一起喂對方食物,一起上班,下班,一起看午夜電影,一起吃大排檔,一起坐在寬闊的馬路上吃冷飲,一起憤罵萬惡的資本家老闆,一起討論英俊的某明星,一起精打細算買東西,一起去吃幾個星期纔去一次的肯德基,一起存錢,一起期待這座城市的房價趕快泡沫。我們像所有外出打工的情侶一樣,過着貧苦又甜蜜的小日子,如果沒有那一天來臨的話……

        那一天毫無預兆。一起用過早餐後,我和她先後進入了自己的工作區,中午下班,我撥她的手機打算一起去一家新開的快餐店嚐鮮。結果手機關機。我去她的工作區尋找,卻一無所獲,所有人都說她已經下班了,問有沒有其他人跟她一塊兒出去,都說沒有印象,我猜測她或許回了趟家拿東西,碰巧手機沒電而已。但心裏不甚踏實的我也打車回了趟家,沒有人。房門緊鎖,打開後,仍是早上出門時候的狀態,沒有人在我之前進來過,我的心開始慌了,我順着來路一直找到了工業區,依舊沒有人,我再次來到她的工作區,期望她已經在那裏正常上班了,可是,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我徹底慌了,拼命地打她的電話,瘋狂地問路人,瘋狂地揪住她們領班的領子質問,瘋狂地把整個工業區找了個遍,依舊,沒有人!晚上,我去了我們經常光顧的大排檔,步行街,商場,影院,馬路,朋友家,依舊見不到她,她,就這樣消失了。那一天,是我來到這個城市的第六個月零三天。

第二天,我報了警,他們讓我彆着急,例行公事地詢問了幾個人之後,讓我在一張卷宗上籤了字就走了。那一個星期,我都呆在出租屋內,我打過她爸媽的電話,他們告訴我已經有警方詢問過他們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親閨女去了哪裏,之後就是對我一番質問,謾罵,痛哭。我掛掉了電話。心情煩悶異常,接着是我父母的來電,我煩躁地掛了,可是他們依舊執着地撥通我的電話。無奈之下,我接了起來。因爲沒有複習而私自南下打工,我其實一直和爸媽處於冷戰當中,他們在電話裏悄聲安慰我,我流了淚,痛不成聲,父母讓我回家。我拒絕了,我要呆在這座城市裏,一直呆下去,直到找到她,或者她找到我爲止。

第二個星期,我開始了尋找,先是貼尋人啓事,大街小巷到處貼,爲此,我幾乎用腳丈量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寸。然後上尋人論壇,QQ羣,校內網,朋友圈,微博,一切我能用到的手段,都用到了,她依舊沒有出現。有一天,我發完啓事,累得躺在牀上,想,興許她在跟我玩捉迷藏,小孩子的遊戲,突發的興趣,她就是躲在我的視線之外,我找不到她,她也不會主動,否則就是認輸!於是我對着房間裏的空氣說:“我輸了,你出來吧!”可是沒有人回答我,我走出房間,來到街上,說:“我輸了,你出來吧!”依舊沒人回答。我不放棄,走到我們曾經去過的每個角落,哀聲喊道:“我輸了,你出來吧”。

2.

我抹掉眼淚,嘴裏的煙一口沒吸,浴室裏的嘩嘩水聲還在,我卻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夢。一個我做過無數次的夢,我拿下煙,對着手背燙了下,很疼。我笑了,眼淚又流了出來。

那一年冬天,警方給我電話,說是在山東的某個傳銷窩點有了她的消息。我立刻丟下工作去了山東,在那裏我見到了一個戴眼鏡的男孩兒,大概十八九歲,他告訴我,以前據點來過一個女孩兒,和我手裏相片上的她摸樣很像,剛來時候又哭又鬧,就被關緊閉,男孩兒給她偷偷送過食物和水。後來那女孩兒跟同屋的另一個大姐鬧了矛盾,被打了,再後來就沒見過那個女孩兒了。估計是被送到其他據點了吧。男孩兒說了自己的猜測。雖然依舊沒有找到她,但我還是謝過了男孩兒。

