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的小瘋狂


文/佳紗

翻看曾經的相冊是一種靈魂深處的享受,一張張回不去的瞬間被珍藏在塑膠格子裏,夾雜着時光的斑駁,充滿了莊嚴和神聖。曾經那貌似拙劣的擺拍和一言難盡的表情,如今看來不僅毫無違和感,還透着一股青春的矜持和大膽。

勾起我最多回憶的,是姐姐年輕時的一張照片。她穿着淡紫色的齊膝繫帶連衣裙,長髮隨意地紮在腦後,雖有着時代的審美落差,但依然掩不住她的溫婉迷人。

那時的我正值二八年華,將姐姐所有好看的衣服都穿了個遍,最滿意的就是那件淡紫色連衣裙,爲了搭配它,我還用攢下來的零花錢偷偷買了雙有點貴的高跟鞋,細跟那種(偷偷買是因爲姐姐不讓穿高跟鞋,怕我崴了腳,也是希望我好好讀書,不要把心思花在打扮上)。高跟鞋有着超越我年齡的精緻和性感,它立在那裏,驕傲地瞅着我那張嬰兒肥的臉,似乎從中捕捉到了一絲狡黠和反叛,它在笑,像一對魅惑的妖精。

八月,華燈初上。我洗完澡,穿上姐姐的淡紫色連衣裙,再小心翼翼地拿出藏在牀底的高跟鞋,慶幸姐姐不在家。我沒有像平時那樣束起頭髮,而是任它披在肩上,用閃閃的髮夾固定住不太柔順的雜發。站在鏡子前,我仔細欣賞着那個不一樣的自己,幻想着已經成年,可以隨意地去風姿綽約。我心想,不如臭美臭到底,乾脆把妝也化了吧。我大膽地塗上姐姐的口紅和睫毛膏,塗得並不精緻,但滿臉的膠原蛋白足以分散人們的注意力。化好妝,看着鏡子,我有種第一次認識自己的感覺,心裏抑制不住地激動,如同小鹿在亂撞。

雨後的小巷子很涼快,小塊的地板磚縫裏還能踩出飛濺的積水。我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選擇那些看起來嚴絲合縫的磚塊踩上去。出了巷子後,我昂首挺胸地邁着小碎步,試圖讓腳上的高跟鞋以最快的速度服從我這個新主人。

我盡情地呼吸着比平時高出十釐米處的空氣,世界似乎爲我煥然一新。

夜晚的秦淮河畔人流如織,兩岸彩色的燈光暈染在河面上,透着一種典雅的嫵媚。站在橋上憑欄遠望,有種穿越時空的興奮感,腦中忽然浮現出從課外書中看來的“秦淮八豔”四個字。這四個字讓我浮想聯翩,她們究竟有着怎樣的才華和美貌,才能在浩瀚的史冊中佔據一席風情萬種之地?她們熠熠發光時,年齡應該跟我差不多。真的有點羨慕古代的女子,二八年華能盡情展現自己的美,不必以學業來束縛自己。

在橋上站了很久,享受着被涼風吹起裙角的飄逸感覺,可以天馬行空地無限遐想。

左岸的小廣場上有流行歌曲響起,天女散花般的彩燈交織着從廣場一角的物影上掠過,有種舞廳的味兒。我被吸引了過去。

這一角露天舞廳讓我懷疑是來到了另一個時空。一對一對的男女隨着音樂的節拍大大方方地摟着跳舞,他們有的大概二十歲,有的三十歲四十歲,甚至有的頭髮已花白。他們穿得簡單卻隆重,有幾個少婦穿的還是舞臺上那種緊身又時尚的露背舞裙,但她們的鞋跟都沒有我的高。裙襬隨着她們旋轉的步伐自信飄逸地舞動,撩撥着我蠢蠢欲動的青春。我一個鄉下丫頭,只是趁着暑假來南京姐姐家蹭吃蹭喝幾天,哪裏見過這樣的開放場面。

一支曲子結束後,另一支曲子僅僅跟上(以後才明白,這些曲子統稱拉丁舞曲,主要包括倫巴、恰恰和桑巴)。這次曲子的節奏更快了,男男女女們的步伐變得激情跳躍起來,裙襬舞動成一片片飛影。我興奮地驚叫一聲,不自覺地跟着節拍輕輕地搖擺。

