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16牀患者臉色蠟黃,皮膚乾癟,整日呆在牀上不吃不喝。我問他,是否要輸液,他擺擺手,回過頭,又繼續睡。這些日子,沒見他的家屬,我以爲家人都忙着上班,所以沒來看他,我對同事說,這老頭子抑鬱了,需要有人陪。這樣不吃不喝,持續消耗身體的機能,早晚即便是神醫,也無法妙手回春。她們說,沒辦法,倔得很,說輸液,死活不肯,是否能獲救,全在於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隔了好幾天,他仍然在病牀上躺着,也不願意下牀走走,成天病怏怏的。而他隔壁的17牀的是一箇中年男子,成天笑呵呵的,做手術那天,他求醫生手下留情,一定要多留點腸子。他是大腸癌,需要把癌變的那段切掉。他雙手握住醫生,幾乎懇求。別擔心,別怕,一切有我們,一個行醫多年的大夫說道。

手術回來後,17牀由於麻醉的影響,躺在牀上昏迷不醒。我幫他做氣壓,貼膏藥,16牀的老頭子,開始唉聲嘆氣,感慨生命無常,還是死了好!

後來17牀的患者開始甦醒,慢慢地,他開始和醫生熱烈的交談,剛開始他的喉嚨裏有痰,嗓子幹癢難受,他再次求助道,幫我開點藥吧!太難受了!而且他開始和病房的護士侃侃而談,大家都嫌棄他話太多,病房又有很多病人需要照顧,也沒再理會他。

16牀出院了。同事放聲大笑道,終於走了,每次給他扎針,都要經過他的同意才行。而且每次交流,他都對我們虎視眈眈,很生氣的樣子。我也有點開心,不過是希望他真正痊癒出院。

後來,他又因上消化道大出血被送進來,來的時候吐了很多血,一整片牀單都被血染透了。監護,氧氣,胃腸減壓,不斷輸送營養液,可血壓還是往下掉,心律還是很紊亂,血氧就是上不來。

那次我看到他的家人來了很多,烏泱泱的一大片,有着急的中年男子,有急得哭泣的老婆子,還有喊着哥,快醒過來!中年油膩的大叔。但我們普遍對他們的語氣都不好,爲什麼?爲什麼,現在才送過來,正在急救的醫生沒好氣地大吼道!留那羣蒼白的人,近乎失語。

兩個小時後,他再次大吐血,整個人幾乎都吐沒了。但是死神還是留不住他,我們再次把他給拉了回來。這次他屬於神志不清,輸液再也不用經過他的允許,我想他的家人這回應該會積極配合。

就這樣他又在病牀上躺了幾天。這次他的臉上明顯少了一些戾氣,多了一份溫柔和耐心,他小心地擠出幾個字,謝謝……謝謝你們……這次來看望他的人很多,一看都是事業單位上的人,個個衣着得體,打着領帶,手裏拿着鮮花,端着果籃。白色籠罩的病房裏,多出幾條鮮豔的顏色。

我以爲他會開心,但他臉上仍舊蠟黃色而且陰沉着,還是沉默不語,看着這一羣人,他又裹緊他的白色被單,翻到另外一面繼續睡覺。

老爹,打個招呼吧!旁邊滿臉堆笑的中年男子,挺着圓圓的啤酒肚,繞了一個圈子,找凳子。他跑過來問我,醫生你好,有沒有凳子。沒有,沒有……病人這麼多,那裏有這麼凳子。而且病人需要好好休息,請你們離開好嗎?我沒好氣地說。你看,他們都是來看他的,這樣不好……中年男子賠笑道,那是你的事兒,和我無關。我幾乎沒好氣地趕他們走,看看可以,但是別打擾病人休息。嗯嗯,好,我們知道了。

一個穿着紅色碎花裙,帶着厚實鏡片的女人說,如果沒猜錯,那應該是他女兒。上次在醫生辦公室,我們見過。

1牀患者還是沒救了。我後來休息,聽值班的同事說道。

他再次大吐血,吐到最後,心跳驟停。

我們立即給他建立多個靜脈通道,做心肺復甦,推注腎上腺素、西地蘭……搶救半小時後,他的呼吸心跳還是未能恢復。CPR(心肺復甦術)幾個循環做下來,還是走了……

我忽然怔住,拉了一張凳子坐下,死亡的味道漸漸從四周將我包裹,雖然知道死是在所難免,死是一個必然會來臨的節日。無奈穿透了我口罩的聚丙烯纖維層,精準抵達我顱內最敏感的神經末梢。

我很清楚,他沒救了。這是一場必然的宿命。

作者: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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