又有一年,我十一回家探望父母,剛上火車,手機就接到了一條陌生的信息。那時候因爲在很多論壇發佈了尋人啓事,都預留了自己的電話,總有好心人給我提供線索,雖然大多沒有什麼用。

發信息的是位姑娘,她在浙江鞋廠工作,前天廠裏來了很多新員工,其中有一個女孩兒和我要找的人很像,並在短信中附了照片。那是張側臉照,的確和她非常像,我立馬在下一站下了火車,連夜坐大巴去了那位姑娘所在的鞋廠。和她碰面後,通過她把照片中的人約了出來,在電話裏我聽出對方的聲音並不相像,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那是個潮溼多雨的季節,當我站在廠門口焦急地等待之時,天上的積雨雲越積越厚,最終瓢潑大雨呼啦啦從天而降,我沒有傘,用手遮着眼睛,看到一位穿着淺藍色長裙的女孩兒打着把花傘,自雨中走來。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無奈地笑了笑。她的確不是她,但長得非常相像。我在雨裏站了一個鐘頭,什麼都不做,就看着她。她也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多麼希望她就是她啊。可惜她到底不是,非常可惜!穿淺藍色長裙的女孩兒聽過我的經歷,也很同情,我們終於找了一個沒雨的地方,一個麪館,我請她在那裏吃了碗麪,她吃麪的時候身體前傾,輕輕用手攏着自己的長髮,這樣的動作,我無數次在我的她身上看到過。那一刻,我不能自抑地哭出聲來。

之後的幾年裏,我和那個淺藍色長裙女孩兒間歇地保持聯繫,只因她長得像她。後來她嫁人了。家鄉本地的小夥子,我還隨了禮並送上了祝福。而我的姑娘,始終沒有出現,直到今天。

        浴室裏的水流聲停止了。我很快抹了把臉,捻滅菸頭。月光改變了角度,走出來的她藏在黑暗裏。只有輪廓清晰無比地呈現在我的面前。我走上前,緊緊抱住她。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覺到她身體的顫動,我怕弄疼她,又鬆開臂膀。

“別。”她吐出一團幽幽的桂花香。隨即環抱住我。我輕輕將她托起,穩穩地放在牀上。我側躺在她的旁邊,手握着她的手心裏只一陣又一陣地激動。我怕在她面前流淚,就拼命忍着,卻又一次決堤而出。

“你到底跑哪裏去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麼……辛苦嗎?我在這個城市一直等你,等你,等你……”我泣不成聲,像個孩子。她抽出手來,抱住我的頭,把我的臉緊緊跟她的臉貼在了一起。我從她潮熱的面龐上感覺到了淚水的溫度。她一直在流淚,在黑暗裏,在無人的夜裏,在沒有我保護的日子裏。

“我也在找你,可是,我找不到你!”她低聲嚶嚶哭着。“但是,我現在找到了,你就在這裏,就在我懷裏。”她把我摟進懷裏緊緊抱住,“你再也離不開我了……”她的身體劇烈顫動,“而我,也不允許你離開我……”她的淚水順着脖頸流在了胸前,混着我的眼淚粘在了牀單上。我們像五年前在出租屋裏那樣,相擁而眠。

但這樣的夜怎能睡得着?等我們都哭累了,哭痛了,又哭醒了,才面對面坐起身來。

“五年了,我習慣了黑暗。”她伸出胳膊讓月光照在自己蒼白的皮膚上,手指輕輕撩動,像在月光河裏划船。我看到她的手腕處,有菸頭燙過的痕跡。我伸手將她的胳膊捉住,環在胸前。

“能說說嗎?”我把頭伏在她的肩上。

“那天早上,我進了車間。”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握住她的手,給她所需的勇氣。我能想見這是一個十分痛苦的過程。