第三支曲子不再那麼動感,男男女女們放慢了步伐,優雅地隨着輕緩的節奏雙雙起舞,像波濤洶涌的海面恢復了瞬間的寧靜。

“小姐,能請你跳個舞嗎?”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位風度翩翩的捲髮男子,他紳士地微笑着,右手伸出,做着邀請的姿勢。我被這聲“小姐”叫得一愣,似乎是未適應這種帶有成年人意味的稱呼。這位年輕男子頗有明星氣質,穿着黑白格子襯衫和西褲,顯得十分乾淨風雅。

怎麼辦?我的內心在爭鬥。我不會跳舞,怎麼可以這麼冒失地去嘗試呢?再說了,眼前的男子會不會是壞人想佔我便宜?可是不跳的話,豈不是白耽誤了今天這身行頭?

“不用擔心,我不是壞人,不會跳也沒關係,我可以教你,這首曲子節奏很慢,你會很快學會的,相信我!”

男子微笑着說道,嘴角彎起迷人的弧度,依然保持着邀請的姿勢。從他的眼神裏,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軌的意味(當然這對於涉世未深的我來說,或許只是一種假象)。我猶豫着伸出手,男子禮貌地牽着我走到舞池中央。

其實我是有點緊張的,特別是男子的手摟住我後背、我的手搭在他肩上的時候。我還是第一次跟異性這麼近距離地接觸,心想着這樣是不是不大好,但又認爲這只是我沒見過世面的想法而已,爲什麼要給自己那麼多條條框框呢?

男子領着我在舞池裏走最基本的舞步,他並沒有用語言指導我怎麼跳,我們完全憑感覺配合步伐。我學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找到了跳舞的感覺,男子的眼中滿是欣賞和讚許。他說,從人羣中一眼就看到我,直覺我是個懂舞的女孩,他鼓勵我多去展現自己,不要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他跟我說了很多道理,都是我從來沒聽過的,讓我感覺他就像個很新奇的人類。他說他是附近南藝的美術老師,這個露天舞池是他業餘組織的愛好團隊,裏面很多都是專業舞者。我當時真的覺得他好厲害,原來這個世上,很多人正以我沒接觸過的活法活着。

悠緩的舞曲在不知不覺中結束,下一支舞曲的節奏稍快些,我們同時默契地加快步伐。男子臉上一直都是紳士般的微笑,並沒有問我過多的私人問題,勸我讀書時就用心讀書,戀愛就轟轟烈烈地戀愛,不然將來一定會後悔。我告訴他,我有喜歡的男孩,對方也喜歡我,我們同年級不同班,每天都偷偷寫情書。男子說,初戀是最美好的,要我好好珍惜這段感情,兩個人互相喜歡,是一件非常難得的事,甚至可遇不可求。我若有所思,當時真的沒想過,十六歲的愛情會有怎樣的結果,我沒有那種閱歷去思考這樣的問題(多年後才發覺,十六歲的愛情就是溫室裏的花朵,經不起風雨,但我並不感到遺憾)。

跳完了三支曲子,我穿高跟鞋的腿有些痠痛,或許是老天認爲跳得差不多就可以了,沒必要再繼續。我認爲跟一個陌生男子不宜親密過久,雖然我們說了這麼多的話。我的生活還得回到那個循規蹈矩的軌跡,那裏有壓力,也有甜蜜。

男子要送我回家,我婉拒了。他問我明晚還來不來,我說不知道。他說希望我能來,會等我。我微笑着跟他說再見,知道自己明晚一定不會再來。十六歲,雖然是個懵懂的年紀,但我知道有些瘋狂適可而止就好,體驗一次就好。

那雙高跟鞋,多年後再看它,似乎沒有了當初的魅惑,甚至帶着一種過時的土氣。但我一直捨不得扔,因爲它見證了我骨子裏的叛逆。那件淡紫色連衣裙,姐姐後來送給了我,它一直是我壓箱底的美好回憶。

青春雖然回不去,但我擁有過,見證過,就算有遺憾,也是我命中本該經歷的。一瞬間可以很短,短到幾乎不存在,但也可以很長,長到時光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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