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也有悲傷

“我喜歡你。”他說。他在酒店的大廳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她穿着長裙,頭髮很長的垂下來,身體曼妙得像條水蛇。

他只是插了個罅隙瞟了她一眼,顧忌到一直盯着她看,會顯得下流齷齪,有失尊嚴,然而他還是被眼前的這個女孩深深的吸引住了。

她的氣質,散發出海藻般的香味,使他聯想到彷彿身體沉浸在海水裏,漸漸下沉,直至淹沒鼻腔和頭髮。空氣裏的對峙,氣氛激烈。“你有令人窒息的美感。”他單手握着一枝鮮紅的玫瑰,苞蕊嬌羞。他湊近鼻子聞了聞,笑容曖昧,邁着故作輕鬆的步子,將花遞給她。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示好怔了一下,不過看着男士遞給她的紅玫瑰,她覺得驚喜,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顯然,她並不打算拒絕,只需要給她一個接受的理由。

“我想和你交往,我爲你的美麗折服,玫瑰代表您的高貴,我卑微的向您示好,希望爭得你的青睞。”他覺得自己的表述完美無缺,於是站直身子,很有紳士風度的看着女孩的心動指南是否指向他。

她看着他,形容嬌羞,笑容宛轉的接過玫瑰,捧在胸前,對他說:“花很漂亮。”

他說:“加個微信吧!”

她從兜裏掏出一枚銀白色的手機,跟她的身份很合拍。她利索的用一根手指點滑手機屏幕,打開微信。

他說:“讓我來掃你。”

她點開二維碼,對方發來驗證消息。她點擊同意,於是,他們成了朋友。在此之前,他們純屬陌路相逢。他在第一眼就對她心動,抓住機會向她示好,得到她的認同。加微信的那一刻,他們成了彼此並不熟悉的網絡情人。他握着關於聯繫她的唯一線索,覺得這種體驗如同斷崖走鋼索,甜甜的心悸。兩千四百米的高空自由落體,他的心情還是甜膩的。

晚上,他給她發短信:“我邂逅你之後,激動不停的重複下拉手機通訊錄,視線焦點在兩寸空間裏流動,我總是能夠一下找到你。”

她說:“你可以來跟我一起睡覺啊。”

她的這句話如此樸素自然,似乎他們以前就是好朋友,他醒悟到這是一個充滿求歡慾望的紅塵女子,她的魅力使他看着她的頭像就能聞到她的氣息,像一株落單的百合,生長在枯野,頑強韌性,芳香細膩。

他說:“你真的像水一樣滋潤我心田——”他想接着說點什麼,但他釋懷了。他可以直接去她那裏找她,他覺得振奮,一下從虛擬的網絡情愫中跳出來,眼前明亮了許多。

他來到她的手機店,爲了避免尷尬,或者維護自己的自尊心,他竟在她的店面前徘徊了。他確定自己喜歡她,可是他擔心貿然闖進去,會妨礙她上班。萬一沒有了話題,冷場怎麼辦。他顧忌太多,在一個心愛的人面前,他竟然自卑起來。

透過玻璃窗,他看見顧客一個一個溜走了。他鼓起勇氣,儘量淡定,他推開透明的玻璃門,她們的目光對上了。她首先說話:“要手機嗎?”

他說:“我看一下。”

她說:“你喜歡什麼樣的?”

他沒有說話,從櫃子裏可以看見各種華美精緻的手機。

她說:“你喜歡這款嗎?”她用專業的口吻向他介紹。他看着她,差點以爲自己是她的顧客。也許這就是他在店外猶猶豫豫,不知道擬什麼交談的內容的擔心吧。這樣,他的顧慮就完全消失了。

他說:“我喜歡這個。”他挑這款手機的時候,完全是圍繞着她的,他希望自己的品味應能與她的形象相符。

她說:“你現在想買嗎?”

他說:“我還沒有那麼多錢,擱一陣子吧。”

她說:“沒關係,挑手機可以常來店裏。”

她的題外之音是:“終於可以放心的經常找她玩了。”

他說:“我會爲你選一部手機的。”他們的目光深情款款的對視。

離開後,他想:“她真是一個容易相處的女孩子!我因該爲她買一部手機,況且是自己在用。如果我在她身上最起碼的消費都辦不到的話,只能證明自己沒有能力。”

星期六,她來電話。

她說:“放假了,好無聊。”

他聽出她語氣裏的撒嬌,說:“我們去五臺山玩吧,那裏有一個巨大的湖,站在湖邊,眺望綠水掩映的青山,微風徐來,吹拂你及膝的長裙,一定很美。”

她說:“哈哈,等我準備!”