“四個小時裏,一切正常,中午我出來吃飯,才發現忘記拿手機,反身回去。由於是吃飯時間,公司大樓裏十分安靜,一路上沒有看到其他人,拿到手機後才發現沒電了,爲了及早和你相見,我從大樓後面樓梯的近道往樓下走,剛剛走過一個拐角,就被一個男人從後面捂住了嘴巴,我用力掙扎,卻感覺自己漸漸沒了力氣。”說到這裏,她看向我,“你知道這燙傷是怎麼來的嗎?”我不說話,等她回答。

“我被人迷暈之後,一路上只感覺像是飄在雲裏,又像沉在水中。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就處在這黑暗當中。”

“當時我非常恐慌,等慢慢適應了黑暗,才發現自己被人反鎖在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裏,屋外有人說話,但我聽不清楚,門的隔音非常好,無論我怎麼拍打,外面人根本就沒有迴應。但我只能這麼拍打着,我想盡快看到你,也想在黑暗中弄出些聲音,否則自己會瘋掉的。我當時怕極了,手一直在抖,我不確信這是真的,或許只是個夢,但拍打在屋門上的手傳來的痛感還是令我失掉了這最後的渺茫希望。“

一整天過去了,沒有人進來過,我拍打的頻率漸漸低了下來,然後在飢餓和黑暗中昏睡了過去,半夜裏,我不確定是不是半夜,反正從門縫裏沒有透露出任何光源,突然一雙手將我按在了地上,接着胳膊像被針紮了一般疼了一下,然後那雙手就離開了我,退進了黑暗裏,接下來的幾個鍾,我像跌進了一團棉絮中,渾身沒有絲毫力氣,然而卻十分地愜意,舒服,精神上,肉體上前所未有的滿足。等我清醒之後,我才知道自己被注射了毒品。”聽到這裏,我手一抖。

“之後我很快地染上了毒癮。那些毒販們對此確定後就放鬆了對我的監視,小黑屋的鐵門也就常常打開了,我走出去,看到了無邊的防風林,低窪的山谷和一片片黃土堆就的土丘,我還看到了另外幾個和我一樣命運的人,他們有男有女,毒癮發作的時候蜷在地上的姿勢和我一模一樣。毒販們有時候並不忙於給我們注射,而是斜着眼似笑非笑地觀看我們的窘態,我學會了從地上撿菸頭燙自己來減輕痛苦。除此之外只有用力地將頭撞擊地面從而使自己昏厥。”

“我逃過很多次,每次都自己主動回到了那個黑屋前,因爲毒癮發作的感覺太難受,這輩子我不想經歷第二次。六個月後,那是個冬天,從毒販手裏接過他們新研製的冰毒後,我自己主動注射進了胳膊,然後自己躺在小黑屋的地板上等待效果,或許是新制冰毒品質有問題,我並沒有如想象中的飄飄欲仙的感覺,而是身體劇烈抽搐,眼睛,鼻子都滲出了血滴,毒販裏一個醫生摸樣的人看過我的症狀後,立刻讓其他人把我擡起來。之後一路顛簸,我被送到了一個接近縣城的地方,那裏有個小診所,門口檔了一個黑黝黝的布簾,我撕心裂肺地嚎叫着,那是最痛苦的一次,整個身體好像要爆裂一般地脹痛,而身體的感覺神經卻比之前更加敏銳,大腦也始終沒有昏厥,在我感覺自己快要死去的時候,他們在我胸口直接注射了一種藥劑,剛開始清清涼涼地,像一粒冰,後來慢慢變熱,又像一團火,從胸口燒起來,然後燃遍全身,我再也經不起痛苦的折磨,終於昏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小診所裏竟然沒有一個人,我踉踉蹌蹌地逃了出去,我記不得自己多久沒有吃東西,飢餓像一條河將我淹沒,我跑過早餐攤,搶了三個包子,跑過成衣店,順手帶走了一件羽絨服,就這樣我在這個小鎮上活了下來。自從在小診所裏被注射了那種針劑之後,我的毒癮竟奇蹟般地再也沒有犯過。我嘗試用各種方式聯繫你和我爸媽,卻總是被人當做瘋子和乞丐而難以接近電話和網絡,我像乞丐一樣在小鎮上流浪。一個星期後,我決定往縣城方向走,只要找到派出所,我就徹底獲救了,然而我遇到了一個男人……”

