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車的姑娘

每年正月初八前後,那些地處偏遠欠發達地區的大小車站就會異常擁擠喧鬧。而當在這個時候你想去附近某個農村感受過年氣氛的時候,你便會大失所望——除了滿地的鞭炮紙屑,再也找不到一絲新年的氣氛,貼着嶄新春聯的住戶裏往往空無一人。如果你運氣夠好,便會在某個車站找到你想找的人。他們要在這裏搭乘開往火車站的客車,然後乘坐廉價的火車前往各自的城市打工。

正月的一天,我正坐在即將開往市裏的大巴上等待發車。車站裏人頭攢動,擠滿了將要外出打工的人。天氣陰沉沉的,再加上天快黑了,讓人覺得愈加寒冷。像這種沒有合法營運資格的私人大巴,往往不能入站,只能停留在某個車站附近人流聚集的地方招攬客人。我所乘坐的這輛大巴上乘客稀稀落落,司機坐在駕駛位上等待發車,並時不時抽菸打發時間。除了司機,還有一個負責專門拉客的中年男子——他們的發車時間決定於乘客夠不夠多,所以他們往往爲了多帶一個乘客而等很久。

“走了,走了,去火車站的馬上走了!”

中年男子衝着向售票窗口前涌進人潮吆喝着,聲音很快便被喧鬧聲淹沒。

即便有少數人聽到,也只是回一回頭而已——人們對這種黑車缺乏信任,常常聽到人們被黑車司機矇騙的故事。他們承諾乘客會送到火車站門口,但他們往往會把乘客丟在火車站附近,要去火車站,需要另外花錢叫車,那些等在一旁的小轎車司機會主動上來攀談,毫無疑問,也是黑車,價格又無公道。所以,那些出門打工的百姓們往往會花上幾塊錢叫一輛人力三輪車。

“走了,去火車站的馬上發車了!”

中年男子不斷吆喝着,時不時衝進人流與排隊買票的旅客攀談。

“師傅,怎麼還不走啊,不是說馬上可以發車麼?”

已經上車很久,等的不耐煩的乘客抱怨道。

“馬上,馬上!”

中年男子不耐煩地答道,隨即又涌入人流攬客。

夜幕降臨,中年男子的身影還在人流裏穿梭,依舊沒有發車的跡象。車廂裏抱怨的聲音此起彼伏,但春節未過完便要出門打工這件事,讓每個乘客心裏都有一種失落感,所以這些抱怨並不像是真的抱怨,而像是面對自己心境的自怨自艾。

窗外的人羣逐漸減少,天已經黑了。路邊零星分佈着幾個推着三輪賣飯的小販,他們懸掛在一根簡易木棍上的日光燈發出昏黃的光,濃重的寒潮讓本來就已昏黃的光線顯得愈加模糊。透過這昏黃的燈光,我看到拉客的中年男子在不遠處跟一位旅客攀談着什麼。不一會兒,中年男子便引着那位旅客向大巴的方向慢慢走來,那是一個女孩。遠遠看去,她手中的提包顯得異常沉重,好像要把她瘦弱的身軀拖垮似的,她艱難地保持平衡,在走向大巴的片刻時間裏,她每每落後於焦急的中年男子身後,中年男子示意她快點,她便小跑着趕上來。爲了不使沉重的包袱影響雙腿的運動,她努力地將拿着包袱的手臂擡起,並將身體向另外一側傾斜着。跑動中,她的辮子像一隻被縛住的小鳥,不斷地嘗試着掙脫。那辮子不長不短,我腦海裏頓時浮現出了幾張女孩的面孔,那是學生時代,女生們都有着相似的髮型,扎着相似的辮子。不一會兒,那姑娘踉踉蹌蹌地來到車門口。但她沒有上車,也沒有放下行李,而是仰着頭向已經進入副駕駛座位準備迎她上車的中年男子問道:

“你們真的會送到火車站門口麼?”

我想在中年男子跟她攀談那會兒,她已經問過成千上萬次了。估計這姑娘在出門之前,家人向他提醒過黑車司機的花招。但是,很顯然,她沒有趕上車站裏的末班車。

“放心吧小妹妹,會把你送到的,快上來吧!”

中年男子答道隨即接過她手裏的行李。

車廂裏靜默而又昏暗,她費力地喘息着拿着行李往裏走,已有睡意的旅客或許被她的呼吸聲打斷,車廂裏響起了咳嗽聲。我看到剛纔在夜幕中差點把他拖垮的那個行李包,它陳舊而臃腫,上面殘留着未洗刷乾淨的污漬。這個包袱早已不屬於這個時代,是父輩們離家遠行時常常扛在肩上的物件。這姑娘約莫十六七歲,正是讀高中的年紀吧。將行李安頓好之後,她的呼吸已不像剛纔那樣急促了,在我側方前排坐了下來。一陣微弱的噪雜過後,車廂裏又安靜下來,疲憊的乘客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你們真的到火車站門口麼?”——不知道爲什麼,想起姑娘這句問話,總覺得一絲淒涼。縣裏的高中已經開學,這位高中生模樣的姑娘爲何還要出遠門呢?

客車終於開了起來。縣城通往市裏的公路,有很長一部分要經過空曠的麥田,窗外一片漆黑,遠處偶爾有零星的煙花亮起,繽紛的光試圖刮破黑暗,但隨即又被黑暗淹沒。煙花會消失的如此之快麼?無力,掙扎……….我默想着。無窮無盡的黑暗讓很多東西消失了,而有些東西卻不得不去黑暗中尋找。我漫無目的地盯着窗外的漆黑,任思緒飄過。一天的疲累,冬夜,姑娘那不長不短的辮子,各種情愫子在我腦海裏輪迴閃現,它們越轉越慢,越來越遠,最後變成一個發出微弱光線的點,消失在腦海邊際。

半睡半醒中,隱約傳來了司機與中年男子的對話。

“那姑娘是出門打工的吧?”

“嗯”

“你答應他可以送到火車站門口麼?”

“嗯………..”

“可是我們不去那裏啊”

................

恍惚中,我回頭看看那姑娘,她睡得很沉,手裏拿着一塊吃了一半的炸魚塊。那炸魚塊是用來煲湯的,寒冷的冬天吃這樣的魚塊,肯定很涼。

我調整了一下睡姿,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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