他騎着摩托車到她家裏接她,然後步行走上了五臺山。爬過一段坡度很長的路,她的呼吸漸漸急促,額角也有汗水,頭髮微微溼潤。他在她後面看着她,單手叉腰,目光平視,與湖水相融。他迅速掏出手機,打開攝像頭,記錄下她的美好姿態。有關兩個人在一起度過的時光,有關美麗與真誠的故事,有關他對婚姻的憧憬,都在膠片定格的一瞬間被凝固和無限放大。在後來兩地分居,關係緊張直至破裂的時候,這份痛都帶着美好,令人心醉。

“我要去廣州。父母之命,也是我自己的意願。學習深造,三年回來,如果你愛我如初,我們就結婚。”

他堅信海枯石爛,矢志不渝。

那天送她去機場,她拖着一個巨大的淺綠色行李箱。機場大廳人聲嘈雜,廣播和提示音冰冷而標緻。他注視各種各樣的人,他們都顯露出匆忙的神色,看不出有任何被生活羈絆的情緒,或被路過的人物或建築打動。那時他一如往常的習慣走在她的後面,她步履急促,高跟鞋碰到地上簌簌如六月江南的雷雨。他莫名其妙的倒吸一口冷氣,覺得胸口被一股怪力擠壓,心亂神慌。他似乎有預感,飛機載着她飛上八千米高空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在下墜。他想對她說:“安,留下來吧。”可是這股洪流如決堤之勢,洶涌澎湃的裹着滾滾紅塵向海岸線逼近。

遠方就是告別,當一個人固守在原地踏步,而另一個人決命向前的時候,不是他不愛她,也不是她拋棄他,他們成了彼此行旅中的過客,心動發生在一瞬,安定纔能有永恆。

第二年冬天廣州難得的下了一場雪,她給他發視頻說:“年,你看見了嗎?我們這裏在下雪,雪花輕飄飄的,彷彿是懸浮在空氣中而沒有下墜。所有的建築、植物和車輛都是靜止的,人們坐在靠窗的閣樓裏,透過櫥窗看這座城市美得像白色泡沫。”

經久不見,再睹芳容,手機影像中,她的臉色仍然水潤與輕盈,她的眸子裏還保留有對他的天真和喜悅。如果這是第一眼,他還會愛上她,並且遞給她一枝紅色玫瑰,說他喜歡她。可是天遙地遠,他是地球,她是月亮,引力像一根線將他們聯繫。地球怎能迷戀冷月,他的世界需要自行運轉,還要繞着太陽公轉,“你在流動,我怎能靜止。我們註定無緣。”他對着手機裏的鏡像,沉默無言,雜緒叢生,委實不快。

告別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年都在本地的小鎮做着本分的文案工作。那次在機場與安告別後,年對安的感情就急驟降溫。不能說他不專情,他是一個沒有浪漫幻想,而專注當下生活的人。他可以讓生活的每一天都過得浪漫,卻無法讓身體與感情分離、兩邊平行延伸,像多數電視劇一樣憑藉執着的感情在最後使兩人的生活交叉重疊,收穫愛情。

本以爲這場大雪會隨着冬天的逝去而終結,在平靜了一段時間後,似乎這個凜冬就這樣悄無聲息的結束了。大地萬物在春天聒不知恥的躁動中蠢蠢欲動,年再一次登上五臺山,面對一面湖泊,他想起了安,他們曾一起來這裏留影。初見她時的悸動再次席捲他的心頭,他無比堅定地知道,他需要再次見到她,他想:“安,我想你的時候心頭是多麼甜蜜,然而你卻遠在他鄉,一想到這裏,這樣感情的重複,我彷彿經歷了無數次的戀愛與失戀。”

年孤苦伶仃地立在那裏,他頭頂上的天空始終陰沉,若是這樣若無其事也覺得沒有什麼,誰知冷風灌進他的胸口,竟然落雪了。

年下決心去廣州看望她。列車上的長途顛簸使他不堪重負,車窗外面滿是荒蕪的野景。他掏出手機,看着自己在地圖座標上的位置變化,他覺得驚奇:“我在三天兩夜裏經過這麼多地方,黑夜與白天在我身上流竄,所謂旅途,無非是空間與時間在同步扭曲,人彷彿置身事外,這就是旅行的意義嗎?這樣的享受,既勞累又奢侈。”

他看着在玻璃窗外行走或靜止不動的人,他們的存在被旅行者主觀忽略,思維彷彿隨着列車的行進而一往無前。

列車到站的時候,他給她打電話:“你在哪裏?”