“山村小鎮距離縣城有一百多裏的路程,曲曲折折的沿山路令我走到崩潰,當時我的腳上穿了一雙夏天的運動鞋,路的兩旁都是經年不化的雪,只走了約莫二十里路,我的腿腳就一絲感覺都沒了,我害怕凍壞腳,就坐在地上使勁揉搓,這時一輛摩托停在了我的面前,車上的人摘掉頭盔,對我微微一笑,那是個很像你的男人,寬闊的額頭,高挺的鼻樑和薄薄的脣,他的聲音很有磁性,我向他尋求幫助,他說他可以幫忙,但今天有事兒要去另一個小鎮,我向他借用電話,他直言自己沒有手機。”聽到這裏,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男人有問題,但我沒有輕易打斷她的回憶。

“我只好坐上他的摩托,就這樣我輕信了他,任他將我帶入了另一個泥淖之中。”她又深吸了一口氣,掙開我的懷抱,雙手在剛剛疊好的衣服口袋裏摸索着,掏出了一根女士煙和一個打火機,她爲自己點上了,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後背對我半躺在我的懷裏,升騰的煙霧和黑暗在用力媾合,我低頭吻她的頭髮。

“剛到一個小鎮鎮口,一羣人便圍了上來,一口一個老師地叫他。這羣人年齡從二十到五十不等,卻統統叫他老師,令人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其中一個臉龐紅撲撲的小姑娘擠到跟前說‘嚴老師,大巴晚上就到。咦,這是新學員嗎?’嚴老師點點頭,走到我跟前說:‘你很有運氣,有一趟大巴今晚就發車,來來來,我跟大家介紹,這是我們的新同學,大家鼓掌歡迎!’,隨即一陣如潮的掌聲自周圍響起,我有點不太自然,還不明白自己的身份怎麼一下從陌生人變成了同學了。但看到大家對這個嚴老師十分尊重,也就放下心來。下午吃過飯,那些學員們就圍到我和嚴老師的周圍,一個頭發花白的學員主動向我介紹自己,有了他的帶頭,其他學員也紛紛自我介紹,看到大家的坦誠,我也仔細地向他們介紹了自己,聽到我離奇被綁強制吸毒經歷後,他們紛紛大聲譴責毒販,並柔聲安慰我,說,到了他們這裏就像回到了家,這是個溫暖的集體,沒有人會再欺負我了。聽到這樣的話,我竟然感動地落了淚。後來談得多了,才知道他們都是這附近鎮上的居民,這次主動聚集要跟隨嚴老師到外地學習致富之道。聽着好多學員嘴裏都念叨着致富之道,我還有些好奇,沒來得及詢問,大巴就來了,學員們魚貫而入。我跟那個臉龐紅撲撲的小姑娘坐了並排,她很興奮,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則由於困頓早早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大巴已經來到了一處繁華的城市,跟小姑娘一打聽才知道大巴竟然行了整整一夜,現在已到了山東濟南。大巴在一處環境擁擠的居民樓前停下,我急於下車尋找派出所,沒想到,卻被接車的兩個壯漢一邊一個夾住了胳膊,我驚恐地大聲呼救,那些剛剛下車的學員們紛紛上前幫我,卻被嚴老師擋了回去,他面容嚴肅地說,我們這種民間集資營銷手段一直不被政府承認,如果讓她去了派出所,我們團隊豈不是面臨危險?別怕,他們不會傷害你的,他對我說,還是用那種特有的磁性,我卻從骨子裏感到了深深的寒意,因爲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傳銷當中!”

3.

