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非聖賢 之二

“......不論我在人間、地獄或天堂,

在滔滔洪水中,或在高山深谷,

不論患病或健康,快樂或憂傷,

不論住在何處,自由或爲奴,我永屬於她;

哪怕我的希望永成泡影,

這念頭已令我滿足......”

   ------彼得拉克


2

林斯住在鉅鹿巷5號。

鉅鹿巷是青江市爲數不多的保存完好的老巷子之一,隱身於市中心公園後方,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巷子不寬,高大的法國梧桐衛兵一樣挺直腰板站在路兩邊,繁茂的枝葉由兩邊向中間合攏,在小巷上空搭起一道林蔭。

經歷了戰火和動亂的洗禮,這些屬於上個世紀初的二層小洋樓還算體面。在現任住戶們的一次次申請下,市領導終於允許對這些“歷史建築”經行修繕,可以裝空調、給排水、供暖供氣,但是“建築本身包括房屋格局、外立面材質、顏色等等必須原樣保留,在此基礎上可以翻新”。不管怎樣,鉅鹿巷總算走進了新時代,七座小樓,猶如等待被晨光鍍金的小山丘,慢慢地一棟接一棟的恢復了往日的光彩。

林斯正躺在浴缸裏。浴室裏水霧氤氳,帶着薰衣草、佛手柑、雪松香味的泡泡擠滿浴缸。林斯閉着眼睛,頭枕在浴缸邊上,正沉浸在「柴可夫斯基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激情如禮花綻放的旋律中。

這首曲子固然是小提琴協奏中的傳世之作,而林斯來說卻有着另一層珍貴之處。從小林斯接受的是西式教育,從他記事起,每天到了那個時候,媽媽都會把他抱到琴凳上,坐在自己身邊,聽她彈琴。慢慢地,他長高了,不需要媽媽抱了,也能跟媽媽四手聯彈簡單的曲子。再後來,媽媽就不在了。那一年,林斯10歲。也許是因爲這個緣故,林斯對鋼琴情有獨鍾,而對其他樂器則明顯沒有興趣。

其實他家裏有很多黑膠唱盤,從古典音樂到爵士樂,從歌劇到格里高利聖詠,種類繁多。媽媽去世後,比他大五歲的大姐、大三歲的二姐相繼離開家到外省讀書,爸爸一如既往地天南地北忙生意。家裏除了老管家裴叔,他就再也沒有第二個可以談話聊天的人了。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他在書房裏百無聊賴,翻翻撿撿地找出一個唱盤。封套上寫着“送給親愛的寶貝念青,祝你生日快樂,此生和順。”他認得那是媽媽的筆記。看日期,是他六歲那年。慶山是他的乳名。

他打開唱機,放好唱盤。隨着旋轉,悠揚的小提琴響起,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媽媽就坐在那張她最喜歡的靠椅上,面帶微笑,隨着旋律,用腳輕輕地打着拍子。一個十歲的男孩撲在扶手椅裏大聲哭泣着,夕陽的餘暉照在他劇烈聳動的肩背上,猶如媽媽無言的撫慰。他平生第一次聽懂了小提琴。在這之前絃樂只會讓他頭痛,他不覺得媽媽口中的“樂器皇后”好在哪兒,那個時候的他更願意聽偶爾被召到家裏來做棉被的老頭兒彈棉花,如果他可以選擇的話。

“哦,媽媽......。”林斯帶着幾分驚恐想要趕緊驅散開剛纔的念頭,就像我們下意識地揮舞手臂驅趕突然飛到面前的小飛蟲那樣。他沒意識到或者意識到了但是不肯承認,在他內心深處是多麼渴望見到那張臉,渴望被那雙美麗的戴着寶石戒指的手抱在懷裏愛撫,就像小時候那樣。

水的溫度有點高,衝浪功能製造的波浪按摩着林斯健美的身體。這個年屆四十的男人對自己愛護有加,不論是身體還是靈魂。

“嗡嗡......嗡嗡......”,持續不斷地蜂鳴聲把林斯從幻夢中拉了回來,他用遙控器把音樂聲關小,打開電話的免提功能:

“喂,我的大少爺,是不是又泡澡呢?你再不接電話我就要把門砸碎衝進來救你啦!”