她說:“真欣慰,你有心不辭辛苦,長途跋涉來我這裏,離開你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艱難的,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

他說:“我也是禁不住想念的折磨,希望我們的感情得以維續……”他沒有再往下說,覺得所有的語言都蒼白無力。他定定的立在原地,手握手機,對着聽筒,怔了許久。

她說:“年,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她對他的呼喚,儘管語氣強烈,他卻覺得稀鬆平常,可能是因爲他下決心來這裏與她會面,在候車廳裏的千萬雙眼睛的注視下,他才顯得淡定。

只是有些東西,終究是走得遠了。在廣州短聚兩天之後,年便心灰意冷地離開了。

她說:“要不,你來廣州工作吧?”她嘟着嘴巴,詢問中透着稚氣。

他環顧了一下四圍,這座陌生而冰冷的城市,只有高樓大廈和密集的人潮是不變的基調。他有一種眩暈的感覺,前面是一個紅綠燈,他走在斑馬線上,他仍然習慣性的走在她身後。

今天她是一身粉紅衣服搭配淺灰色保暖緊身褲的亮麗裝束,從後面看上去,她似乎胖了,步伐匆匆,皮靴與地面碰撞,“嗒”“嗒”“嗒”,彷彿在他耳邊低語,這耳語雖然振振有詞,他聽着卻像石頭撞在冰山上,即使碎裂,也感覺不到疼惜。

北風颳過,她繼續向前走着。他看着洶涌的人羣,覺得自己終究不屬於這裏:“安,我無法承諾你。”

安聽到年的低語,沒太理解她的意思,目光中有些詫異:“爲什麼?你不愛我?”

年踟躕不前,說:“你是像風一樣的女子,我可能在某個烈日下的午後飢渴,而你恰巧像潺水一樣輕柔觸碰我的肌膚,我也確實被你打動。”

安的目光迷離了,她對年這樣的表述不置一詞,也許這是他的讚美,也可能是他的妥協,安心想。

空氣沉默了。

第第二天年破費訂了凌晨的飛機,爲何這麼快,只有凌空飛行迅疾速度,才能讓他待在廣州這座冰冷城市感到的違和的焦慮稍稍得到安撫。他戴上耳機,柔和的音樂在耳邊循環,他的情緒跟着心跡有規律的觸動。

到站後,他快速辦理回小鎮的車票,靠在候車廳的躺椅上,他想起安,爲何這趟旅程這麼不真實,是夢境嗎,可在心裏他確實是失去安了,心動的瞬間若能像頑強的植物一樣在岩石的縫隙中生長,可見識到石頭的堅硬與峭壁的一毛不拔,它們只是風景,與生活差距太多,偶爾有過,就挺好。他曾儘量的延遲快感缺失的界點,只在離開腳下土地後又回來的頭重腳輕,他的感情是穿越一片迷霧深林了。

“爲何不辭而別,我忙於應付考試壓力,一直抽不開身。”手機亮屏,帶着振動,是安的短信。

年輸入手機四位數的密碼,然後認真地在微信上打了一段話:“你是花開四季的美麗,我固守在落滿槲葉的林間,跟不上你潺潺的身影。”

安看着這段話,前面半句是見面時年對她說的,後面半句,是他沒有說完的。“終究是我太遲鈍了,以爲飄在空中的泡沫,只要它不落地,就不會破滅。”安回覆了他,至此意味着一段戀情結束,兩個人的感情,各自凍結。儘管保留有對方的號碼,微信也一直保留在通訊錄,但他們決不可能再往前踏入一步,侵入對方的生活。物有變遷,時不待我。

那次春雪以後,氣溫迅速回升,熱夏有破空而來之勢。幾乎來不及欣賞玫瑰花的盛開,路人經過,折下一枝,湊近肌脣,送給心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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