“我依舊被關進了一間黑漆漆的房間。”你看,我是不是跟黑暗很有緣?她仰頭瞧我,我俯身又在她眉間深深一吻,她能把這些曲折驚險的歷程當做故事來講,已然令我佩服,但我也深知,可怕的,還在後邊。

“但這次我沒有叫喊拍打,這裏既然就在城中村,那麼向外界求救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他們遲早會放我出去,我首先要想辦法融入到他們之中,獲得信任,才能謀求生路。這是當時我冷靜下來後作出的計劃,當天晚上,有人給我送來了飯菜,簡單的白米粥和饅頭鹹菜。那是個帶着眼睛的大男孩兒,大概十八九歲,像個大學生,他說話聲音很輕,告訴我他們不會傷害我,看我情緒穩定,就做自我介紹,然後跟我慢慢攀談,像聊家常,我說了自己的經歷,他便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門外有人說話,簡單地說了句保重,就輕手輕腳退了出去。他是個好人,可惜幫不到我。”說到這裏,她嘆了口氣,我想起了那個戴眼鏡的男孩兒,現在應該已經從牢裏出來了。但願他的人生一切順利。

“由於我情緒穩定,很快就從禁閉室裏放了出來,我跟外面大約三十來個男女老少一樣,每天上課,討論,吃飯,學習,睡覺,在這裏,對財富的渴望,對富人的仇視,對正常價值觀的嚴重扭曲,常常上演,看着一個個本來擁有大好前途的年輕人爲了一個被別人吹噓的天花亂墜的空目標,毅然離開以前的正常生活,來到這個‘大集體’中,經過‘洗腦’再把親戚,好友,一個個拉上這條不歸路,我常常會產生一種莫大的悲憫,從而忘卻了自己的處境。我曾碰到過一個老大姐,四十來歲,丈夫早死,自己辛苦拉扯兩個孩子長大,到頭來,卻被自己的孩子拉進了這個傳銷窩點。我有心幫她,就常常跟她談心,看到她每每說到丈夫和孩子就大顆大顆的淚往地上砸,看到她談及民間集資營銷和資源連鎖經營卻一臉的狂熱和嚮往,就暗地裏仔細跟她辯解這種‘金字塔’式的分紅方式根本無法令我們這些底層人員有一分錢的收穫,她急了,紅着臉跟我爭辯,實在爭不過我,就向管理人員舉報,說我沒有認真聽課,思想沒有糾正過來,一直策反他人叛離大家庭。”

“就這樣,我又一次被關了禁閉,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可笑,人們爲了利益可以傾家蕩產,甚至出賣親朋,我的努力根本無法撼動這棵傳銷大樹。於是我做了決定,趕快逃離這裏。第二天,組織讓我到其他居民樓拜見高級領導,再重新取一次經,上一次課。我在兩個高大男人的陪同下邁出了居民樓,剛剛邁步到門檻處,我就突然加速往外衝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喊救命,那兩個男人在後面死命追趕,並從地上撿起任何可以揀到的東西扔向我,以圖將我擊倒在地,然後再捆住我,這是在傳銷窩點裏常常上演的戲份,有很多被騙進來的人就是這麼逃跑的,但往往不是方向選錯,往人煙稀少的地域跑,就是運氣不好被一磚撂倒。我知道哪裏有派出所,哪裏有巡邏民警,和男人拼體力,我當然拼不過,當我拐過兩個路口之後,他們距離我只有不到五米的距離,我在下個路口看到一名身穿警服的人,就拼力奔了過去,氣喘地說,警察救救我!”

“結果沒救是嗎?”我突然問道,她點點頭,擡起右手,重新把煙送到嘴旁,吸了一口,藉着月光我看到她的右手肘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劃痕,一直延伸到腋下。她也注意到我看她的手肘,就輕輕把煙吐在了傷痕處,道“那個身穿警服的人只是個保安,他看到跟隨我衝過來的兩個氣勢洶洶的男人,就扭頭走掉了。就在那個路口我被那兩個男人摁倒在地,他們手忙腳亂地把我捆住,幾乎是拖着我往回走,路上有很多破碎且鋒利的玻璃,我胳膊上的傷就是這樣來的。”我點點頭,伸手把她嘴邊的煙拿走。