倪大路在電話那頭哇啦哇啦地大叫。一聽到他的大嗓門,林斯就開心得忍不住笑。有他在,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用怕。自從媽媽離開之後,林斯在人世間掙扎了快三十年,眼看快要絕望的時候,倪大路彷彿從天而降。林斯覺得自己這條命是他救的。爲了倪大路他什麼都可以做。當然他從來不曾在他面前表露過。不過他也知道,即便如此,倪大路是懂他這份心思的。無話不談,世間難得。而心有靈犀,纔是真的鳳毛麟角。遇上了,一定要珍惜。爲這份默契,是上天賜予的珍寶。拿命都不換。


話說他們倆是在一次航海旅行中認識的。老實說,那次的旅行簡直糟透了。成羣結隊的中國老頭老太,還有媽媽團、親子團。當你看到本該安靜整潔的圖書館裏,書被四處亂扔,多動症似的淘氣包滿處亂跑,身後跟着氣急敗壞的家長,你就會明白爲什麼“人間”和“地獄”這兩個詞會被放在一起。

當時林斯被吵得暈頭轉向心煩意亂,就在他忍無可忍準備離開的時候,卻發現一個運動員似的壯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下五除二就把圖書館裏的女人老人和娃娃們“請”了出去,那一大羣各色人等邊往外走還邊和他打着招呼好像很熟的樣子。壯漢一轉身,看到這位有着小麥膚色的英俊男子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隨即送上一個燦爛的笑容。兩個人就這麼認識了。說起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


“你準備好了嗎?我再過半個小時過去接你。”

“嗯,知道了......”林斯像個大孩子似的懶洋洋地應着,他很享受被大路照顧的感覺。


普魯斯皇宮,青江市最負盛名的夜總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夜夜笙歌,三教九流混雜期間,卻始終太太平平。主場大廳是年輕人的世界,有黑人DJ主場,舞曲勁爆,愛玩兒的人們肩膀挨着肩膀,腳尖踢着腳跟,跟着音樂亂舞,腎上腺素在酒精的刺激下洶涌澎湃。可是,要想進入後院,就沒那麼容易了。按慣例要提前一個星期才能預訂到位置。傳說中後院的那些個廳堂,最小的一間也要200平米,富麗無比,歌姬舞娘更是人間極品。

“今天又是什麼人啊,能勞動您大駕?”

林斯安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撕下一瓣兒橘子塞進嘴裏,順便掃了一眼正在開車的倪大路。

“怎麼?普魯斯不好嗎?”

巨石似的倪大路雙手輕託方向盤,神色輕鬆地注視着前方,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在夜色車燈中半隱半現。林斯總覺得他應該去開坦克。

“有什麼好的,心術不正的男人,口不對心的女人,俗不可耐的裝修......,不過,花園還不錯,月光之下,還真有些幽思之趣。”

林斯說着,不知可否地搖頭一笑,又吃了一瓣兒橘子。

“是,林大公子是雅士,那種地方當然入不了您的法眼。雖然我不像你那麼愛看書,不過你是知道我的,朕......”

倪大路順口剛說出自己的“頭銜”,發覺林斯一直看向窗外的目光射向自己,馬上改口道:“真的一點都不喜歡那種地方!”說完,還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眼角餘光看到林斯又剝開一個橘子,便繼續道:“不過,今天的確是有一個非同尋常之人,我一定要見見。你不是喜歡聽故事嗎?這個人啊,他的經歷就是一部祕史,坊間傳說很多,今天或許可以聽他自己說說。”

“好,有故事聽就好。”

林斯吃完了最後一瓣兒橘子,又把橘子皮裏的汁液擠到手裏,兩隻手互相揉搓一番,再把兩手搭在鼻子上深深地吸着氣。收拾好橘子皮,再喝口水,然後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美美地嘆了口氣。

倪大路聞着滿鼻子的清香,吹起了口哨,偷空兒又掃了一眼林斯。見他微閉着雙眼,禁不住握了下他的手,一絲笑意在夜色中盪漾開來。


“嗨呀,倪董,歡迎歡迎歡迎!”

陳七,人稱七哥,每天晚上8點準時在普魯斯皇宮門口迎接貴客。這不,倪大路的車剛一停下,他就趕忙從臺階上跑了下來。禮賓打開車門,倪大路剛一露頭,他就招呼上了。

“七哥真是勤勉,怪不得這兒天天爆滿,真所謂“天道酬勤”啊!”

倪大路握着陳七伸過來的手晃了晃,笑呵呵地說。

和高大健壯的倪大路站在一起,陳七簡直就是現實版的霍比特人。他仰起腦袋,圓圓胖胖的臉蛋兒笑開了花:“倪董就愛打趣人,生意好還不全靠您老人家捧場......”

正說着,看到林斯走過來站在倪大路身旁,“呦,我正納悶呢,倪董來了,林先生怎麼沒來?林先生真是玉樹臨風啊!”

“七哥好!”林斯笑眯眯地拱了拱手。

“託您的福,吃得好睡得好,不過這上了年紀的人吶,什麼事兒都慢半拍兒嘍!哎呦,看我淨在這兒耽誤工夫,您二位快請進吧,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孩子們。”

說着,吩咐穿着白色制服的禮賓帶路,目送二人步上臺階。

“這麼帥的男人至今還都單着,唉......”陳七看着兩個人的背影,忍不住搖了搖頭,看看錶,也跟着步上臺階堅守崗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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