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外面坐不住人，水先生咳嗽了兩聲，伸出手來扶了一下發涼的藤椅，側着頭眺望着雨廊外的景色，秋風推開了荷塘的水面，蕩起了層層細小的漣漪，水先生呆呆望着水池，微風吹動他頭頂灰色細發。他面前的藤桌上放着一本《遠山淡影》，書裏夾着一片乾癟的黃
葉，他用食指翻開封面，扉頁上寫着:“我是初月清輝，先生是人間殘雪，我走了。祝您日日安好。--您的故人”
水先生接連不斷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面漲得通紅，猛地握起書奮力扔向廊外的池水裏。書裏的黃葉如枯蝶般悠然而無力墜落，貼在潮溼的青石板上，水面浮着那本書，冷水-點點滲透進去，像一隻張開翅膀的白色飛蛾，一動不動，欲沉未沉。邊上的職員察看着水先生的臉色，半晌輕輕地支吾道:“領導，您需要藥嗎?需要喊楊姐嗎? "水先生只朝她擺着手，職員悄悄地退了出去，他伸手整理了顫亂的頭髮，裝腔作勢般接連清了清嗓子唱起來:“到夜來枝枝疏影橫牆上，懷疑是環佩魂從月下來...想人生離合悲歡都是數，各奔前程各寬懷....只和你相親近，夜來添香翻......
水先生站了起來，從椅子旁攫了一把魚食，走到溪石上，一揮手撒了進去，魚的嘴在水面上遊走，好像風吹亂的麥地，一層層，一隻玻璃花龍睛躍出了半個身子，激起碎水晶一樣。水面倒映着幾棵樹，樹.上結着密密麻麻的鮮紅色小果，樹旁的水裏，浮着一隻墨色魚，頎長的身體死氣沉沉地隨水漂浮。
水先生心裏揮之不去的是他的那個故人，他心中百味交陳，有不甘，不解，恨意和不捨，還有許多他不明白的情緒在牽制着他。
三年前，水先生和幾位生意夥伴在一家西餐廳吃飯，他與朋友們談着無聊的事情，偶爾伴以禮貌式的大笑，填補談話的間隙，他擺弄着手裏的紙巾，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忽到桌外，鄰桌的一個小女孩，十五六歲的樣子，只點了一杯咖啡，靜靜地翻閱着餐廳的時尚雜誌。
小女孩烏黑的頭髮齊肩，散在耳後，兩鬢和額頭的嬰兒發微微卷着，她皮膚白皙光潔，兩頰透着健康的淡粉，眉毛濃密，雙眸閃爍，水先生心裏想着:“多麼美好的女孩子啊! "這樣想着，他的神魂七分便幾乎都遊離到了女孩身上。“她的耳垂真好看啊!"女孩的耳垂泛着白玉的光澤，水先生忍不住這樣想着。
他的朋友們似乎聊完了，起身準備離開，水先生這時才站起來，跟着朋友，又一邊和朋友打着哈哈兒。
“嘶”的一聲，鄰桌女孩兒撕下了雜誌的一個女郎，夾進了本子裏，女郎化着靚麗的妝容，綻放着鮮豔的笑容，擺着矯揉的姿勢，假裝着自然。櫃檯的服務生注意到了女孩的撕紙舉動，
正猶豫着要不要制止。這時已經結完賬的水先生送走了朋友，回身對着櫃檯的收銀小姐說:“那個桌，那個女士手裏的書，我替她買下，請不要去打擾她。”服務生會意地點了點頭，反正也是過期的雜誌，求之不得。
水先生已經是一個年近半百的男人，有着很好的修養，外貌也算紳士，有一傢俬人企業，在羅蘭這個二線城市完全立住了腳，他的妻子在家中打理家務贍養自己的老母親，女兒在加拿大留學。到了這個年紀的他，已經活得十分舒適了，每日的工作也是得心應手，有些乏味平淡。但是直到那天看見了她，激起了他內心的一點不平靜，心裏癢癢地，長出了春草。他的處理方式，便是沉寂自己，再不予理會。
那一年七月份，公司招了一批學生，都是即將畢業的來企業體驗的實習生。水先生和往年一樣，遴選了一個學生做自己的助理，其實說是遴選，不過是水先生看看簡歷，看看相貌決定的，而且他本就有助理，這個學生不過是跟着他做些不重要的事情，原助理少了些雜事罷了，當然薪水也還和其他實習生一樣，每日一百二十，加上加班費，一月三千六有餘。水先生提前看了所有學生的簡歷，七個學生，簡歷都四平八穩，水先生卻發現有一個女學生的照片十分眼熟，不就是前幾天在餐廳看到的那個女孩嗎?
她的實際年齡竟然已經到了畢業的年紀呀?居然會在餐廳做出那麼幼稚的舉動。但照片上確實是一個頭發整齊，化着淡妝，笑容莞爾的女孩。仔細看，她的額前有着嬰兒鬈髮淡淡的陰影，眉眼的確是她。原來她叫沈月。水先生忍不住這樣想道:“水中沉月之意嗎?
沈月在學校整理好了一些學籍資料和生活用品，拉着行李住到了實習公司旁的公寓，與她合住的是同市文法大學的一個女學生，名叫杜鵑。兩人是在一個租房網站上認識的，搬進公寓的這天，也是第一次見面，杜鵑身材高挑，五官細小，笑容燦爛。杜鵑剛與沈月互通完姓名，杜鵑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杜鵑怒劓劓地答道:“陸陽，我和你說，本姑娘不會和你分手的!不在一個城市又怎麼樣!除非你有了新歡!”杜鵑每一句話像鐵塊兒扔在地上一樣有力，忽然她安靜了，一句話不說。
沈月察覺出了異樣，卻不敢多做出什麼舉動，兀自收拾着房間，又聽見這個快人快語的姑娘哽咽地說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沈月放下了手裏的東西，輕輕走了出去，抱住了這個初次見面的淚人兒，替她掛斷了電話。兩個人坐在狼藉的客廳裏，沈月無言地抱着她。窗外的路燈漸次亮了起來，射進微弱無力的橘光來。
作者：do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