“吸菸太多會傷身。”我說。她笑了笑,在我懷裏挪動了下身子。

“我被抓住的那個路口其實離最近的公安局就隔兩條街而已,我沒有跑過他們。我當時以爲被抓住不過又回到那個傳銷點,以後還有逃脫的機會,可誰知,那兩個男人在一個僻靜的巷子裏將我壓入了一輛麪包車內,當時我的胳膊流了大片的血跡,衣服幾乎全溼透了,他們根本不管這些,一個人在前面開車,另一個在後面看管我,兩人不時地用濃重的地方方言快速交談着,我雖然聽不懂,但從他們興奮的臉色和口氣當中,我知道自己又落入了危險當中。我很快因爲失血過多而昏迷,那時,我做了一個夢,夢裏面你把我救了出來,我們重新回到了這個城市,每天一起上班下班,一起玩鬧,一起擁抱,這是個一輩子那麼長的夢。當我醒來時,周圍一片黑暗,我還以爲自己壽命終結衰老而死了,然後下了地獄,當時我還在納悶,自己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兒,怎麼到了這黑黢黢的地獄來了?然後才知道,只是夢醒而已。我發現手臂上的傷口被人包紮了起來,渾身的衣衫也似被人換過。摸着是一種乾燥,棉軟的材質,我的眼睛很快適應了黑暗,卻猛然發現離我不遠處立着一個人,又或者是一個幽靈,他不說話,像一團黑色的霧氣,飄在黑暗裏。幾乎與其相溶。那個幽靈終於還是開口了:‘妮子,你莫怕!我是你王大哥。’”

“可能你已經猜出來了,我被綁架然後賣給了別人。那是一個十分偏遠的小山區,而那個幽靈一樣的王大哥,就是買主,他的腿有殘疾,走路一晃一晃,他無父無母,四十好幾還未成婚,幾乎就是村裏最老的光棍了。可他的心地並不壞,你可能看過電視劇《阿霞》,他跟裏面的男主人公很像。我猜出了自己的處境,也就鎮定了下來,我跟他講自己的經歷,希望他能放我走,但是沒用。他花掉了自己半輩子的積蓄,不可能輕易讓我離去,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則,不會強迫我就範。於是阿霞的人生和我相逢,我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有疲憊。被人綁架的這兩年裏,我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傷痛。能在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身旁歇一會兒,可能也算是老天對我的補償了。王大哥跟我講他的童年,無憂的童年,他的少年,被鄙視的少年,他的憤懣,不公,還有自卑。他的苦難不比我少多少。但我並不認爲自己就是那個後半輩子安慰他,照顧他的那個女人。所以等我養足氣力後,我逃跑了。那是三年前。我撬開門鎖,逃進黑暗裏,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只有逃!逃!逃!累了,就快步走,恢復了體力就慢跑,我沒有停歇,從晚上一直跑到白天。”

“可是,我迷路了。十萬大山不是我一雙柔軟的雙腳可以丈量得完的。當天色完全亮起來時,我發現自己前後左右全是山,我像陷入了迷魂陣,飢餓和疼痛從胃部和腳底蔓延全身。我爬上一段山樑,想看看方向,卻腳下一軟摔到了樑下,等我醒來時,就到了醫院,我的後背摔出了一個豁口,縫了二十多針。”我撫上她的背,那裏有條淡淡的傷疤,沿着脊椎攀到脖頸,這是苦痛的印證,也是勇氣的來源。

“我不知道是誰將我送到的醫院,我只知道病牀旁邊有一部電話,我拿起它,摁下了你的號碼!”我一驚,驀然想起自己曾經接到過一個陌生的固話號碼,不過那是我手機因爲沒電重啓纔看到的未接來電 。

“那一次響了很久,但只有報話員冰冷的聲音,……”她說到這裏,眼睛開始潮溼,我用力地吻了吻那道傷疤,道,“對不起,對不起……”“沒事兒的,呵呵。”她很輕鬆地說。我就更加內疚。

“我又撥打了父母的電話,可惜也仍未打通。之後病房的門被打開了,是一個男人,他看到我拿着聽筒,箭步竄了上來,一把扯掉了電話線,並順手給了我一個耳光,嘴裏邊罵着,你個瘋婆子,啥時候能安分點?他的表演是給隨後進來的醫生和護士看的,我被他定義成了一個患有間歇性精神病的女人,身份是他的妻子,我苦苦哀求着醫生和護士們相信我,卻無濟於事,他們量完我的體溫,並給那個男人交代了幾句,就迅速離開了病房。我面對着眼前這個剃着短寸,穿着灰白T桖的男人,發出了自己最強烈的憤怒,他回饋給我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巴掌。之後幾天,他寸步不離地守着我,生怕我趁機向外界求助,等背上的線拆了之後,他便揹着我出了醫院,途中我朝他的耳朵狠狠咬了一口,他卻絲毫不爲所動。”

“又是一個黑暗的屋子,他用鐵鏈鎖住了我的腳。“

我知道,接下來最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

“他用膠帶封住我的嘴和雙手,他用自己的暴力和粗魯玷污了我,一次又一次。他告訴我,別想離開這個屋子,一輩子都別想。從那時起,我徹徹底底地成爲了他的奴隸,也更加恐懼這無始無終的黑暗,每天最希冀的就是房門打開的那一剎那,希望進來的是你,是父母,是警察,是任何的其他人,但千萬不要是那個禽獸。可是又一次次失望。”我抱緊她,很希望她不要再講下去。我在黑暗裏搖頭,可她並不看我。

”他除了每天給我兩個饅頭充飢,其他的時間都在蹂躪我,他壓在我的身上,喘着粗氣,高潮時候,嘴裏模糊地喊着一個人的名字。而我已然無動於衷了,那段時間我像一個木偶,一個行屍走肉,一個充氣娃娃,一攤爛的不能再爛的肉!”講到此處,她終於丟掉了之前的冷靜。她在發抖,在流淚。而我要給她溫暖,那些年我不在她身邊時所欠下的。

“轉機出現在兩年後,我是從周邊環境的冷熱來判定季節。那是個春天,當房門打開時候,我嗅到了久違的花香,本以爲這一剎那很短暫,卻持續了將近十分鐘,溫暖的光線從個頭矮小的孩子身後射到了我的腳邊,是的,那是個孩子,揹着黃色書包,頭戴小黃帽,一副將要上學的樣子。我伸直腿,讓光線灑在我的腳背,而眼前這個天使,則歪着頭打量着我,我仰起頭看那陰影裏的小眼睛,約莫五分鐘我纔想起向他求救,由於我的嘴不能喊叫,所以只能劇烈地扭動着身軀,以此證明我掙脫束縛的決心。他有些害怕,稍退了一步,開口道‘姐姐,你很痛嗎?’他指我的腳踝,那裏因爲剛剛用力而掙破了皮,出了血。我用力點頭,眼裏一片哀求,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小天使,救救我!救救我!”

“是我爸爸把你鎖住了嗎?他接着問,爸爸?我愣了一下,隨即又用力點了點頭,他還要說什麼,卻被一隻憑空出現的大手提了起來,‘告訴你多少次,這裏不能進來的!’那個禽獸,惡魔的聲音,我大聲嘶吼,卻只能發出沉悶的呃呃聲,天使的聲音又響起‘你爲什麼要鎖住那個姐姐?’‘我們在玩一個遊戲!’惡魔的聲音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儘量細聲軟語,隨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我重回到黑暗當中。我不能確定自己的求救,是否準確地傳達給了天使,但這是我所有的希望,我只有安靜的等待。那一刻我的求生慾望無限的擴大。”

“那天,他給我送來饅頭時,告訴我,從明天開始,我可以走出這間屋子,但只能在院子以內活動,並且陪他的兒子玩耍,不能有任何求救的行爲,否則,我將生不如死。我已經嘗試過了生不如死的滋味,如何能被他的恐嚇嚇到?第二天,我見到了那個孩子,他是那個男人的養子,一個月前剛被收養,或許爲了養老,我不關心,我只關心院子周邊可以利於逃生的環境。終於在黃昏的時候,我利用那個禽獸打盹的時刻,翻越了一段矮牆。當我站在矮牆上向外望時,一陣眩暈感突然襲來,令我從牆頭摔了下來。長期以饅頭充飢而導致的營養不良成了我逃脫的阻力。他將我扛了回去,簡單地跟養子說帶我去醫院看病,隨即將我塞進了一個麪包車內,我聽見引擎突突突的聲音,手腳反困的姿勢令我使不出絲毫的力氣。”我捉緊她的手,胳膊不自覺地顫抖。

“我被帶到了另一個黑屋裏,我發瘋似得亂踢亂打,我徹底癲狂了,我再也忍受不了黑暗,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虐待,我把頭狠命地撞擊地面,我用力抓扯自己的頭髮,我朝黑暗裏猛衝,一次次撞在堅硬的牆壁,我用力咬着自己的舌頭,讓血液在喉嚨裏拼命地倒灌。我瘋了,癱了,死了,又活了!”

“別講了……”我嘶聲道。

“聽我講完它,親愛的!”她安慰我,並用手撫摸我的臉頰,似乎那個陷入絕境的人不是她,而是我。我咬緊嘴脣,搖着頭,她反把我抱住,攬在懷裏。那一瞬,我的顫抖停止了。

“那時我躺在地上,身上冷得跟地板一樣。我除了睜開眼,身上再沒有一丁點力氣。但我渴望看到點什麼。就一直睜着眼,於是在虛空裏看到了一個影子,是黑暗的影子,是影子的影子,是一切的影子。“

她的瞳孔在放大,看着漸漸暗下來的房間,臉上的表情有種怪異的安詳。

”那影子告訴我,死了,才能活着,黑暗了,才又見光明。這是箴言。神的箴言。”

“我見到了神,那個看到我受盡折磨,纔來現身拯救我的神。”她語氣緩慢,眼睛發出微微的光,似悟得了無上的智慧。

“神告訴我,要習慣黑暗,要愛上黑暗。要愛你的敵人,那個你最恨的人。因爲,他其實是最可憐的人。我虔誠地遵從神的啓示,我跟惡魔說,我愛你!他蠕動着身子,喘着粗氣罵道,‘瘋子!神經病!’我跟惡魔說,‘你很可憐,我要愛你!’他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朝我的臉上啐了口唾沫。提起褲子起身走了。我看向虛空,神在對我微笑。我知道,我做到了。”

“我問神,何時能死?它沉默了,很久才答道,生死無異,如其在上,如其在下。我躺在地上,笑出聲來。一年之後,我被人救了出來。當我重新站在陽光下時,我竟是懼怕這光明的。我遮着額頭,像遮住自己的存在,在收容所裏我只呆了一個白天,就跑了出來,神在哪裏?我四處尋找,跑丟了鞋子,磨破了腳也終無所獲,拯救我的神消失了,我成了孤兒,我在黑暗裏遊蕩,不敢走近白日。我成了瘋子,在人羣裏又哭又笑,路人盡皆避讓,我獲救了,卻迷失了。我自由了,卻又重新被自己禁錮。我想不起給你,給爸媽打電話,想不起回到S市“

“最後,我累了,就走進了一家路邊小店,店主是個滿身紋身的中年男子。”

“他說,要刺青嗎?我點點頭。躺在榻上。”

“他問我,刺什麼圖案?”

“我睏倦地說,重生。”

月光完全消失了,黑暗降臨,這是夏夜裏最暗的時刻。星光了無。她推開我,起身走到窗前,張開雙臂。我看到流暢的線條自她的脊柱中心延伸而出,輕柔地淌過漂亮的蝴蝶骨,攀上她的雙肩。那是雙翅膀圖案的刺青,泛着青色的光芒。紋路複雜又迷人。

她轉過身,面對我:“漂亮嗎?”

我上前擁緊她:“非常漂亮!”

她俯在我的肩上,輕聲道,“請你帶我飛————!”

夜風襲來,亦是淡淡花香

有時,我們習慣黑暗,只因它在我們的生命裏,扮演着快樂或痛苦的最強見證。

        ————後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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